深入学习实践习近平文化思想②丨上山文化：中华文明连续性的重要实证

数万年前，有共同基因的现代人已经遍布世界各地。但距今1万年前后，只有少部分人群以突出的创新性驯化野生作物，完成农业革命，开启文明进程。中国的上山文化先民，正名列其中。

世界其他原生文明的摇篮，在古埃及为尼罗河，在近东为幼发拉底和底格里斯两河，在印度为印度河，范围不过数十万平方千米。孕育中华文明的地理摇篮，辽阔而多元。中国的摇篮，仅算孕育早期文明的核心地区，也有近300万平方千米。多元的环境，自然养育多元的人群、多元的文化。自农业起源时期开始，便呈现出多元竞相创新发展的特性。北方先民培育出世界最早的粟和黍；长江流域及邻近地区先民，驯化出世界最早的栽培水稻。

距今约2万年，江西万年仙人洞先民烧制出世界最早的陶器，开始大量采集野生水稻为食，揭开长江流域及邻近区域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转变的序幕。距今万年前后，浙江金衢盆地的上山文化，则真正迈出农业革命的脚步。

最坚实的证据来自炭化稻谷颗粒。可能是炊煮过程中偶然掉落在火塘边，这些稻谷被烧烤碳化，虽然残缺，但仍然保留了早期稻作农业的珍贵信息。稻壳末端的小凸起，叫作小穗轴，功能是连接稻壳和稻穗的主干。野生稻的小穗轴并不发达，稻谷成熟后，小穗轴难以承重，自然折断，稻谷落地，等待来年再次发芽生长。脆弱的小穗轴本是自然界精巧的设计，保证了野生稻的物种繁衍。人类在采集野生稻时，不会费力捡拾落在泥水中的脱落稻粒，而是掐取稻穗，食用因小穗轴比较坚固而尚保存在稻穗上的稻谷。因此，人类播下的稻种，都有坚固小穗轴基因，经过长期人工干预，种植水稻的小穗轴会越来越坚固，不会自然脱落，利于人类采集食用。

上山文化的浙江义乌桥头遗址，出土了极为丰富的水稻遗存，包括炭化的稻米、稻壳、小穗轴等不同部位，样品总量多达5万余个。小穗轴表现出明显的驯化特征，表明距今1万年前后，稻作农业已经开始，种植的水稻已经成为重要的食物来源。在对更底部文化层土样的分析中，发现了具有驯化特征的水稻植硅体，后续研究，可能会将中国农业起源的时间上溯到更早的时期。目前，稻作农业养活了世界60%的人口，是中华文明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作出的重大贡献。

农业革命是人类从自然界直接获取食物到改造自然、驯化动植物、主动生产食物的划时代转变，不仅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的生存能力，也直接引发生活方式、社会组织和意识形态的深刻变革。对耕地的依靠，使得定居成为农业人群必然采取的居住方式。狩猎采集时期，自然界的山林河湖、野生动物和植物，都是整个社群共享的资源。定居的农业村落出现后，耕地和出产的谷物更容易转化为开垦者和耕作者的私有财产。比起狩猎和采集，农作物的收获更可预期，多一份人力、多一滴汗水，就可以多一份收成；农作物也更利于长期存储，在自然食物资源短缺时，提供生存保证。农业的这些特性，都利于私有财富的积累，也更容易造成贫富的分化。更稳定的食物来源，必然带来人口的增长，社群规模的扩大，最终推动社会组织的发展。

桥头遗址就是稻作农业起源过程中出现的定居村落的典型代表。村落面积达2万平方米，周围有悉心规划的壕沟环绕，沟内长期居住的干栏式建筑的柱洞，长期贮藏食物的窖穴，长期生活留下的陶器、石器和动植物遗存，还有安葬逝者的墓葬，反映出丰富的定居生活内容。

安定从容的生活，自然会造成文化和艺术的发展。上山文化的陶器就呈现出令人惊艳的优雅。

当时陶器的制作过程相当复杂。陶坯褐色的泥胎，会被浸入白色泥浆中，轻轻取出，器身已经变得洁白。泥浆是用含硅和铝的黏土制成，这样的黏土正是后来制作瓷器的原料，被称作“化妆土”。洁白的坯体，会被再次浸入红色泥浆中，染作热烈的红色，烧成之后，形成独特的“上山红”。陶器种类已经相当丰富，包括大口盆、平底盘、壶、罐和圈足器等。圈足器的圈足上多有镂空，并非为了实用，只是追求美观。高颈瓶优雅的颈部和比例匀称的腹部，与唐宋时期最高水平的瓷器相比也毫不逊色。

上山先民更以白彩在红衣陶器上点点划划，绘出各样图像和符号。这是中国最早的彩陶，透露出深邃的精神世界的信息。一件陶罐颈部四面，各有一个神奇纹样，纹样有两种，对称位置的纹样相同。细观第一种纹样，下为三条断开的短线，中有一连续短线，其上又有两条断开短线。下面三断，正与八卦中的坤卦相同，上面的一连两段，正与震卦相同，下坤上震，合为六十四卦中的“豫”卦。第二种纹样，由六个短折线组成，上面两个折线中间，夹了一条长弧线。如果不考虑这条含义不明的长弧线，也似包含六爻的卦象。折线与断线含义相同，六爻均为断线，是坤卦的卦象。我们当然还难以据此说，9000年前，《周易》深奥的义理和全部卦象已经形成。但这样的相似，难以用巧合来解释。我们至少可以推测，易经式的思维方式，在那遥远的时代已经萌生。其他典型装饰，还有成组的圆点、“太阳”纹、对顶三角纹等，同样并非写实或增加“美感”，而更像以抽象之点画传达玄妙的义理。其真意尚难破解，但比写实的图像更加耐人寻味。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经过几代学者接续努力，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等重大工程的研究成果，实证了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突出的创新性、突出的统一性、突出的包容性和突出的和平性。上山文化，正是我们万年文化史的重要实证，表现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创新性，也是长江流域连续性文明起源进程的重要起点。

上山文化奠定的以稻作农业为经济基础的社会发展方式影响深远。考古学家将长江下游文明化进程诗意地描述为“登上一座山，跨过一道桥，经过一处渡口，就来到山环水绕的美丽洲”。距今8000年前后，跨湖桥文化在宁绍平原兴起，稻作农业进一步发展；距今7000年前后河姆渡文化的形成，标志着稻作农业的成熟。余姚施岙遗址发现目前世界上已知的面积最大、年代最早、证据最充分的古稻田，在河姆渡文化时期即有数万平方米，一直延续使用到距今5000多年的良渚文化时期。与基本靠天吃饭的粟黍农业不同，大规模稻作农业对农田水利设施有很高的要求，因此也更有力地推动着社会的发展。良渚文化的兴起，就是以大规模水利设施建设为标志的。良渚古城周围的水利设施工程浩大，体系复杂，可以有效阻挡百年一遇的洪水，调节超过100平方千米的河流水系流量，灌溉稻田，并形成高效的运输网。良渚古城核心区发现相当于近20万千克水稻的炭化稻谷遗存。正是有了高度发达的稻作农业，良渚先民才成功构建了中华文明最早的国家级别政治组织，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最有力实证。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推动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激活其生命力，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起来，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让中华文明同世界各国人民创造的丰富多彩的文明一道，为人类提供正确的精神指引和强大的精神动力”。 作为世界稻作农业起源和中国万年文化史的重要实证，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起点，上山文化的重要价值自不待言，其文化遗存本体保护、价值阐释、成果展示和利用都大有可为。随着考古发掘和多学科结合的研究工作的进一步开展，相关遗址公园和博物馆的建设，更有创意的宣传展示策略的实施，相信上山文化会成为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文化品牌，为浙江的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提供深远的文化根基。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所长、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