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踏入中国文坛不久,就被鲁迅先生看做中国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之一。1934年,鲁迅和茅盾应美国作家伊罗生之约,编选了一本中国短篇小说集,入选二十三位作家,周文名列其中,同时又把周文、刘丹主编的《文艺》月刊杂志也推荐给了伊罗生。我后来常想,如果周文就在文学之路上走下去,又会如何呢?30年代他的许多同道师友--胡风、巴金、聂绀弩、靳以、萧乾、黎烈文、萧军、萧红、张天翼、沙汀、艾芜、欧阳山……周文会成为哪一个的相似者?
由西康边城到十里洋场,周文成为一名作家的同时,也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这两种身份,编织了他一条奇特的命运线。
回望中国漫漫百年,怀想周文传奇一生,突然发现,他一生中有两次出川,神秘地画出他两道古怪的命运曲线。
第一次出川是1930年年初,行川江,过夔门,下江南。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这一次是苦闷、忧愤、孤独而出,自信、睿智、从容而归。
第二次出川是1940年年初,越秦岭,出剑阁,赴陕北。那一年他三十三岁。这一次是豪迈、热情、坚定而出,但却归去不再来……第一次出川
1907年6月17日,川西,山水林木深处的古镇荥经,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起名何开荣。踏入文坛后,他给自己改名为周文--周,他崇敬的鲁迅先生本姓,文,他钟爱一生的文学。
一百年之后,我来到周文故乡。飞抵成都,行驶三百多里到美丽的雨城雅安,再驶数十里,到群峰环绕的荥经。我想,百年之前,在这样偏远闭塞却又物产丰饶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会囿于故土,终老一生,特别像何家这样有房有地有店铺,家道还算殷实人家。四岁,周文上私塾,一读就是十年。十五岁,考入新学堂雅州联立中学。十六岁,在母亲包办下完婚。十八岁,到表姐夫任旅长的川边军供职,做候差,文书,印鉴官,禁烟委员……二十岁,做了康定化林坪分县的代县长。从上面简单的履历可以看出,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他算是顺遂的。他有一个能干果决的母亲,有一个稍有权势的亲戚,还有几个慧眼识才的师长。就这样一个原本可以安宁平庸度日,或升官发财娶姨太太的边城青年才俊,突然决意出川,浪迹天涯了。
母亲为他包办的婚姻,是他出走的第一推动力。中国五四之后的作家、革命家名单中,因不满封建包办婚姻而走上新路的人不在少数。周文兄弟三人,他是长子。周文的父亲是一名中医,在他五岁时患肺病去世,母亲独自撑起家业,养育失怙三子。在一个男权社会中,孤儿寡母有许多的凄凉、苦楚与无奈。周文的父亲离世之后,母亲便让孩子们对她以"爸爸"相称,并寄希望于长子周文,希望他早日成为家庭栋梁。在他十六岁的少年时光,周母便主持周文完婚。新人是邻近一户小地主家的女儿。紧接着,母亲让周文到表姐夫的部队里任职,周文离家赴职,也算是一次对无爱婚姻的逃离。但是对于一个单纯、善良、梦尚未做完的知识青年来说,部队血腥、鄙俗、冷酷、弱肉强食的生活,无疑是另一种地狱。那一段日子唯一的收获,就是为他日后的创作提供了许多独特又鲜活的素材。
他不断地变换职业,后来考取国民二十四军刘成勋办的川康边政训练所,这期间,他读了许多对他来说无异于开天眼的书刊:政治学、经济学、帝国主义、三民主义,郭沫若、张资平、陈独秀、鲁迅……他被启蒙了,苦闷彷徨之中,他看到了黑暗与愚昧,不公与野蛮,他渴望光明,渴望自由,渴望寻到生活的意义,也渴望真正的爱情与婚姻。
在川康边政训练所时期,周文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两个人:一位叫刘伯量的老师,一位名叫骆枕寒的青年友人。周文后来说:"我一位同学的弟弟骆枕寒和我很要好,他也不满于家庭和军队生活,坚决离去,在上海流浪,他的个性很强,人很正直。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他在上海经常和我通信,叙述他流浪的苦境,也叙述他的快乐。那种苦我是不怕的,在我觉得倒是一种快乐。我能够离开我的家乡,能够离开周围一切我所痛恶的……"
婚姻没有感情,两人都被深深伤害。母亲渴望家族早日兴旺,周文的小弟不幸夭亡,母亲太需要男丁,周文只得生下一个孩子--可惜是一个女儿,在母亲要求下,妻子又怀孕了。周文不能够再忍受下去,编了一个谎言,从母亲那儿要来了二百银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骗来了二百银圆。于是,1930年3月,他抛家别子,跋山涉水决然出川了。
往后的十年,是周文一生中可圈可点日新月异的十年。那是一次痛苦、艰难而绮丽的羽化,他破茧为蝶。
3月出发,5月到上海。骆枕寒的哥哥接待了他,告诉他上海太过奢华,不能久留,带他去到南京,住在四川会馆,与骆枕寒等一批川籍流浪青年开始了一段艰苦又浪漫的生活。有钱大家花,有饭一起吃,读书论世,桀骜不驯,看《阿Q正传》、《拓荒者》,看花花世界,新生活。这天地人三不管的日子倒也很自在。但等到大家的钱都花光了,还得去找寻吃饭的行当。
当年在川康边政训练所的刘伯量老师,此时已任南京政府农矿部林政司司长。知道周文的境况,把他介绍给一位即将去浙江兰溪任公安局长的同乡,安排他做了一位科长,有吃有住,月薪五十元,这一类查毒禁赌的肥差,还有许多额外进项,像他这样的外来流浪打工者,该是非常满足了。但周文身上有一种东西,那就是传统文人与现代独立知识分子都视为身家性命的道德追求,就像学者张宁指出的"他与周扬、丁玲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周文的不同,并非来自独立思考,而是来自独立道德"。这一点,让他不见容于所谓的旧社会,同样也不见容于他曾经以全副身心去拥抱的新制度。
去兰溪赴职后,周文并无自得之感,看不惯那种官府豪绅或明或暗的枉法勾当,到任几个月后即慨然辞职而去。
周文又回到南京,他不愿再依赖刘伯量,自己考取国民党中央党部的抄写员,为即将召开的"国民大会"抄写国民党党员的调查表和测验表。干了一个月,他开始吐血,查出了肺病,那是致他父亲于死地的一种恶病。刘伯量借了一笔钱给他,让他去西湖疗养。而后,刘伯量再次介绍他去江西修水,担任修水县水利委员会科员,月薪四十元。不到一个月,周文再次请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