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薄冰，语言学家、英语语法学家、英语教育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2013年8月17日因呼吸衰竭在北京去世，享年92岁。

8月30日上午，薄冰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教育部副部长郝平、北外各级领导与薄冰的亲朋好友、同事学生等百余人前往送别。“以薄老的性格，他自己肯定反对搞这个仪式，也肯定反对，我对媒体说他的事，可我觉得他这个人是值得让更多人了解的。”北外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与薄冰合作多本语法书的何政安接受早报采访时说。

对许多人来说，薄冰可谓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方面他的语法书影响了几代英语学习者，另一方面，除了书页上几行作者简介，这位学者鲜有其他信息公布。其去世消息发布后，微博上的50后到90后都在追忆这位老人对于他们学英语的帮助，同时也有人感慨“原来《薄冰英语语法》的薄冰是人名啊”、“原来薄冰先生还比张道真先生年长”。

薄冰1921年12月10日生于山西应县西崔庄村，原名薄学文，在家中七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1943年，薄冰进入浙江大学外国语文系学习。根据媒体披露的浙江省档案局“浙江大学1947年度学生成绩报告单(第一本)”，可见戏剧选读课共15人参加考试，平均分65分，薄学文得70分；英文散文及作文课，共6人考试，最高分70分，薄学文得68分。

但欧洲文学史和英国文学史两门课，薄学文的名字后没有分数，注曰“志愿参军”。1944年冬，日本入侵黔南，浙大近百名学生为抗敌投笔从戎，薄冰即其一。1945年1月，薄冰编入四川綦江二〇二师六〇四团，正式入伍。

1947年薄冰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担任英语教师。1949年，薄冰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1950年4月进入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任教直至离休。1992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1950年代末，薄冰劳动下乡期间，在晚上还为学生开设公共外语课。当时在北外图书馆工作一起下乡的何政安跟着学习。“当时没有教材，薄老非常认真，虽然只是公共课，但是自己编了语法的教材和讲义。”

这册讲义惠及的不仅是那一批下乡的学生。1964年，商务印书馆将其正式出版，定名为《英语语法手册》。何政安回忆，当时因为对知识分子要求严格，出版此书薄冰没有得到稿费，1980年代商务印书馆重新出版时，给了一定补偿，“我替他去取的，也很少。但是薄老一点也不在乎。”

这本土黄色的小册子影响深远。1950年代的高等教育改革使多数学校停办英语课，改上俄语课，当时北京只有北大和北外还设英文课。而1977年恢复高考时，外语考试又改为英文，许多人靠着薄冰的这本书考上了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系教授展江回忆，“记得我1974年高中毕业后在家 待业 ，从好友母亲所在的扬州新华中学图书馆借来一本1975年版带有 文革 烙印的《英语语法手册》，将它手抄了一遍，为自己的英语基础打了最初的底子。”军事专家赵楚亦印象深刻：“1970年代末，我们读书期间，先生主编的语法书都是教材。土黄色的封皮，薄薄的一册，例句中还有很多红色的句子。”

改革开放后，在迫切与世界接轨的要求中，学英语一直是全民热潮。上世纪80年代中期，教育电视台筹建时，计划由一系列名师为中学教师培训授课。何政安回忆，当时教育部希望薄冰负责英语的教材编写与讲课，薄冰感觉准备时间太过仓促，因此拒绝了。“当时高校出版社的外语教研室主任，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动员我去说服薄老，因为其他科目都是著名学者，英语也不能落人后。”

薄冰最后答应下来，但因为时间太短，要求何政安担任助手。当时薄冰主要负责语法原理部分，例句有时自己写了，有时空着稍注几字提示何政安找例句。“但我找的例句他都要重新看，有的地方还让我找出上下文来对照这样使用是否合适。”

以这种合作方式，薄冰在期限内完成了任务，但他坚拒了上电视讲课的要求。而这次的讲义，则成为1990年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两册《高级英语语法》（后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出版时没有写主编，是出版社把 主编：薄冰 加上去的。”

何政安回忆，当时薄冰跟高教社提出，除了面向中学老师、专业学生的《高级英语语法》，还希望能出一本面向初学者、普通学生的浅显一些的语法书。但这一想法直到1998年才由开明出版社的《薄冰英语语法》实现。也是这本书，推出了英语教育界的“薄冰”品牌，使“薄冰热”成为一时风潮。

“当时已经市场化，开明想了很多方法，提出要用 薄冰 冠名，薄老坚决反对，他说语法不是任何人的语法。但开明说既然有《许国璋英语》，就可以有《薄冰英语语法》。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把薄冰名字放在上面，字体也不一样，体现是作者。书脊上薄冰两字也是横写的。这样薄老才同意。”何政安回忆。

除了以薄冰冠名，出版社还整理了薄冰简介，并请何政安要来一帧薄冰头像照用作配图。何政安回忆，薄冰很少照相，好不容易翻出了一张一寸照。出版社觉得着装太不正式，修了图，让照片上的薄冰穿上了西装。

“市场化”加上名师效应，《薄冰英语语法》发行量300万册，成为开明出版社的畅销书、长销书。与之相应的，其他出版社也将薄冰的书重新出版，“薄冰”二字都出现在了显著位置。

但薄冰自己完全不为所动。“关于他的书召开讨论会，他从不出席，有一次就在外语学院开会，他也不来。”何政安说。 事实上，公众对于学术界一直比较隔膜，专业的学术成果也未必都能为大众领略。而薄冰之所以能从一个普通教授而成为“五亿人口的英文老师”（台湾捷径出版社于2011年引进《薄冰英语语法指南》繁体版时，更名为《五亿人都在看的英文文法书》，以此语介绍薄冰），反映的未必是学术成就，更可能是一种全民心态的写照：曾被压抑的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一旦回弹，人们由此产生了强烈的焦虑与动力，对英语的需求，更像是国民对与外部世界接轨心态的一种印证。

但盛名之下的薄冰，并不为外界所扰，依然恪守他普通教授的本分，生活极其简朴。这种成名并非他本意。1980年代初，何政安等负责翻译美国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中国人征服中国》，“这是非常重要的任务，陆定一的题名，薄一波的序言”，因为薄冰中英俱佳，何政安请薄冰担任最后定稿。薄冰完成了任务，但坚拒署名，何政安等只得在后记中对他表示感谢。

在退休之后，薄冰曾在巴黎居住半年，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中英文定稿人，但这段经历，即便是儿子薄古也没听他说过，“去世之后，北外档案馆的人跟我说起我爸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我说不可能啊，我问过他这事，他摇头。档案馆的人马上复印了资料给我看，上面写着从1992年开始享受。”

2010年起薄冰身体衰弱，薄古将他接来一同居住，并处理相关图书版权事宜：“我爸一直跟我说，（如有合写）把人家名字放前头，版税人家说了算。”

因为薄冰的知名度，市场上一时打着薄冰旗号的英语教辅书盛行，而其中绝大多数并未得到授权。2009年，薄冰接到法院传票，称其主编的《魔法英语单词短语随身记高二全》存在抄袭。但事实上，薄冰与此书毫无关系。“那个图书策划公司还振振有词说书出了那么久，我们一直没有提出反对。”

因为这句话，薄冰为此决定起诉该公司与相关出版社，“我爸当时说了四个字：主动反击。”薄古收集了挂名薄冰主编的盗版书41种，最后胜诉，但每本书仅获赔1500元。

此事是在去世前，网络上唯一可以找到的薄冰的新闻。这位学者原本多数时间呆在自己40多平方米的书斋里工作，三餐都在食堂解决。何政安回忆：“卧室大概12平方米，靠窗是书桌，两边都是书架，中间一张单人床，他躺在床上能够到书，随时可以看。门边是一个卡片柜，薄老做了整柜的卡片索引。”

“薄老自己最重视的事情，一是答读者问，二是写自己的书，从冠词写到名词，他想把每个词类都写一遍。市场上那些教辅书，真不是他本意。”何政安说。他透露薄冰曾经希望自己办一本英语刊物，专门用于答读者问，“教育部已经批准，但出版总署没批准。”

相对现今的英语培训市场，薄冰从不办培训班，但一直对求学者有求必应。从1980年代开始，薄冰在多家报刊上同时开设专栏，为英语语法学习者解惑。在《英语世界》上的专栏，从1997年持续到2012年，由于身体原因再无法拿起笔而停止，同时他也会为求教的学习者亲笔复函答疑。薄古接薄冰同住后，定期去原住处帮薄冰取信，“信箱里每次都塞满了信，好几次满得需要用改锥撬开。”

此前他在北京西苑医院住院检查身体时，被认出是“英语语法的薄冰”。出院后，薄冰每周两个晚上坐公交前往医院，免费给医生护士辅导英文。何政安回忆，薄冰曾叮嘱他带几本书，因为“在医院上课没有教材”。

在何政安看来，薄冰是一个典型的学者，“他所做的事情都不能评定学术成果，只为了传道授业。”1993年，薄冰在《学英语》报的专栏答问结集出版，其前言可谓夫子自道：“我曾经也是一名英语教师，对中学师生在教与学中的甘苦，至今难忘。所以，我不论多么忙碌，对所提问题总是立即欣然作答。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在我有生之年也将如此。”

薄冰一生著书57本。薄古回忆，曾有一位青岛的读者来信，薄冰读后感慨自己没有去过青岛，没有去过苏州……一辈子没有出门旅游过。薄古建议他开车一起去。薄冰答：“等我写完这本书。” 一本书接着一本书之后，薄冰说：“我老了，我哪都去不动了。”今年4月，薄冰因肺部呛水入院，8月17日因呼吸衰竭去世。在他体力尚可时，在医院里反复读一本《唐诗三百首》。记者在薄古家看到了这本书，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折角。文/许荻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