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病人

疗心手记

牧田

晚上值班，十点左右，拷机响了，收新病人。

我匆匆赶往北大楼，进了病区，值班护士迎面朝我诡异地一笑，“一会儿好好问吧，顺便把明天留标本的事情一并给他说了，今晚估计够你忙一阵了。”

我寻思着莫非今晚的病人特别吵闹，或是默不作声，走进病房，答案揭晓。今晚的这位爷不算特别冲动聒噪，主动诉说的愿望也算比较适中，只是，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非常不幸的是，他还是一位英国人，说着我唯一能听懂的外语，为什么不是什么意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呢？今晚，一份英文的病史在等待着我去完成。

老外的症状比较典型，来我国出差，之前辗转几大城市，偏偏来到上海，住进酒店，病发了。怀疑被人加害，随后独自在酒店大堂哭泣求救并最终纵火，随后在警察和领馆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前来就诊。

通过与这位老外断断续续的对话，我了解到这位仁兄原本就有明确的精神疾病史，平素也有接受药物治疗，似乎是本次旅途的疲劳或短暂停药导致了疾病的复发。由于其正处在精神亢奋的状态，通常我问一句，他会答上数十句，而我的英语水平实在不足以支撑我听懂一名英国病人的所有表述。我转而求助于使馆人员的帮助。使馆人员表示，他们已经联系了患者在诺丁汉的父母及南安普敦的哥哥，对方均表示知晓其患有精神疾病，但对于具体诊断及服用药物却一无所知。个人疾病信息在英国被视为个人隐私，他人无权知晓，而且患者本人具备行为能力，所以他的亲人也算不上监护人，至少法院没有指定过。换言之，现在了解他病情的只有他的主治大夫，莫非我要去问候一下他的主治大夫？使馆人员摇摇头，他们也爱莫能助。

控制目前患者的躁动状态是首要任务，我不得已选用一些稳妥的药物，好在效果还不错，先熬过今晚再说吧。

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第二天交班之后，英国病人就不归我管了，而我也没有去打听最后的结局。故事很短，但是却引出了一个很大的话题，隐私。

这个故事在大约七年前发生，这是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西方社会对于个人隐私的强调。即使连一位精神病人的直系亲属也对其病情一无所知。而在接诊的当时，我的唯一体会就是麻烦，因为病史资料的缺乏一度使我束手无策。我们保护了隐私，隐私保护了我们什么？

2013年，对于全国从事精神卫生工作的人员来说，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份，终将永远被载入历史。因为，我国第一部《精神卫生法》在经历数十载争论与修改后正式出台了，法规中对于疾病的诊断、救治、职责范围都进行了相应的规定，似乎也为各地层出不穷的“被精神病”案例找到了法律依托。但是，这样的一部法案把更多的责任交给了只懂医学的医生们，这无疑给临床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带来无尽的困难与困惑。

法案的条款有许多，同样明确了许多不可为的行为，但依旧缺乏不可为而为之所应承担的责罚。这几年，关于“被精神病”的案例有许多，每每见诸报端总能夺人眼球。那么，究竟是误诊，还是另有目的。我承认，“被精神病”的原因有许多，但真正属于误诊范畴的估计不足千万分之一，那么为了如此小概率的事件而大动干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呢？恐怕就是漏诊和漏治了。

“自愿原则”被写入了新的法规，也就是说如果病患本人不同意，医疗机构不得对其进行治疗或收治入院。然而一个普遍的常识告诉我们，严重的疾病患者是缺乏自知力的，也就是说病患本人是不会承认自己罹患精神疾病的。

在直系亲属的拉拽下，一位患者来到门诊就诊，不用怀疑，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很明确，住院治疗是对其目前最好的选择。未料想，患者那是相当的懂法，坚持自己有主张，自认没有疾病，不能被强迫，于是乎，打电话求救，公安、卫生、民政、人大、法院，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临近下班，结果还是被收治入院。而那位倒霉的医生就这样陪着她疯了一整天，然后加班，完成被无端拖延的工作。

当然，或许这就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我们对于任何一种决定，一种诊断都应该尽可能缜密，因为被冠以精神病的称呼是有可能影响他人一生的。所以，我觉得医生的担子太重了，是不是应该多一些对于法律更专业的人士来现实中分担一下，而不只是停留在起草文书的工作中。

类似的情况有许多，我个人也曾被卷入类似的官司，当律师质问我：“你肯定送患者来住院的是他的儿子吗？”我苦笑着回答：“不是我这样认为，只是那位陪同患者前来的人自称是他的儿子，至于真实情况两人是否为父子关系，我不知道，也无从考证。”法律，应该保护患者，应该保护我们所有人，所以，请把医生的工作变得纯粹一点。我想，那些所谓“被精神病”的案例，如果你有心深入调查，别有用心之人其实早已触犯了现有的法律，那些法律的效力远大于《精神卫生法》，如果那时没有追究责罚，到现在只把希望寄托于这个新法，怕是难有预想成效。

回到那位英国病人，他常年居住在英国，他的隐私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大胆设想一下，如果他在英国发病，应该会有诸多机构介入，目的在于既保护大众的安全，也给予其及时的救治。由此可以看到，法律精神的弘扬绝不是少数几个人的事。因此，当英国病人来到这里，问题自然变得复杂，只因为个人与环境的不相匹配。

《精神卫生法》是新生儿，在数十载的孕育中它诞生了，很年轻，很稚嫩，一时让第一手接触的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希望它会慢慢长大，变得成熟，最终成为社会生活的一分子，指导大家言行举止，这或许是法律精神的实质。（作者系精神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