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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字楼的工位上,南方人头回见北京同事掏出一盒炒饼,心中一定是惊讶的。
吃过炒饭、炒面、炒粉甚至炒馕,怎么唯独没听说炒饼?噢,这种细长的、金黄的、和面条如出一辙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原来就是炒饼。
入口一试,饼丝酥韧,白菜丝生脆。线索慢慢串联起来 —— 夜里街边摊档猛火爆炒的香气,突然有了新的可能;便民超市里大袋盛放的饼丝,或许就是炒饼的半成品状态,而大爷大妈们排队称重带走的,竟是一个面食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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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 20 世纪 60 年代出版的《中国名菜谱》,第一辑叫「北京特殊风味」。从北京烤鸭到涮羊肉,从沙锅居的烧、燎、白煮,到仿膳的清宫风味,再往下,金生隆的爆肚、会仙居的炒肝,最后到豆汁张的豆汁 —— 你将遍寻炒饼而不得。炒饼不是那种食物,它朴实,花招不多,各家有各家的做法,但很难打出一个招牌。要追溯它的起源和正典,比起去老菜谱和故纸堆的角落里翻找,北京人随意的口述史反倒显得更加可信。
首先,饼有讲究。夹肉的烧饼太厚,卷烤鸭的荷叶饼太薄,鸡蛋饼和葱花饼容易抢了风头,糖油饼又有点甜蜜过头。饼只能是烙饼,最平平无奇的那一种,温水和面,加点盐更筋道,擀开,抹上薄油,卷起来再擀,薄薄地送到饼铛上,简单开烙。刚出锅的烙饼有种踏实的香软,要是隔夜了,又会添些韧劲,几张摞起来,切成细细的饼丝。
配菜有许多,但常客总是两种,以前用绿豆芽掐头去尾,现在北京人似乎更爱圆白菜,去掉硬梗,切成细丝 —— 总之都是含水量高、口感生脆的蔬菜,丰富口感的层次。以上是素炒饼,荤炒饼则再加入鸡蛋或肉丝,增加油脂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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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炒饼是很热烈的,铁锅放够热油,饼丝翻滚,很快便爆出酥麻麻的呲呲声响与糊化后诱人的麦子香气。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溜点锅边儿醋,撒上出锅蒜,点上明油,便可以埋头苦吃 —— 很多北京人喜爱炒饼甚于炒面,就是因为饼气孔丰富而表面粗糙,更能吸收油香和锅气。
炒饼简单,但不是没功夫。烙饼时,和面的力度、擀面的厚薄、抹油的多少,炒饼时,切丝的均匀程度、煸锅的佐料、蔬菜的配比、火候的把控,都会影响最终的风味。炒饼亦能演化,加些高汤,盖上锅盖焖一下,便从干香变转为松软,成为「焖饼」;再多加些,就有了连汤带水的温暖,成为「烩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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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什么时候,北京人会格外想念一口炒饼?
通常是家里前一天烙了饼,没吃完的时候。昨天烙饼,今天炒饼,非常合理的剩余食物再利用。在各种单位和学校的食堂,炒饼常有出现,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至于菜市场和便民超市出售的现成饼丝,大概是商业发展更成熟后的馋嘴后话。打根儿上起,炒饼就是平民的美食。在老一辈的记忆中,天天光临炒饼摊铺的,大多是蹬三轮车的车夫、赶大车进城的农民,以及鲜有余钱的学生。
文学家金克木写过一篇《文丐生涯》,他回忆 20 世纪 30 年代自己初到北京时的样子,因为经济拮据,总是一顿吃半斤炒饼或烩饼、一小碗酸辣汤,约合一角钱不到 ——「这样,一天两顿饭只要两毛钱。一月有六元收入,我勉强饿不死了。」四十年代在北大红楼寄住的汪曾祺也写到,彼时学校附近除了一家四川馆,只有两家小饭铺,「卖觔(筋)面炒饼」,从中可以「大体测量出学人和准学人的生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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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北京人「外食」炒饼的场所,不会是特别高级的饭庄餐馆。
常见的叫「切面铺」,一种低档的大众化小饭馆,一般开在邻近机关、学校的街巷里,没有字号,不设招牌。切面铺卖切面,卖烙饼、螺丝转儿等家常饼类,也卖炒饼、烩饼之类的快餐食品。
切面铺的炒饼,基本都是素炒饼,虽然只俏上圆白菜丝,但因为舍得放油,所以也出奇地香。美食文化作家赵珩写过,「大凡是五六十年代在北京上过中学的,大都会记得在学校附近卖炒饼的小铺」,每到中午放学,切面铺门口就会排起二十来人的队伍,「不知怎的,就这几样东西,在家里就是做不出切面铺的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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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切面铺档次略高一点的,叫「二荤铺」。二荤铺这名号有不同说法,有说是主卖猪肉、羊肉,合为二荤;也有说主卖猪肉和猪下水,共称二荤。总之,卖炒菜多一些,卖炒饼少一些。二荤铺的炒饼,相应地就会更讲究,首先,有荤菜作俏头,其次,工艺更复杂 ——
「那时的炒饼讲究『两面焦』,油汪汪,用肉丝炒,还加鸡蛋,两面全是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炒饼端上来时,还免费赠送高汤甩果一碗。那高汤也不是开水酱油加豆苗,而是多放葱花炝锅,黄瓜片、紫菜、虾皮、香菜俱全,加上味精、香油,热腾腾香喷喷。」从美食家王丹《北京味道》的记述里,便可窥得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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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高档一些,在北京城那些正经的饭庄和饭馆里,炒饼就更加少见了。著名的京味作家叶广芩,在小说《全家福》里写过 20 世纪 80 年代后的市民生活,其中一段,便是男主角王满堂在胡同口的饭馆坐下,点名要半斤炒饼,而掌柜的默不吭声,只说他们这儿新雇了四川厨子,新添了不少川菜,眼下北京正时兴吃川菜 ——
「掌柜的说现在可着全北京找,也找不出几家卖炒饼的了,利太薄,不赚钱。……以前怎么就赚,现在就不赚了呢?掌柜的说是赚得多少而已,开饭馆的谁不愿意多赚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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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级餐厅吃炒饼的,也不是完全没有。
20 世纪 40 年代末,「又一顺饭庄」在西单附近开业,它既做东来顺的爆、烤、涮,又做西来顺的精致炒菜,加上常有宴请外国贵宾,一时风头很盛。又一顺打烊时间晚,夜里明档里也支着烤肉炙子,卖现烤牛羊肉。但据美食文化作家赵珩在五十年代的观察,「晚上来吃烤肉的几乎没有,都是奔着炙子上的炒饼来的。」
这种炒饼叫「爆肉炒饼」,价格翻倍,卖到五毛钱一份。做法也很不同:「爆肉」是延循烤肉宛、烤肉季的处理方式,用卤虾油和糖煨过的羊肉,和葱白、香菜一起在炙子上爆;而「炒饼」,则是等羊肉快熟时,倒入饼丝和圆白菜丝,扒拉均匀,倒扣上一张大盘子,半分钟后,起底一翻,便可出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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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八大楼之一的泰丰楼,也做过炒饼的变体,烩饼。梅兰芳对这碗烩饼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回忆录《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还在回味:「饼搁在锅里,为什么清汤不变浑?饼那么入味,怎么还带焦香?」
他甚至清楚记得当时店伙计给出的解释,是把烙饼丝切好摆在漏勺里,滚开的高汤,一勺一勺往里浇,浇透了,清清爽爽地倒在碗里,再另加上两勺文火慢炖的圆锅清汤。梅兰芳据此感叹,「一碗普通的菜」,经过名厨的仔细研究,也能做出「格外好」的味儿来。
在当下的高级餐厅,偶尔也能找到炒饼。新荣记旗下米其林二星的官府菜餐厅,京季,就有一道「风干羊肉老北京炒饼」,售价 128 元一份,据说饼丝油润如同粿条,羊肉兼具干香与脂气,有种登堂入室的美丽。其他餐厅也有,比如柿合缘新京菜,而美食家小宽在上海高端餐厅子福慧吃过一份炒饼后评价:「自然是精细许多,然而太精细了,如同给模糊的照片美了容,当失去了那种粗糙的街头感,舌尖上的故乡顿时没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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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炒饼不过是「一碗普通的菜」,是剩余烙饼的再利用,是平头百姓平凡的生活智慧。朴实无华,才是它最亲切的模样。
在北京,还有很多平民美食与炒饼师出同门。饺子剩下了,皮儿干了,那就进油锅炸,做成酥酥的炸饺子;窝头凉了,硬了,那就切成片,摊在蜂窝煤炉子上烤,烤出甜甜的焦香;最受欢迎的是馒头片,裹上蛋液,炸得金黄,再涂上一层芝麻酱、一层花生碎、一层绵白糖,实在是许多人心中珍藏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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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剩下的食物发挥余热,北京人管这种艺术叫「折箩」。「折」是倒过来、倒过去的意思,「箩」则是盛放食物的箩筐,折箩最早是天津话,指席面上留下的剩菜,后来北京人也用,引申为所有的剩饭剩菜。老北京「八大居」之一天兴居的前身 —— 会仙居,最初就是靠加工出售折箩起家,一步步经营成名列非遗的中华老字号。
从炒饼到炸馒头片,再到各种形式的折箩,许多食物在北京得到了重生的机会,也被寄寓着一种北京式的生活方式:没那么光鲜亮丽,但有一些生活巧思,总之是随和的、舒坦的、不图虚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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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炒饼的线索,从北京到天津,整个华北平原,甚至西北的餐桌上,都能看到相似的影子。在天津的码头边,从前腰缠万贯的大少爷吃烦了燕翅席,也要来份炒饼;在河北,多的是流动的夫妻店,支起摊做炒饼的小本生意;在山西,长子炒饼已经是百年名小吃,特别之处是搭配粉条、蒜苔一起爆炒……
炒饼是平民的胜利。在无论多困窘的生活里,拥有炒饼的人都拥有着一些幽默和底气,能像郭德纲讲相声一样,大声说出:
「二尺长的龙虾都没有?什么破饭店!给我来份炒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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