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夏天,空气里飘着栀子花的甜香,混着高考结束后的离愁别绪,黏在每个人的心头。我和李娟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薄得能看清彼此的心跳,却谁都没敢先伸手戳破。直到她邀我去家里拿复习资料,我揣着快要蹦出来的心,踏进了那个种满月季的小院——彼时的我绝不会想到,这场寻常拜访,会彻底改写我和她的人生轨迹。
我叫李卫东,刚走出高考考场那刻,心里像卸了千斤担,又空落落的没着没落。同学们聚在梧桐树下吵吵嚷嚷,估算分数的、规划未来的,唯有我总不自觉往树荫下瞟——李娟正和女生们说笑,白皙的脸颊被晒得泛红,察觉到我的目光,她侧过头浅浅一笑,我的心跳当场漏了一拍。
高中三年,我们做了两年同桌。课桌上那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早就在借橡皮、讲习题的日常里模糊了。她数学不好,我总把错题笔记工工整整抄给她;我打球崴了脚,她每天偷偷在我桌洞里塞一瓶跌打酒。那种好感像初夏的露珠,清澈又脆弱,谁都怕一开口就碎了。
“李卫东!”她小跑着穿过人群,额角挂着汗珠,“你的物理复习大纲还在吗?我有个地方没弄懂。”我慌忙从书包里翻出来,递过去时指尖不经意一碰,像过了道微弱的电流。她翻着书,声音越说越低:“我妈说…谢谢你帮我整理笔记,想请你今天下午去家里坐坐,顺便把书拿回去。”
去她家?见她妈?我脑子一懵,下意识就答应了。哥们儿在旁边吹口哨起哄,被我笑着捶了两拳。回家路上,我骑着二八大杠,李娟侧坐在后座轻轻抓着我的衣角,风卷着稻田的清香掠过,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考试,聊未来,都小心翼翼绕开那个敏感的话题。
她家住城东的老式家属院,红砖墙黑瓦顶,院子里几株月季开得姹紫嫣红。“妈,李卫东来了!”李娟推开绿漆木门,一个系着洗白围裙的中年妇女迎了出来——这就是王阿姨,眉眼和李娟很像,只是多了几分干练和精明。
“你就是卫东啊?快进屋!”王阿姨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我全身,热情得有些让人发慌。堂屋里家具陈旧却一尘不染,她刚坐下就开了“审”:“考得咋样?报的啥大学?家里几口人?父母干啥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比高考还让人紧张。
“阿姨,您问这些干啥!”李娟红着脸把我拽进她的小房间,身后传来王阿姨爽朗的笑声。她的房间很小,书桌上摞着课本,窗台上的玻璃瓶插着栀子花,满室清香。我们同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笑——刚才那阵仗,活像“丈母娘审女婿”。
我接过物理大纲,指尖再次相触,这次都没立刻缩回。蝉鸣从窗外飘进来,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三年同窗的点滴涌上心头,那些偷偷传递的纸条、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在这一刻聚成暖流。“娟子,我…”我刚开口,王阿姨的声音就炸了进来:“吃西瓜啦!沙瓤的,甜着呢!”
堂屋的西瓜刚从井里捞出来,红瓤黑子冒着凉气。王阿姨往我手里塞了块最大的,夸得越来越直白:“卫东这孩子踏实,比那些耍嘴皮子的强多了!找对象就得找这样的!”我嘴里的西瓜甜得发腻,脸皮却烫得厉害。李娟的头垂得快埋进胸口,轻轻踢了她妈一下。
天色渐暗,我起身告辞,刚扶住自行车,王阿姨突然叫住我,表情变得无比郑重:“卫东,你这孩子我越看越投缘。留下来吃晚饭,阿姨有话跟你说——你一定要做我的女婿!”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我脑子一片空白。风停了,蝉也不叫了,只有我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李娟的脸瞬间惨白,眼泪涌了上来:“妈!你胡说什么!”王阿姨却不以为意:“我这是为你们好!”
“阿姨,对不起我先走了!”我几乎是逃一般地蹬起自行车,不敢回头看李娟的眼泪,也不敢想王阿姨的表情。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那句“做我的女婿”在脑子里反复回响,像道无形的枷锁。
第二天下午,王阿姨竟提着桃子找上门,对我父母嘘寒问暖,看我的眼神俨然是“自家女婿”。此后几天,她又以送咸菜、“路过看看”为由来了两次,邻里间渐渐有了议论。我实在坐不住,约李娟在河边见面。
再见她,清瘦了不少,眼底下挂着青黑。“我妈她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声音发颤,“你别往心里去。”“可她总去我家。”我叹气。李娟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去你家了?”看着她无助的样子,我心疼极了:“别跟她吵,我们先别见面了,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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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省城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刚把喜讯告诉父母,王阿姨就提着水果冲了进来:“太好了!娟娟也考上省师范学院了!这就是缘分!”她开始规划我们在省城的生活,“周末让卫东接你回来”“互相照应”,说得仿佛我们已是既定夫妻。
报到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我刻意拖到最后才进站,却还是被王阿姨喊住。她抓着我的胳膊,当着满站台人的面喊:“卫东,我把娟娟交给你了!到了省城一定照顾好她!”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我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李娟低着头,耳朵红得滴血。
火车开动后,我们并排坐着,中间像隔了片冰海。“对不起。”她声音哽咽。我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心里五味杂陈——这趟驶向自由的火车,竟还是载着无形的枷锁。
工大与师范学院隔四站路,开学后我们默契地互不联系,却躲不过王阿姨的长途电话。“周末去看娟娟”“带她吃点好的”,她的指示像任务一样压过来。我硬着头皮去找李娟,她的室友暧昧的目光让我们格外尴尬。那段朦胧的好感,在刻意的“照顾”中消磨殆尽。
转折发生在大一期末。王阿姨的电话带着怒火炸过来:“娟娟发烧两天了!你怎么照顾她的?”我冲到师范学院,李娟脸色苍白地走下来,看到我就后退一步:“李卫东,以后别再来了。”她的眼泪掉下来,“我妈快把我们逼疯了,这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这时,公用电话响了,是王阿姨。李娟接起电话,突然哭喊起来:“妈!别再逼我们了!我和他不可能!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她猛地挂掉电话,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王阿姨的电话消失了。我和李娟再也没联系过,那句“没喜欢过你”像道界限,断了所有可能。后来我听说她在南方工作,而我留在省城,娶了同校的同学,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子。
如今想起1982年的夏天,那个种满月季的小院,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仍像一场荒诞的梦。王阿姨炽热又武断的爱,像场山火,烧光了所有可能。但青春就是这样,总会被意外撞得七零八落,然后在各自的轨迹里,慢慢长出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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