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住进医院那天,我正在厨房炖排骨汤。
手机响了三声,是他单位打来的,说人晕倒在办公室,已经送往市人民医院。我关了火,抓起包就往外跑。出租车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反复念叨:没事的,没事的。
到医院时他已经醒了,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脸色发青。医生说是脑梗,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难料。我站在床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陌生——这个跟我生活了三十二年的男人,什么时候头发全白了?什么时候眼角的皱纹深成了那样?
"吓死我了。"他睁开眼看见我,第一句话是这个。
我没说什么,只是握了握他的手。那只手很凉,手背上扎着针,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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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的头一周,我几乎没怎么合眼。
白天在医院陪护,晚上回家收拾,第二天一早七点前必须赶到病房。老张的病情稳定后转到了普通病房,一个房间四张床,另外三个病人都有家属轮流照顾,只有我们,儿子在外地,女儿刚生了孩子出不来,所有的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不是没想过请护工。提起这事时,老张皱着眉头说:"那多贵啊,一天两百多,咱们自己能行。"我当时没反驳,心想也是,退休金不高,能省就省点吧。
可真正照顾起来才知道有多累。老张左半边身子不太灵便,翻身、上厕所都需要人扶。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住院前每天洗澡,现在只能用毛巾擦身子。我每天给他擦两次,早晚各一次,擦完还要换床单被罩,因为他出汗多,床单很快就湿透了。
最难受的是半夜。老张睡眠浅,稍微有点动静就醒,醒了就要上厕所。我在病床旁边的陪护椅上睡,其实也睡不踏实,一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有一回我实在太困了,他叫我叫了好几声才听见,我爬起来扶他,脚一软差点摔倒。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事,腿麻了。"我说。
其实不只是腿麻。我的腰本来就不好,这段时间弯腰太多,疼得厉害。但我没跟他说,说了也没用,病还是得人照顾。
住院第三周,我感冒了。
那天下大雨,我从家里赶到医院,淋了一身湿。到病房时浑身发冷,头也昏昏沉沉的。老张看见我湿透的样子,愣了一下,说:"怎么不打车?"
"路上堵车,公交车快一点。"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其实是舍不得那十几块钱打车费,每天来回医院,光交通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到了下午,我开始发烧。体温计量出来是38度5,护士看见了,劝我回去休息,说这样硬撑对身体不好。我摆摆手说没事,吃两片退烧药就好了。
那天晚上特别难熬。我烧得迷迷糊糊,但还得照顾老张。他要喝水,我给他倒水;他要上厕所,我扶他去厕所;他觉得热,我给他擦汗。一晚上折腾下来,天亮时我几乎虚脱了。
第二天早上,隔壁床的病人家属看不下去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跟我差不多年纪。她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姐,你这样不行,得请个护工,不然你自己都要倒下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其实也动摇了,可一想到老张之前说的话,又觉得算了。两个人过了一辈子,这点苦都吃不了吗?
住院第四周,我的感冒还没好透,又开始腰疼。那种疼不是酸痛,是刺骨的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去楼下买了膏药贴上,勉强撑着。
那天中午,我给老张喂完饭,正收拾碗筷,他突然说:"小丽啊。"
我抬起头看他。
"等我出院了,咱们就把那套老房子卖了吧。"他说。
我愣住了。那套房子是我们结婚时单位分的,虽然旧,但是我们的家。"卖房子干什么?"我问。
"给儿子买房啊。"他说得理所当然,"他结婚都三年了,还跟我们挤在一起算什么事?咱们年纪大了,住哪儿不是住?儿子正是需要的时候。"
我没接话,继续收拾东西。其实这事他之前提过,我一直没同意。不是不想帮儿子,而是那房子卖了,我们住哪儿?儿子的新房要两年后才能交房,这两年我们总不能租房子住吧?
"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再说吧。"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就这么定了。"他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转过身看他,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算了,他刚生病,别跟他争。
出院的前一天,医生过来查房,说恢复得不错,可以回家继续调养。老张很高兴,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医生走后,他看着我说:"这一个月辛苦你了,回家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什么波澜。所谓的补偿,不过是说说而已,我懂。
下午,他儿子打来电话,问父亲的病情。我接的电话,说恢复得挺好,明天就能出院了。儿子在那头"嗯嗯"地应着,然后说:"妈,我爸之前说要卖房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突然收紧了。"你爸跟你说了?"
"嗯,上周就说了。妈,你也知道,我们这边房价涨得厉害,再不买就更买不起了。"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我说我知道了,挂了电话。
回到病房,老张正在跟隔壁床的病友聊天,说得眉飞色舞。看见我回来,他停下话头,问:"儿子打电话了?"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房子的事——"他刚开口,我打断了他。
"你早就跟儿子说好了,是不是?"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也不算说好,就是提了一下。反正你也会同意的,咱们是一家人。"
"是一家人。"我重复了一遍,突然觉得这三个字很讽刺。
那天晚上,我躺在陪护椅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把病房照得昏黄。我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
这一个月,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感冒发烧也不敢休息,为了省钱连护工都没请。我以为他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到头来,他惦记的还是儿子,还是那套房子,好像我这一个月的付出,不过是理所应当的。
更可笑的是,他连跟我商量都不商量,直接就跟儿子说好了。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照顾他的保姆,一个免费的保姆。
第二天早上办出院手续时,他又提起了卖房子的事。这一次,他说:"回头我们就去看看中介,趁现在行情还不错,早点卖早点安心。对了,卖房的钱先给儿子付首付,剩下的我们租房住,租金从我退休金里出。"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你就没想过问问我的意见?"
他有些不解:"这不是为了儿子好吗?你还有什么意见?"
我笑了,那种笑大概很难看。
"老张,我照顾了你一个月,没日没夜地伺候你,连生病都不敢休息。我以为你心里多少会有点数,知道我不容易。可你现在告诉我,你把房子卖了的事都跟儿子说好了,就等着我点头?"
"这……"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吗?"我继续说,"不是因为舍不得那房子,而是你从头到尾就没把我当回事。你觉得我是你老婆,照顾你天经地义;你觉得我是孩子的妈,牺牲自己理所应当。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人,我也会累,我也需要有人心疼?"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转身走出了病房,留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走廊上,我靠着墙站了很久。三十二年的婚姻,到头来不过如此。他要的是一个服从的妻子,一个无私的母亲,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这一个月,我看清了很多东西。有些心,一旦凉了,就再也捂不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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