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代剪”指的是客户(通常是玩家或公会)支付费用,聘请“剪辑师”将他们的游戏素材,剪辑制作成带有卡点、转场和特效的短视频。这些视频在很多时候也带着些“玩家二创”的意思——帮助别人传达思维、感情和记录故事,或者只是很“时髦”地挂在首页。总体上,这是一份带着些创作性的工作,但也很简单,只需要一部手机就可以进行。
这些视频在各个社交平台传播,一眼看去制作不算精美,但量大、快节奏,和游戏中流行的“梗”息息相关。很多时候,当玩家刷到这些视频时,并不一定会细想这可以被称之为一份“工作”。
2004年出生的汐夜就是这样一位全职的游戏代剪,也是一位“二创玩家”。他拥有用于接单的短视频平台账号,粉丝量为12.3万,每个月来找他进行代剪的玩家数量最多时将近200人;与此同时,他也会自己进行视频创作——他的创作全部都与《和平精英》有关,这是他玩的第一款游戏,他开始接触代剪,也是因为这款游戏。
汐夜觉得,他的生活是理想中的状态,养活自己的同时还有余力补贴家用。但在家人眼中,汐夜辍学之后每天玩着游戏,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一度被视为累赘。我们联系了汐夜,他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及如何靠着游戏生活下去。
以下是汐夜的讲述,部分内容有删减或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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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在5点醒来,也在5点睡觉。
凌晨5点,阳光穿透窗帘照进来,我才会关掉手机和平板,躺下睡觉。下午5点,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会听见楼下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夹杂着爷爷奶奶的交谈和妹妹尖尖的声音,他们在吃晚饭。
没有人上楼来叫我吃饭。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们会叫我,但因为我在打游戏,没能及时下去吃,久而久之,他们就不叫了,饭菜也不会给我留。时间久了,我也习惯了这种被遗忘的感觉。
这大多是我20岁之前的生活,我在湖南常德澧县长大,这里的牛肉粉特别好吃。十几岁时,我就一个人搬到老家自建房的二楼卧室里睡,澧县的夏天很闷,我记不住几岁的时候安了空调,才过得稍微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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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特色牛肉粉
老家的房子紧靠着玉米地,爷爷奶奶就在这里种田,我也是他们带大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出门打工了,妈妈在广东汕头的一家服装厂操作缝纫机,爸爸当了个小包工头。
我成了留守儿童,因病辍学后,那个二楼房间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世界。黑白颠倒的生活让我的作息和家人不一样。白天,家里人要是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吵醒我,我就会发脾气,骂他们,他们也骂我,我们就互骂起来。最后,我干脆把门反锁,不让他们进来,一个人躲在屋里打游戏。
大概是在2018年,我第一次接触到《和平精英》,那时候还叫《刺激战场》。我在快手的热门里刷到了这个游戏的视频,也看到有朋友在玩,我就下载了一个,这也是我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最开始吸引我的是它的画质,每个版本更新的新内容也让我感觉很有意思。
当时我的设备很差,用的是我妈充话费送的OPPO A53。那个手机性能不行,打起游戏来卡得离谱,时不时就加载不出来地图,人物在天上跑,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天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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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一直这样的,以前我的学习成绩很好。五年级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奥数比赛,拿了第一名。老师夸我,家里人也把我捧在手心里,很疼我。
意外发生在我12岁,那是2018年,我上六年级。临近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不对劲。膝盖疼,脖子也很麻。上课总是打瞌睡,提不起一点精神。我告诉爷爷奶奶这些问题,他们就以为我落枕了,或者缺钙。
后来,我学习成绩掉得厉害,从班级前几名掉到不及格。老师叫我爷爷去学校,说我上课睡觉,还说我写出来的字像蚯蚓在爬,根本看不懂,爷爷奶奶这才告诉我爸妈。
我爸从广东回来,带我去做检查,几次转院之后,我在长沙湘雅医院确诊了肝豆状核变性,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病,会让铜在器官里堆积,伤害这些器官,发病率大概是30万分之1。我爸遗传了这个病,但是没有发作,我“中奖”了。医生告诉我们,这个病越早发现越早治疗越好,我12岁发现的,不算早,已经影响到了神经。如果治疗效果不佳,最严重的后果是瘫痪。
我在湘雅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然后,我爸在网上查到安徽合肥有一家专门治这个病的医院,我又被带到合肥,在那里又住了3个多月,每天就是打吊针。出院的时候,带了非常多的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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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夜老家澧县的农田
回家之后,我从六年级升到了初一。我的学校分为小学部和初中部,但都在同一个校园里,因为生病,我很瘦,1米75的身高,体重还不到100斤。
我大概上了一周的初中,学校里有人霸凌我,还是比我小一级的小学生。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事情了,他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我一路从顶摔到底,爬起来就跟他打,没打过。
老师来了,给我家里打电话。我回去就跟我爸妈说,我不想读了。他们问我,不读书干嘛去?我就是不想读,死活不读,他们拿我也没办法。而且,我的病也确实不方便上学。那时候我的药量很大,一天要吃几十粒,甚至上百粒,在学校根本没法按时吃。
所以我就辍学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了家里的累赘。治这个病要花很多钱,刚开始一年药费就要5万元,住院花得更多。家里人开始看不起我,对我冷嘲热讽,我爸当时就说我打游戏没出息,他们觉得我这辈子没指望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堂妹,也就是我叔叔的女儿,让我奶奶给她煮绿豆粥,但奶奶煮的是小米粥,她不吃,还骂我奶奶。我爷爷也在边上,他看见了很生气,但他不打她,拉着我堂妹上了二楼,走到我的房间里,看见我在睡觉,上来就打我,拿铁的衣架抽我。
我觉得我爷爷就是为了泄愤才打我一顿,但那时我也不和他们好好说话。我经常和我奶奶吵架,我们用湖南话互骂,我爷爷不怎么管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为了避开家里人,我开始过一种颠倒的生活,他们醒的时候我睡觉,他们睡觉的时候我就打游戏,剪视频。半夜起来,楼下也没有给我留的饭,实在饿得不行,就自己煮一把挂面吃,还会用我奶奶教我的方法,先把鸡蛋打到碗中,再卧到面条里,这样就能有一个完整的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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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奶奶管我管得最多,但和我最亲近的还是奶奶,我没钱的时候,奶奶会偷偷给我塞一些零花钱,我一般会用来买零食和游戏皮肤。我妈妈也会定期给我打生活费,虽然她挣得不多,一个月大概只有三四千块钱。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到我爸了,比起我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好像我爸给家里带来的压力更大,之前土木生意好的时候,他赚得还蛮多,那段时间他就很喜欢在抖音上打赏女主播。我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妈妈把钱打给他,让他交住院费,他还拿了一部分钱去抖音上给女主播刷礼物。
后来,我妈一笔一笔查账单,他加起来一共刷了几十万。这些年包工头不好做了,就改行做搭雨棚。他想买辆车,但因为自己信用黑了,就求我妈,用我妈的身份信息去贷款。
没想到在去年11月,他开着车跑了,彻底消失。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甚至还骗了我奶奶的钱,连我奶奶的电话也不接。但他把每个月2000多的车贷留给了我妈,我妈如果不还,自己的信用就黑了。现在,我妈想离婚都找不到人。
随着18岁生日的到来,我的焦虑越来越强。我不再是孩子了,只是一个待在家里打游戏的成年人。家里的冷嘲热讽没有停过,他们天天说我打游戏没出息。
我恨他们那样对我,我想证明我自己。我看到快手上有人靠剪辑《和平精英》视频赚钱,卡点和配乐都很炫酷,就打算试一试,但我也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做,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怕他们干扰我的心态。也怕我万一失败了,他们会嘲笑我。因为在我的家庭中,没人会去谈心沟通,大家都用发脾气来表达情绪。
最开始,我在网上找了一位“师傅”,拜师花了288块钱,因为我只有手机,他教我用NodeVideo这个软件剪辑视频,教了我两天,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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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夜平时剪视频的“工位”
我只好自己去快手、抖音、B站搜剪辑教程。有时候为了研究别人的一个镜头怎么切,我要拖着进度条一帧一帧地看,看他们怎么转场,怎么卡点,怎么调光。学习剪辑是个很枯燥的过程,但我就是想把它做成。
2022年情人节那天,我第一条《和平精英》视频发布在了快手上,这是一条游戏角色站在屋顶上跳舞比心的视频,我自己在软件里调整运镜、卡点音乐,再穿插一些半透明的回忆游戏截图闪现,12秒的视频我需要花费几个小时才能制作出来,差不多一天的时间,视频收获了1000个赞,还有一些打游戏认识的朋友在下面@自己的对象,祝对方情人节快乐。
不是每个视频都能有上千点赞,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视频没什么人看。直到2023年1月,我剪了一个转场视频,18秒长,那个视频爆了,100多万播放量,将近20万的点赞。
我的快手主页挂着“代剪辑”的业务和联系方式。有人就顺着视频找过来,加我微信,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剪一个。第一单生意,我赚了大概三四十块钱,钱转过来的时候,我很开心,立马拿着钱去买了一袋薯片吃。那时我19岁,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赚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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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夜的快手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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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时不时就会有代剪的单子找到我,我的报价也随之单子数量的变多而增长——从30、50元,到现在的68、88、108元。
去年开始,我的粉丝多了起来,单子更多了,一天最少得五六个单子,平均下来能挣400块钱,我也逐渐开始经济独立。从这之后,家里人对我玩游戏的态度也转变了,我以前需要躲着他们玩游戏,现在当面玩都没人会说我什么。
收入稳定下来后,我便搬到广东汕头,和妈妈、妹妹住在一间两居室,我自己一个房间,妈妈和妹妹住一个房间。我还在用那个卡得要死的OPPO手机。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新设备,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攒钱买一台iPad。
2024年的暑假,我疯了一样接单,每天从下午4点开始剪,剪到凌晨两三点。就连玩游戏的时间都没有了,所有时间都在不停地拍素材,剪辑。那个月,我赚了一万四千多,最后花了6000多块买下了一台M2芯片的iPad Pro。
去年,我靠代剪赚了九万二,今年到11月,我已经赚了10万多了。我也可以帮妈妈负担广东家里的开销,这个房子是我妈自己的,没有房租,但电费、水费,还有宽带费,都是我交。我妈每个月要还2000多的车贷,她钱不够用的时候,还会找我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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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夜近三年通过代剪获得的收入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家里的冷嘲热讽突然就停止了。我二叔,就是我爸的弟弟,开始拿我的视频去亲戚朋友面前炫耀,说我是“潜力股”。
搬到汕头以后,我晚上打游戏基本不会开麦,因为怕吵醒我的妈妈和妹妹。妹妹现在上四年级,她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跑到我房间拿零食吃。也会拿我的手机玩游戏,她最近很爱玩《超自然行动》,但我会控制她的时间。比方说前段时间她数学考了100分,我才会让她放开了玩一会儿。
我真的挺开心的,觉得自己能为这个家做一些贡献,现在每个月的药钱也能自己负担。虽然我的作息依然是黑白颠倒,半个月都不会迈出家门,但有天半夜,我妈起来上厕所,看到我房间灯亮着。她推开门,问我:“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煮点东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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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现在的生活,算是一种理想状态了。每天差不多花费六七个小时,剪三四个视频,剩下的时间就用来打游戏,《蛋仔派对》《无畏契约》《超自然行动》我也都会去尝试。我的快手粉丝数也逐渐累积到13万,自己的作品保持在差不多2天一更新的频率。
但其他游戏都替代不了《和平精英》在我心中的位置,它好像不只是我最爱玩的游戏,也变成了一份工作。我用代剪赚来的钱买好看的皮肤,再用这些皮肤拍更多的视频赚钱,最近“地铁逃生”玩得特别多,我还会时不时想起夏日海滩和狮城版本,这是我最爱的两个版本,也是我创作灵感最多的时候。
从2023年正式做视频以后,我的账号已经发了1000多条视频,我不会把这些视频当作流水线上的商品来看待。我会觉得这就是我的作品,在剪辑一些击杀秀的时候,我也常会被对面的人机操作逗笑。
不过,做代剪还是一个很辛苦的活,我一年365天都没有假期,寒暑假是最赚钱的时候,更不可能休息。接单沟通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有很多人问价格,聊需求前前后后花了1个多小时,最后不回消息就走了。还有那种骗子,他骗我先剪,剪完了再付钱,等我管他要钱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所以我现在都是先付款,再接单。
我也学着去用AI剪辑视频,这段时间就在研究怎么用豆包运镜,但确实不太玩得明白.我拿着朋友给我的提示词修修改改,视频还是很不自然,大多数时候还是要靠自己拍素材,自己剪辑。我最近想买一台电脑研究一下剪辑,因为很多细节需要在电脑上才能抠得很仔细,平板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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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夜尝试用豆包做视频
我的消费习惯也变了,以前赚到钱就大手大脚地花,前前后后充游戏都花了大几万,挣的钱一分没攒下来,都花完了。现在我点外卖,超过30块钱,就觉得太贵了。
我在攒钱,因为我很害怕,害怕我的病会复发,我已经好几年没去住院复查了,按规定我应该隔年就去医院住院检查的。我必须攒钱,攒够了医药费,我才有底气,我不知道如果我倒下了,谁还能再为我付钱?
所以,我只能继续做下去。等《和平精英》更新版本、出新皮肤、出新玩法,说不定就会有新的素材,新的灵感。现在的流量还不错,如果有一天没有流量了,或者我完全没灵感了,也许会换个游戏做,但我必须做下去。
我不能再说了,必须得走了,老板催我做视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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