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明,今年三十八岁,一个在上海做了十五年会计的男人。
生活像一张被精确计算过的资产负债表,左边是付出,右边是得到,两边必须持平。
我的妻子,林慧,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至少,七年前她是。
七年前,她告诉我,学校有个援疆支教的重大项目,为期三年。她被选中了,是荣誉,也是责任。
我记得当时我还挺为她骄傲的。
我说,去吧,家里有我。
三年后,项目延期了。她说研究进入了关键阶段,当地离不开她,需要再加两年。
电话里的风声很大,刮得她的声音都有些飘忽。
我说,好,注意安全。
又过了两年,项目又延了。这次是两年。她说她带的那一届学生要中考了,她必须负责到底。
总共七年。
一个初中老师,去新疆支教,支了七年。
听起来,像不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我的朋友老王,一个在广告公司做到中层的油腻男人,不止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说:“老陈,你心也太大了。七年,抗战都快打完了。”
我只是笑笑。
我信她。或者说,我选择相信她。
不信又能怎么样呢?生活这张报表,一旦出现无法配平的烂账,整个系统都会崩溃。我害怕崩溃。
这七年,我就守着我们那套位于静安区边缘的老公房。六十平,两室一厅,是结婚时双方父母凑钱买的。
我们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每次不超过十分钟。她总是很忙,背景音里永远是嘈杂的人声和风声。
她说新疆风沙大,信号不好。
我信了。
她会定期给我寄一些新疆特产,葡萄干,哈密瓜,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干果。
包裹的地址,永远是乌鲁木齐某某中学的收发室。
我看着那些特产,仿佛就能看到她在戈壁滩上,对着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教他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画面很美,也很假。
但我需要这个假的画面来支撑我的生活。
今天又是周六,上海的黄梅天,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
我不用上班,一个人在家,静得能听见墙壁上水汽凝结后滑落的声音。
我决定搞一次大扫除。
把这七年积攒的灰尘,连同心里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一起扫掉。
客厅,厨房,卫生间,都弄完了。
最后是卧室。
我们的卧室。
其实现在应该叫“我的卧室”和“她的储藏室”。
床的左边归我,右边,她睡过的地方,已经七年没人碰过了。上面堆着一些她没来得及带走的旧衣服,用防尘罩盖着。
我把那些衣服一件件拿下来,准备洗了晒晒,去去霉味。
就在我搬开床头柜,准备擦拭地板的时候,我的手指无意中在地板上划了一下。
“叩。”
一声很轻微,但很空洞的声音。
我愣住了。
我们家这栋楼是八十年代的老楼,实木地板,下面是水泥。怎么会有空洞的声音?
我蹲下来,又敲了敲。
“叩,叩。”
没错,就是这块,大概三十厘米见方的一块地板,声音不对。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像一个从没出过错的会计,突然发现账上少了一大笔钱。
我仔细观察那块地板的边缘,发现它的缝隙比旁边的要宽那么一丝丝,里面似乎还嵌着一些陈年的灰尘。
我找来一把一字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插进缝隙里。
轻轻一撬。
地板松动了。
我的呼吸都停了。
我把那块地板整个掀开。
下面不是水泥,也不是龙骨。
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边缘很平整,还嵌着一个铜质的、小小的、几乎与木板融为一体的环形拉手。
一个暗门。
在我和她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床下,有一个我不知道的暗门。
冷汗,瞬间就从我的额头冒了出来。
这七年里所有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怀疑,那些关于“七年支教”的荒谬感,像井喷一样,冲上了我的天灵盖。
我坐在地上,盯着那个黑洞,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
我站起来,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
光亮驱散不了心里的寒意。
我趴在地上,凑到洞口闻了闻。
一股很复杂的味道。有樟脑丸的香气,有旧纸张的霉味,还有一丝……很陌生的,属于女人的香水味。
不是林慧用的那种淡雅的六神花露水味。
是一种很高级,很有侵略性的味道。
我把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下。
摸到了一段冰凉的、应该是金属做的梯子。
梯子是焊在墙壁上的,很稳固。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做一次重大的审计。
只不过,这次要审计的,是我的婚姻,我的人生。
我把手机叼在嘴里,打开手电筒功能,然后顺着梯子,一格一格地爬了下去。
下面不深,大概两米左右。
我的脚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这是一个很小的地下室,大概只有五六个平方,高度也只到我的胸口,必须得弯着腰。
墙壁是水泥的,但很干燥,看得出做过很好的防潮处理。
一盏小小的声控灯,在我落地的瞬间,“啪”地亮了。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这个密室。
然后,我当场就震惊了。
这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不堪。没有情书,没有男人的衣物,没有那些狗血剧里的桥段。
但眼前的一切,比那些东西更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
这里像一个人的秘密展柜。
左边墙上挂着几套衣服。
不是林慧平时穿的那些棉麻质地的、朴素的教师服装。
是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阿玛尼西装套裙,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丝绸晚礼服,还有一件香奈儿的经典款外套。
我曾经在恒隆广场的橱窗里见过那件外套,后面的标价,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衣服旁边,是一个小小的梳妆台。
上面摆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牌子,但看包装就知道很贵的化妆品。
口红的色号,从正红到姨妈色,一应俱全。
还有好几瓶香水。我拿起其中一瓶,就是我刚才闻到的那个味道。
瓶身上印着一行法文。
我不认识法文,但我认识那个logo。
Tom Ford.
我的妻子林慧,那个连用个百雀羚都觉得奢侈的女人,那个跟我说新疆风沙大、没必要打扮的女人,在这里,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我的目光,移到了正对着我的那面墙上。
墙上贴满了照片。
照片上是同一个人。
林慧。
但又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慧。
照片里的她,化着精致的浓妆,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自信和凌厉。
她穿着墙上挂着的那些衣服,出现在各种高级的场合。
在一场画展的开幕式上,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外国男人举着香槟,笑得从容。
在一个慈善晚宴上,她穿着那件丝绸晚礼服,站在舞台中央,手握话筒,仿佛是全场的焦点。
在一张背景是黄浦江夜景的露台上,她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手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他不是重点。
重点是,林慧看他的眼神。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那是我们刚恋爱时,她看我的眼神。
充满了爱慕,依赖,还有一种……我以为只属于我的温柔。
照片的右下角,有烫金的日期。
五年前。
也就是她去“支教”的第二年。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照片记录了她这七年的“另一段人生”。
她根本没去新疆。
乌鲁木齐某某中学的收发室,大概只是一个她用来邮寄特产的中转站。
她的“支教”,她的“戈壁滩”,她的“黑皮肤的学生”,全都是假的。
她一直都在上海。
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她只是从这座房子的主卧,潜入了这个地下室,换上一身行头,走出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叫“Linda”或者“Vivian”的女人。
而我,那个每天准时下班,做好晚饭,等她那通信号不好的电话的丈夫,陈明,就是她精彩人生的背景板。
一个安全、稳定、但无趣的背景板。
墙角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
我试了试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开了。
原来,她还保留着一丝丝对我们过去的“尊重”。
多么讽刺。
保险箱里没有钱,没有金条。
只有一叠文件,和一个日记本。
文件是几份合同。
一份是艺术品投资咨询合同,甲方是一个我没听过的投资公司,乙方签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林慧。
合同金额,后面的零,多到我数不过来。
还有一份,是房产购买合同。
地址是陆家嘴的汤臣一品。
购买人,还是林慧。
全款。
日期是三年前。
我拿着那份合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汤臣一品。
我每天上班坐地铁2号线,都会路过那一站。我每次都会抬头看看那几栋金光闪闪的楼,心里想着,什么样的人才能住在里面。
原来,我的妻子就住在里面。
而我,还守着这个六十平的老破小,为她“省吃俭用”。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感觉自己这三十八年的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
我翻开了那个日记本。
是林慧的字迹,娟秀,有力。
第一页,日期是七年零一个月前。
也就是她“出发”去新疆的前一个月。
“陈明是个好人。稳定,善良,像一杯温水。但是,我不想一辈子都喝温水。我想喝烈酒,想尝尝被火焰灼烧喉咙的感觉。”
“王总今天带我去了外滩三号。他说我有做艺术品交易的天赋,我的审美,我的谈吐,都不该被埋没在一个小小的初中课堂里。”
“我该怎么跟陈明说?告诉他我要去追逐我想要的人生?他不会懂的。在他的世界里,账目必须是平的,生活必须是稳的。他会觉得我疯了。”
“所以,只能撒一个谎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新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听起来就很艰苦,很符合我‘人民教师’身份的地方。他会信的。”
“对不起,陈明。等我赚够了钱,实现了我的价值,我就会回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到时候,我会加倍补偿你。”
一页一页翻下去。
日记里记录了她如何认识那位王总,如何在他的引荐下,进入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圈子。
她如何凭借自己的聪明和高情商,从一个助理,一步步做到顶级的艺术品经纪人。
她如何周旋于各种富商和收藏家之间。
她如何买下汤臣一品的豪宅,开上玛莎拉蒂。
日记里,她偶尔会提到我。
“今天跟陈明通了电话,他又在叮嘱我多穿衣服,别感冒。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心里突然有点愧疚。但只是一瞬间。挂了电话,看着酒杯里晃动的红色液体,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老王(她日记里称呼那位王总)今天向我求婚了。我没有答应。我告诉他,我已婚。他很惊讶,他说他以为我早就离婚了。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陈明。陈明还在等我。我到底在做什么?”
“今天给陈明寄了葡萄干。是我让助理在网上买的,新疆直邮。做戏要做全套。不知道他收到的时候,会不会很开心。他就是这么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容易满足。
原来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我把日记本合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是愤怒。
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现在连呼吸都觉得累。
我只是觉得荒诞。
我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活在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她在她的世界里纸醉金迷,我在我的世界里为她牵肠挂肚。
我爬出那个暗门,把地板盖好,把床头柜挪回原位。
一切恢复了原样。
仿佛那个地下室,那另一个林慧,都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坐在沙发上,从天黑坐到天亮。
我没有哭,也没有摔东西。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我是谁?
这七年,不,这十五年的婚姻里,我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丈夫?
一个被精心设置的骗局里的NPC(非玩家角色)?
一个她用来对冲风险的备用选项?
当她在外面累了,倦了,或者失败了,她随时可以回到这个“安全屋”,回到我这个“温水”丈夫身边。
而我,会张开双臂,对她说:“欢迎回家。”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恶心。
我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吐出来的,都是这七年我咽下去的孤独,和自以为是的深情。
第二天,周一。
我照常起床,刷牙,洗脸。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个游魂。
我给自己请了假。
我说我病了。
我是真的病了,心病。
我没有再去那个地下室。
我怕我再看一眼那些东西,会控制不住自己,一把火把这个家烧了。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在网上搜索关于她的一切。
我输入了“艺术品经纪人 林慧”。
没有结果。
她很聪明,可能用了化名。
我又输入了那位“王总”的公司名字。
有了。
公司的官网上,有一个“团队介绍”的栏目。
我点进去,一张一张地看。
然后,我看到了她。
照片上的她,就是我在地下室里看到的那个她。
自信,干练,眼神明亮。
她的名字,叫Linda Lin。
职位是首席艺术顾问。
介绍里说,她是业内知名的中国古典艺术品专家,促成了多起亿元级别的交易。
下面还有她的联系方式。一个手机号码,一个企业邮箱。
我盯着那个手机号码,看了很久。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林慧那个“新疆”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永远是这个提示。
然后,我颤抖着手,拨通了Linda Lin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通了。
“喂,你好。”
是她的声音。
清晰,干脆,带着一丝职业化的礼貌。
没有风声,没有嘈杂的人声。背景很安静,甚至能听到翻动纸张的声音。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请问哪位?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里开始有了一丝不耐烦。
我猛地挂断了电话。
我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她就在上海。
她就在离我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过着另一种人生。
而我,每个月只能听一次她“已关机”的电话录音。
我应该怎么办?
冲到她的公司,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她?
还是直接起诉离婚,把那些证据都交给法官?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王。
“老陈,干嘛呢?今天怎么没上班?生病了?”
“嗯,有点不舒服。”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你那声音怎么跟被人抢了老婆似的?”老王在那头开着玩笑,“说真的,没事吧?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
“不用了,老王,我没事。”
“行吧。对了,跟你说个事。林慧是不是快回来了?七年了,也该回来了吧?”
“快了。”我木然地回答。
“回来就好。兄弟,说真的,你这七年,活得跟个和尚似的,也太不容易了。等她回来,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我的“日子”,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把那份汤臣一品的购房合同复印件,还有地下室那些照片,都放在了我的公文包里。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需要拿着这些东西,它们是我唯一的武器。
周五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堆数据发呆,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
是林慧发来的。
我们上一次微信聊天,还是半年前。
她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片胡杨林,配文是:秋天的新疆,很美。
现在想来,那张照片,大概也是网上下载的。
这次,她只发了几个字。
“我下周回来。”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该来的,终究要来。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足足十分钟。
然后,我回了一个字。
“好。”
我没有问具体哪一天,哪个航班。
因为我知道,问了也是假的。
她可能根本不需要坐飞机。
她只需要从陆家嘴打个车,回到这个她名义上的“家”。
然后,她会换下那一身名牌,穿上我熟悉的棉布裙子,扎起马尾,变回那个我认识的,朴素的语文老师林慧。
她会带着一脸的疲惫和风霜,对我说:“陈明,我回来了。”
她会给我讲她在新疆支教的故事,那些她早已编好的,感人肺腑的故事。
她会拥抱我,甚至可能会流下眼泪。
而我,该怎么回应?
是配合她演下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当场揭穿她,看她如何错愕,如何惊慌失措?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疯狂的,近乎残忍的想法。
我要给她准备一个“欢迎回家”的仪式。
一个独一无二的仪式。
接下来的一周,我过得异常平静。
我照常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我甚至把家里又打扫了一遍,把林慧那些堆在床上的旧衣服,都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衣柜。
我把那个地下室的入口,也擦得一尘不染。
我甚至还去买了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
老王又打电话来,问我林慧什么时候到,他要和老婆一起,给她接风洗尘。
我说:“不用了,我们想先过几天二人世界。”
老王在电话那头笑得暧昧:“懂,懂,小别胜新婚嘛,何况你们这是大别。”
我挂了电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终于,到了她说的“下周”。
周二的晚上,我正在厨房下面条,门铃响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是她。
林慧。
她剪了短发,比七年前瘦了一些,皮肤依然很白,看不出丝毫被风沙吹过的痕迹。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
是我熟悉的,那个“语文老师”林慧的打扮。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忐忑。
演得真像。
我打开门。
四目相对。
七年的时光,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陈明。”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我回来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冲上去拥抱她。
我只是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回家的喜悦掩盖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她放下背包,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瘦了。”她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摸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怎么了?”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没什么,厨房里还煮着面。”我转身走向厨房。
气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她跟了进来,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说:“我好久没吃你做的面了。”
我没接话,把面捞出来,盛在两个碗里。
我们坐在餐桌前,谁也不说话。
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新疆那边……还好吧?”我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挺好的。就是辛苦。”她立刻进入了角色,“学生们都很淳朴,就是基础差了点。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他们的成绩提上来。”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支教”故事。
讲她如何克服语言障碍,如何家访,如何为一个贫困学生垫付学费。
故事很动人,细节很丰富。
如果我没有发现那个地下室,我一定会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是现在,我听着她的每一句话,都觉得像是在听一个蹩脚的演员念台词。
我看着她,看她如何声情并茂地描述戈壁滩的日落。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一个连新疆都没去过的人,却能把新疆描述得如此逼真。
她大概是看了很多纪录片,或者读了很多书吧。
真是个“好老师”。
“你怎么不说话?”她终于发现我的异常,“是不是我离开太久了,我们都生分了?”
“没有。”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林慧。”我叫她的名字。
“嗯?”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我说。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礼物?什么礼物?”
“欢迎你回家。”
我站起来,朝卧室走去。
她带着一脸的期待和好奇,跟在我身后。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
当着她的面,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那块地板。
“叩,叩。”
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慧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血色从她的脸上迅速褪去,变得惨白。
她死死地盯着我的手,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陈明……你……”
我没有看她,只是用螺丝刀,慢慢地,撬开了那块地板。
然后,我拉起那个铜环,将暗门整个掀开。
黑漆漆的洞口,像一张等待吞噬一切的巨兽的嘴。
“这是什么?”我抬起头,看着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细若蚊蝇,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不知道?”我笑了,“林老师,你不是最擅长教学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
“下去看看吧。”我说,“看看你的另一个世界。”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亮了通往地下的梯子。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下去!”我突然吼了一声。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这么大声说话。
她被我吓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陈明,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我打断她,“解释你这七年,是如何在上海和‘新疆’之间无缝切换的吗?解释你是如何穿着阿玛尼,跟别的男人在黄浦江边看夜景的吗?还是解释你是如何用‘支教’的名义,在汤臣一品买了套豪宅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
那是死灰。
她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陈明……我错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七年的欺骗,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的。
“下去。”我重复道,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她哭着,挣扎着,最后还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我也跟着下去。
声控灯亮起。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她精心构筑的秘密王国,也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她看着墙上那些照片,那些衣服,那些化妆品,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陈明……你为什么要发现……”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为什么?”我走到她面前,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汤臣一品的购房合同复印件,甩在她脸上。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住着几千万的豪宅,开着几百万的跑车,跟别的男人出双入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一个丈夫,守着这个破房子,吃着泡面,每个月等你那通打不通的电话!”
“你给我寄那些葡萄干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
“林慧,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我。
“你告诉我,这七年,你有没有一刻,觉得对不起我?”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
我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我感觉很累。
和她对峙,比我做一年的账目审计还要累。
“我们离婚吧。”我说。
这四个字,我说得很平静。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不要,陈明,不要离婚……”她冲过来,想抱住我的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坦白一切的!我跟王总已经断了,那套房子我也可以卖掉,钱都给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我看着她,觉得她可怜又可悲。
“林慧,我们之间,碎掉的不是一个杯子,是一整个世界。你告诉我,怎么重新开始?”
“有些事,发生了,就回不去了。”
我转身,爬上梯子,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下室。
我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把暗门关上,把地板铺好。
然后,我拿出那瓶红酒,和两只杯子。
我倒了两杯酒。
一杯放在我面前。
一杯放在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上。
我拿起酒杯,对着空气说:“林慧,这杯酒,敬我们死去的婚姻。”
我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那天晚上,她没有从地下室出来。
我也没管她。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卧室里,暗门开着,地下室空了。
她带走了属于“Linda Lin”的一切。
衣服,化妆品,照片,日记,保险箱。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仿佛那个精彩的,虚假的“Linda”,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在水泥墙上,留下了几个钉子眼,和一些照片的印记。
桌子上,放着一把钥匙,和一张银行卡。
钥匙是汤臣一品的。
卡里,应该就是她说的,卖掉房子的钱。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陈明,对不起。房子和钱都留给你,算是我对你的补偿。离婚协议我会签好寄给你。祝你……以后都好。”
字迹很潦草,上面还有泪痕。
我拿起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把钥匙,那张银行卡,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她的补偿。
我这七年的青春,我这十五年的信任,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
我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现在,真相大白了。
我也该从这个巨大的骗局里,走出来了。
离婚办得很顺利。
她没有出现,全程委托律师处理。
我们之间,唯一的财产,就是这套老公房。
我没有要。
我把它卖了,把钱分了一半,打到了她律师的账户上。
这是我作为陈明,为这段婚姻,画上的最后一个句号。
我从那个承载了我十五年喜怒哀乐的家里搬了出来。
搬家的那天,老王来帮忙。
他看着我空荡荡的屋子,一脸不解。
“老陈,你这是干嘛?林慧刚回来,你们怎么就……”
“我们离婚了。”我说。
老王愣住了,手里的箱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离……离婚了?为什么啊!你们不是好好的吗?她不是刚从新疆回来吗?”
我看着他,笑了笑。
“她没去过新疆。”
我没有再多解释。
有些伤疤,揭开一次就够了。
我辞掉了做了十五年的会计工作。
老板再三挽留,说我走了,这么一大摊子账,没人能接得过来。
我说,让账烂掉吧。
我不想再过那种两边必须配平的人生了。
我用卖房子那笔钱,买了一张去西藏的单程票。
我想去看看,真正的高原是什么样的。
我想去闻闻,真正的风沙是什么味道。
出发前,我把手机里,关于林慧的所有联系方式,照片,都删得一干二净。
我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过去的一切,都该清零了。
坐在去拉萨的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平原,再变成连绵不绝的山脉。
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再去想林慧,不再去想那个地下室,不再去想那七年的谎言。
我想起了那个日记本上的一句话。
“陈明是个好人。稳定,善良,像一杯温水。”
她说的没错。
过去的我,确实是一杯温死人的温水。
我为了维持生活的“平衡”,压抑了自己所有的欲望和情绪。
我活成了别人眼里的“好丈夫”,“好员工”。
却唯独,没有活成我自己。
是林慧的欺骗,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这杯温水。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它也让我看到了水面之下,那个被我遗忘了很久的,真实的自己。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
黑暗过后,是刺眼的阳光。
我看到了远处雪山的轮廓,在蓝天白云下,圣洁得不真实。
我拿出手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胡子拉碴,眼角有了细纹,但他的眼睛里,有光。
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叫做“自由”的光。
我把照片发了条朋友圈,没有配任何文字。
我知道,新的人生,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别人的谎言来支撑生活的陈明。
我就是我。
一个要去喝烈酒,要去尝尝被火焰灼烧喉咙感觉的,全新的陈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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