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岁生日那天,表姐王岚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将一个烫金的红色礼盒推到我面前,笑着说:“小静,生日快乐。这是我给你挑的,最新款的按摩椅,全自动的,你天天在家躺着,正合适。”
她的话音不高不低,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我心上。
满堂亲戚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羡慕,有探究,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我扯了扯嘴角,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王岚就转向我爸妈,语气熟稔又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舅舅,舅妈,你们看,小静这日子过得多舒坦。不像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外面拼死拼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獠牙。
“所以啊,老家的那套祖宅,你们看是不是就直接过户给我儿子小杰?他明年就结婚了,正好需要一套婚房。我这些年,也没少帮衬家里,你们总得为我这当外甥女的,也为你们这亲外孙考虑考虑吧?”
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我爸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手背上青筋毕露。
我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看着王岚那张保养得宜、志在必得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十年了。
这场名为“亲情”的围猎,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十年前,我和王岚同时在五十岁的门槛上,从各自的单位退了下来。
我是在市图书馆做资料管理员,工作清闲,不好不坏。退休手续办得顺顺当当,每个月三千五的退休金,不多,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足够我一个人过得安稳。
我没什么大志向。
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邻市一所中学当老师,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名下有套单位分的六十平小房子,不大,但温馨。
我的计划很简单:躺平。
不是那种颓废的、混吃等死的躺平。
而是终于可以从单位、家庭的责任中暂时解脱出来,过几天属于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日子。
我想把年轻时没时间看的书都看了,在阳台上种满花草,学学烘焙,或者干脆报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天气好的时候,就约上三五好友,去近郊爬爬山,看看水。
每年攒点钱,还能出去旅游一两次。
这样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让我觉得浑身舒坦。
王岚不一样。
她退休前是本地一家国营纺织厂的车间主任,管着上百号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工厂效益滑坡,搞提前退休,她是第一批被“优化”下来的。
她不甘心。
办完手续那天,她来找我喝酒,两杯下肚,眼泪就下来了。
“小静,我才五十岁,怎么就成了一个废人?”
“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以后能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她抓着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满眼的迷茫和愤怒。
我安慰她:“姐,别这么想。退了休也挺好的,咱们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你看我,我就打算好好享受生活。”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是被我的“不思进取”给刺激到了。
“享受?拿什么享受?就咱们那几瓜两枣的退休金?小静,你就是太安于现状了!人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废了!”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我以为她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没想到,那一天,成了我们人生道路彻底分叉的起点。
我开始了我的“躺平”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蔬菜水果,回来给自己做一顿精致的早餐。
上午看书、侍弄花草,下午去老年大学上课,或者午睡。
晚上女儿会打来视频电话,聊聊学校的趣事,关心我的身体。
我的日子过得平静、充实,且内心丰盈。
而王岚,则开始了她的“再就业”征程。
她托了无数关系,见了无数人,五十岁的年纪,在就业市场上处处碰壁。
那些曾经对她点头哈腰的下属,如今都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口吻敷衍她。
她越发地焦虑和暴躁。
那段时间,她隔三差五就来我这里抱怨,把我的家当成了情绪垃圾桶。
“那个小王八蛋,当年还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当了个小经理,就敢给我脸色看!”
“现在这些公司,眼都长在头顶上,五十岁怎么了?五十岁就不能创造价值了?”
我劝她:“姐,放宽心,别跟自己较劲。实在不行,就在家歇着,咱们这个年纪,身体最重要。”
她冷笑一声:“歇着?等死吗?小静,你我不是一路人。”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一家新开的保健品公司当销售。
底薪一千五,剩下的全靠提成。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我们这些亲戚,成了她的第一批客户。
她提着产品,挨家挨e户地推销,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舅舅,你这膝盖不是总疼吗?试试我们这个,进口的氨糖,效果特别好!”
“小姨,你睡眠不好,我给你拿两盒这个褪黑素,保证你一觉睡到大天亮。”
看在她那么拼命的份上,亲戚们或多或少都买了一点。
我也不例外,买了两千多块钱的东西,虽然我知道,那些东西并没有她吹嘘的那么神奇。
她拿到提成,很高兴,请我们吃饭。
饭桌上,她意气风发地挥舞着手臂:“我就说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只要肯干,什么时候都不晚!”
看着她被酒精和兴奋染红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她高兴,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之后的一两年,王岚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她凭借着在工厂当主任时练就的管理能力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保健品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很快,她就从普通销售员,做到了销售经理,手下也带起了一个小团队。
她的收入水涨船高,很快就超过了我们这些拿死退休金的人。
我们的家庭聚会,也渐渐成了她的个人秀场。
她会穿着最新款式的衣服,挎着名牌包,手腕上戴着亮闪闪的金镯子。
她会不经意地提起:“哎呀,上个月光奖金就发了两万多,累是累了点,但值了。”
“我最近在看车,你们说,是宝马好还是奔驰好?”
“小杰的补习班太贵了,一个小时一千块,不过为了孩子,花多少钱都值得。”
亲戚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惊讶,慢慢变成了羡慕和奉承。
“还是岚岚有本事啊,不像我们,就知道等死。”
“岚岚,你那保健品还有吗?再给我拿两盒,你外甥最近学习压力大,也得补补。”
王岚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她会豪爽地一挥手:“没问题!都包在我身上!钱不钱的无所谓,都是自家人!”
然后,她会转过头,状似关心地问我:“小静,你最近怎么样?还在家待着呢?女人啊,还是得有自己的事业,不然跟社会脱节了,人也老得快。”
我笑了笑:“挺好的,每天看看书,写写字,不觉得脱节。”
她撇撇嘴,一副“你不懂”的表情。
“看书写字能当饭吃吗?你看看你,穿的还是前年的衣服。不是我说你,小静,你就是对自己太抠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麻衬衫,是我喜欢的款式,舒服又自在。
我不想和她争辩。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我没想到,我的沉默,在她们看来,就是落魄和无能。
矛盾的第一次激化,是在我爸七十大寿的宴席上。
那天,亲戚们都到齐了。
王岚姗姗来迟,一进门就成了焦点。
她给我爸包了一个一万块的红包,又给我妈买了一对沉甸甸的龙凤金镯。
我爸妈连连摆手,说太贵重了,不能收。
王岚把东西硬塞到我妈手里,大声说:“舅妈,这有什么!你们养我妈不容易,我这个当外甥女的孝敬你们是应该的!不像有些人,守着爹妈,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给买。”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
我当时给我爸妈准备的礼物,是一套定制的紫砂茶具,还有我亲手抄写的一幅《心经》,裱了起来。
这些东西,花的是我的心思,但在她那金光闪闪的礼物面前,显得“寒酸”极了。
我妈尴尬地把金镯子收起来,打圆场说:“小静也送了,送了茶具,你舅舅喜欢得不得了。”
王岚嗤笑一声:“茶具才几个钱?舅妈,你就是心太软,太疼小静了。她一个月就那点退休金,自己过日子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闲钱孝敬你们?”
她转头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小静,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再看看我。咱们同一年退休,现在我一个月挣的比你一年退休金都多。我儿子上的国际学校,你女儿呢?就在个小破中学当老师,一个月挣几个钱?”
“人啊,不能太安逸。你现在是舒服了,可你想过以后吗?想过你女儿的将来吗?想过你给这个家,做过什么贡献吗?”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可以接受她炫耀她的成功,但我不能容忍她贬低我的生活,侮辱我的女儿!
“王岚!”我猛地站起来,“我的生活怎么样,我女儿的工作怎么样,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女儿当老师,教书育人,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我觉得很光荣!比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保健品,骗老头老太太的钱,干净多了!”
“你!”王岚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最忌讳别人说她的产品是骗人的。
“李静!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骗人了?我的产品都是正规厂家生产的!有批文的!你不识货,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正规?正规能把几块钱成本的东西卖到几千块?正规能让你们说出包治百病的话?”我毫不退让。
“你这是嫉妒!你就是看我过得比你好,你心里不平衡!”王arla尖叫起来。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什么?嫉妒你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连陪家人的时间都没有?还是嫉妒你为了点提成,把亲戚朋友都发展成下线?王岚,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现在活得,真的快乐吗?”
那天的寿宴,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我爸气得当场摔了杯子,指着我们俩骂:“都给我滚!滚出去!”
从那以后,我和王岚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我们不再来往,即使在家庭聚会上遇见,也形同陌路。
但她对我们家的渗透,却并未停止。
她不再直接针对我,而是将目标对准了我爸妈。
她三天两头地往我爸妈家跑,今天送只鸡,明天送条鱼。
周末就开车带我爸妈去郊区兜风,去高级餐厅吃饭。
我爸妈一开始还推辞,但架不住她殷勤。
人都是感情动物,何况是念旧的老人。
渐渐地,我妈在我面前念叨的次数越来越多。
“你姐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心是好的。”
“你看她,工作那么忙,还总惦记着我们。”
“小静啊,你脾气也太倔了,她是你姐,你说几句软话,这事不就过去了吗?”
我听着,心里堵得慌。
我知道,我妈不是在指责我,她只是被王岚的“糖衣炮弹”迷惑了。
王岚用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轻易地收买了人心,把我这个天天在身边照顾的亲生女儿,比得一文不值。
这比她当面羞辱我,更让我难受。
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关于老家祖宅的传言。
那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房子,在城乡结合部,占地不小。
早些年不值钱,一直空着。
但这几年,城市扩张,那一片被划入了拆迁规划区。
一旦拆迁,光是补偿款,就是一笔巨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亲戚里开始有风声传出来。
“听说岚岚想把老宅子要过去,给她儿子结婚用。”
“她舅舅舅妈能同意吗?那可是留给小静的吧?”
“不好说啊,岚岚这些年可没少在老两口身上花钱,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听到这些话,心里咯噔一下。
我去找我爸妈求证。
我妈支支吾吾,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爸抽着烟,一言不发,最后长叹一口气:“岚岚是提过这事……她说她可以出钱,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给我们养老住。”
我冷笑:“养老?爸,你信吗?她是看上那块地,等着拆迁款呢!她要是真孝顺,怎么不把你们接到她那一百八十平的大房子里去住?”
我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爸,妈,那房子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念想,更是我们家的根。你们可不能糊涂啊!”我恳求道。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含泪光:“小静,妈知道,妈都懂。你放心,有我们在一天,那房子就是你的。”
我以为,有了我妈这句话,这件事就能告一段落。
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王岚的手段,也高估了父母在亲情和利益面前的定力。
时间一晃,就到了我六十岁生日这天。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
当王岚说出“把祖宅过户给我儿子”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回忆碎片都拼接在了一起。
从她退休后的不甘,到她卖保健品的疯狂。
从她对我生活方式的鄙夷,到她对亲戚们的拉拢。
从她对我父母的“温情攻势”,到她对祖宅的觊觎。
十年。
她布了一个长达十年的局。
而我们所有人,都是她棋盘上的棋子。
我的“躺平”,成了她用来攻击我的最佳武器。
我女儿的平凡,成了她用来对比她儿子“优秀”的参照物。
我父母的慈爱和心软,成了她可以利用的弱点。
她一步步地,把我逼到了悬崖边上。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王岚和我爸妈之间来回逡巡。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无助地看着我,又看看王岚,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看到王岚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残忍的微笑。
她在等。
等我爸妈点头,等我彻底崩溃。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堵得我喘不过气。
愤怒,屈辱,悲哀,失望……
所有的情绪在我心中翻江倒海。
我看着王岚,一字一句地开口。
“姐,你演了十年,不累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王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小静,你胡说什么?什么演戏?”
“我胡说?”我冷笑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亲戚。
“十年了!从我们退休那天起,你就开始给我,给我们家所有人,灌输一种思想。”
“你,王岚,是上进的,是成功的,是光宗耀祖的。”
“而我,李静,是懒惰的,是失败的,是拖家族后腿的。”
“你用你的钱,你的车,你的名牌包,构建了一个华丽的舞台。你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所有人的羡慕和追捧。”
“而我,就成了你舞台下面那个最碍眼的观众,成了你用来反衬自己有多么光鲜亮丽的背景板!”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三天两头往我爸妈家跑,送的那些东西,加起来有你手上一只镯子贵吗?”
“你带他们出去吃饭,去兜风,拍了无数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配上文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你一年到头,真正坐下来陪他们说说话的时间,有我一天多么?”
“你不是孝顺!你是在投资!你是在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我爸妈的感情,绑架他们的道德,为你今天图谋我们家的祖宅铺路!”
“王岚,你太可怕了!你的亲情,都是明码标价的!”
“你!”王岚被我揭穿了心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李静!你少在这里含血喷人!我对我舅舅舅妈怎么样,大家有目共睹!你呢?你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你一个月三千五的退休金,你自己够花吗?你女儿当个破老师,一个月能挣几个钱?以后她结婚买房,你能帮上她什么忙?”
“我呢?我儿子以后是要进金融公司的!他要娶的媳妇,也是名门闺秀!我今天要这个老宅子,是为了我们王家的脸面,是为了我们整个家族的未来!”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你们穷,没有能力给下一代更好的生活,只会怨天尤人!”
“你们蠢,守着金山不知道利用,还当个宝贝疙瘩!”
她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鄙夷和傲慢。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是我打的。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王岚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血丝。
“你……你敢打我?”
“我打你都是轻的!”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王岚,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女儿?她当老师怎么了?她教书育人,顶天立地!她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她不像你,卖那些夸大其词的保健品,坑蒙拐骗!”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的生活?我躺平怎么了?我没偷没抢,我靠自己的退休金过日子,我内心平静,我身体健康!我不像你,为了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钱,你还有什么?!”
“你没有朋友,因为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你的客户!”
“你没有亲情,因为你把所有感情都当成了交易!”
“你甚至没有自己!你活在别人的羡慕里,活在对金钱的追逐里,你就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你敢停下来吗?你一停下来,就一无所有!”
我声嘶力竭,把十年来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亲戚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我这个一向温和安静的人,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
王岚也被我吼懵了,她捂着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我爸妈更是吓傻了。
我妈哭着上来拉我:“小静,小静,别说了,别说了……”
我爸则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我知道,我的话,不仅打在了王岚的脸上,也打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心上。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我擦干眼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情绪宣泄解决不了问题。
对付王岚这种人,只有用她最信奉的逻辑——规则和利益,才能彻底击垮她。
我走到餐桌旁,拿起我的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把文件袋里的几张纸,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推到王岚面前。
“你不是想要老宅子吗?”
“你不是觉得我爸妈心软,可以任你拿捏吗?”
“你不是觉得我人微言轻,没资格跟你争吗?”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而平静。
“那你,先看看这个吧。”
王岚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桌上的文件。
那是一份遗嘱的复印件。
是我爷爷去世前,亲笔写下,并且请村委会主任和两位族中长辈作为见证人签字画押的。
王ar的目光落在纸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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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的内容很简单,但每一条,都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她的所有幻想。
第一,老宅子的所有权,归我父亲李建国所有。
第二,李建国过世后,老宅子的继承权,只属于其亲生子女,也就是我,李静。外嫁女及后代(指我姑姑和王岚)无权继承。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若老宅子因国家政策等不可抗力因素被征用或拆迁,所得补偿款,应由爷爷名下所有孙辈(包括我、王岚,以及姑姑家的另外一个儿子)平均分配。
白纸,黑字。
红色的指印,鲜艳得刺眼。
“这……这不可能!”王岚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这一定是假的!是你伪造的!”
“伪造?”我再次冷笑,“王岚,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爷爷了。”
“这份遗嘱,是我五年前帮我爸收拾书房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爷爷要特意写下这样一份东西?后来我才想明白,老人家早就看透了人心。”
“我拿着这份遗嘱,去公证处做了公证。原件,好好地存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手里的,和我给你的,都只是公证过的复印件。”
“法律上,它有效,且不可动摇。”
我转向我那已经呆若木鸡的父亲。
“爸,你还记得吗?爷爷临终前,把你叫到床边,单独跟你说了一番话。他是不是告诉你,家里有份东西,让你好好收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我爸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恍然大悟。
“是……是有这么回事……我……我以为就是些老地契……”
“不是地契,是这份遗z嘱。”我平静地说,“爷爷知道姑姑家的日子不好过,也知道你心软,更知道王岚你从小就好强、不甘人后。他怕他走后,你们为了这点家产,闹得亲情尽失,所以才立下这份遗嘱。”
“他把房子留给了我们家,是保住了我们家的根。但他把可能的拆迁款分给所有人,是顾及了所有人的情面。他希望我们能守望相助,而不是互相算计。”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王岚身上,带着一丝悲悯。
“姐,你千算万算,算计人心,算计利益,可你唯独没有算到,爷爷的智慧和慈悲,早就超越了你的那些小聪明。”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本事,有能力,可你连家里最重要的文件都没想过去看一眼。你只想着怎么从别人手里抢,却从没想过,规则到底是什么。”
“你所谓的成功,就是建立在对规则的漠视和对亲情的踐踏之上。现在,规则就摆在你面前,你告诉我,你还要这套房子吗?”
王岚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手里的那几张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羞辱、愤怒、不甘、绝望……所有的情绪在她脸上交织,最后,只剩下一种狼狈不堪的溃败。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我的“躺平”,而是输给了她自己的贪婪和傲慢。
“好……好……好一个李静!”
王岚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怨毒。
她把手里的文件狠狠地揉成一团,砸在地上。
“你厉害!你算计得深!我今天认栽!”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守着你那份破遗嘱,守着你那套破房子,你就能过一辈子安稳日子了?”
她又转向我爸妈,声音冰冷得像腊月的寒风。
“舅舅,舅妈,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好女儿!为了钱,连亲姐姐都不认!”
“从今天起,我王岚,跟你们李家,再无瓜葛!”
“你们以后,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她说完,抓起自己的名牌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砰!”
大门被重重地甩上,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
一场盛大的生日宴,最终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草草收场。
亲戚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找着借口,一个个溜之大吉。
很快,原本热闹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还有一桌子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正在慢慢变凉。
我妈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压抑地哭泣着。
我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苍老的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格外萧索。
我走到窗边,看着王岚那辆黑色的宝马车绝尘而去,心里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片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悲凉。
为了这套房子,或者说,为了这套房子所代表的利益,我们这个家,彻底散了。
我赢了道理,却输了亲情。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
那晚之后,我爸妈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们不再提王岚的名字,那个名字成了一个禁忌。
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是痛的。
一边是对我这个亲生女儿的愧疚,一边是对王ar这个外甥女多年“温情”的怀念和被背叛的伤心。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平静。
看书,种花,写字,旅游。
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和女儿视频的时候,不再只聊轻松的话题。
她会担忧地问我:“妈,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
我说:“好,怎么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妈,要不我申请调回来吧。”
我立刻拒绝了:“别!你的事业刚起步,别为了我耽误了自己。我好得很,能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不再年轻的脸,第一次对我的“躺平”生活,产生了一丝动摇。
我选择的安逸,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是不是真的像王岚说的那样,让我失去了保护家人的能力?
如果今天我没有那份遗嘱,我是不是只能眼睁睜地看着父母为难,看着祖宅被抢走?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家拆迁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下来。
反而是一些其他的传闻,开始在村里流传。
“听说咱们村要搞什么生态旅游开发?”
“好像是,有大老板要来投资,把咱们这片地都承包了,搞高端民宿。”
“那拆迁款还有吗?”
“不知道啊,说法不一样……”
这些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到我耳朵里。
我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村委会主任的电话。
“小静啊,你最好回来一趟。关于你家老宅子的事,出了点新情况。”
主任的语气,很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我赶回村里,走进村委会办公室时,我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王岚。
她坐在那里,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
她的身边,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她的下属或同伴。
她看到我,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抹嘲讽的、志在必得的笑容。
“李静,你来了。”
她的语气,不再是那个撒泼的亲戚,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生意人。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山水间’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张总。”
她指了指身边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那个张总对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王岚继续说道:“我们公司,准备整体开发咱们村,打造一个集高端民宿、生态农场、康养中心于一体的旅游度假区。”
她顿了 a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而你们家的那块地,正好处于我们规划的核心位置。我们准备在那里,建一个项目的接待中心和样板间。”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终于明白,我生日那天,她摔门而出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守着你那套破房子,就能过一辈子安稳日子了?”
她不是在说气话。
她是在告诉我,她有了新的计划。
一个比直接抢夺房产,更高明,也更狠毒的计划。
村主任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对我解释道:“小静啊,这个……‘山水间’公司是市里招商引资来的重点项目,区里很重视。他们给出的承包条件也很优厚,大部分村民都已经同意了。”
“他们会按照土地面积,每年给村民支付租金,连续支付三十年。三十年后,土地和上面的建筑,都归还给村民。另外,还会优先安排村民在项目里就业。”
我看着村主任,又看看王岚。
我明白了。
这不是拆迁。
拆迁,是国家行为,要按照国家标准进行补偿。我手里的遗嘱,可以保证我们所有孙辈的利益。
而现在,是商业开发。
是租赁。
土地的所有权,依然是我父亲的。
这意味着,那份关于“补偿款平分”的遗嘱条款,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而土地的租赁合同,只需要跟我父亲这个所有权人签就行了。
王岚,她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规则的漏洞。
“李静,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
王ar靠在椅背上,双臂环胸,姿态傲慢。
“你父亲那里,我已经谈妥了。他已经同意,把老宅子的地,租给我们公司。”
“什么?!”我如遭雷击,“不可能!我爸不会同意的!”
王岚从她的名牌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扔在我面前。
是一份土地租赁意向书。
上面有“山水间”公司的公章,而在乙方签名处,是我父亲那熟悉的、却又有些颤抖的笔迹。
“李建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
爸爸怎么会签字?
“你对我爸妈做了什么?!”我死死地盯着王岚。
“我没做什么。”王岚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把利弊给他们分析清楚了而已。”
“我告诉他们,如果全村人都同意了,只有你们一家不同意,那你们就是全村的罪人,是挡着大家发财路的绊脚石。以后你们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我还告诉他们,我给出的租金,是市场价的两倍。一年五万,三十年就是一百五十万。这笔钱,足够他们安度晚年,也足够给你这个‘躺平’的女儿,留下一笔养老钱了。”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最重要的是,我答应你爸,只要他签字,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我还是他的好外甥女,逢年过节,我还会去看他,去孝敬他。”
“李静,你知道吗?对老人来说,有时候,那点可怜的温情和脸面,比钱重要多了。”
“你用一份遗嘱,赢了房子。而我,用一份租约,赢得了人心。”
她看着我惨白的脸,笑得无比得意。
“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在‘山水间’公司,是副总经理,专门负责这个项目。以后,这片地,我说了算。”
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输了。
这一次,我输得更彻底。
我精心守护的法律和规则,在她面前,再一次变得不堪一击。
她不跟我讲法,她跟我讲“势”,讲“情”,讲“人心”。
她用全村人的利益来压我,用父母的晚年安宁来胁迫我。
我还能怎么办?
我去跟我爸妈闹吗?去指责他们背叛了我,为了那点虚假的温情就放弃了原则?
我不能。
他们已经风烛残年,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我去跟全村人作对吗?告诉他们王岚是个骗子,这个项目不靠谱?
没人会信我。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嫉妒表姐、阻碍大家发财的“恶人”。
我看着王岚那张胜利者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我整个人淹没。
原来,我的“躺平”,我的与世无争,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如此的脆弱。
我以为我可以守住自己的小世界,但当世界的洪流冲刷而来时,我连一块立足的礁石,都找不到。
我沉默地拿起那份意向书,转身走出了村委会。
身后,传来王岚和那个张总轻松的笑谈声。
我回到城里的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
我没有哭。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只是在想。
想这十年,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我想起十年前,王岚在我面前哭诉她的不甘。
我想起她刚开始卖保健品时的那股拼劲。
我想起她在饭桌上,第一次炫耀她的收入时,脸上那既得意又带着一丝不secure的表情。
她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面目可憎的。
是这个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社会,是那种对“失败”和“掉队”的极度恐惧,把她一步步推向了今天这个样子。
她选择了一条向上攀爬的路,一路上,她舍弃了良心,舍弃了亲情,舍弃了真实的自己,只为了站得更高,不被别人看不起。
而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我选择向内探寻,追求内心的平静和丰盈。
我以为这两条路,可以永不相交。
我错了。
只要我们还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只要我们还有家人,有牵绊,我们就无法真正地“独善其身”。
我的“躺平”,在王岚的“奋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成了一种“原罪”。
因为我不去争,所以别人就觉得我好欺负。
因为我不在乎钱,所以别人就觉得可以用钱来衡量我的一切,甚至践踏我的尊严。
我错了吗?
不。
追求内心的宁静,没有错。
选择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没有错。
错的是,我只有防守,没有进攻。
我只有盾牌,没有利剑。
在王岚用整个世界的规则来攻击我的时候,我除了缩在我的龟壳里,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了房门。
我妈在外面焦急地踱步,看到我出来,眼泪又下来了。
“小静,你……你别怪我们……你爸他……他也是没办法……”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酸。
我摇了摇头,扶着她坐下。
“妈,我不怪你们。”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女儿的电话。
“囡囡,帮我个忙。你认识的同学、朋友里,有没有做媒体的,或者是在网上比较有影响力的那种自媒体?”
女儿愣了一下:“妈,你要做什么?”
“我要反击。”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王岚以为她赢了,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喜欢站在舞台中央,喜欢用舆論来压人,那我就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让全国人民,都来当她的观众。”
是的。
我不会再沉默了。
我不会再被动地防守了。
王岚有她的规则,我也有我的。
她的规则是金钱和权力。
我的规则,是事实和人心。
我要把这十年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写王岚是如何从一个失意的退休女工,一步步变成一个被金钱异化的“成功人士”。
写她是如何利用亲情,包装自己,打压异己。
写她卖的那些保健品,到底有多少猫腻。
写她主导的这个“山水间”项目,背后又藏着怎样的资本游戏。
我做了一辈子图书管理员,最擅长的,就是搜集、整理资料,然后,把它们公之于众。
我没有钱,没有权。
但我有时间,有耐心,还有一支笔。
我要用我的方式,为我的“躺平”正名。
躺平,不代表任人宰割。
它代表的是一种选择的权利。
选择不被物欲绑架,选择忠于自己的内心。
但当有人要剥夺你这份权利,甚至要摧毁你的生活时,你就必须站起来,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战斗。
我看着窗外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重新点燃。
那是我年轻时,也曾有过的,对公平和正义的渴望。
它从未熄灭,只是被我平静的生活掩盖了太久。
王岚,我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你用十年时间,给我上了一堂关于“现实”的课。
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给你上一堂,关于“代价”的课。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标题,我只写了一行字。
“我和我的表姐王岚:十年亲情恩怨录”。
然后,我敲下了第一个字。
“十年前……”
窗外,阳光正好,鸟语花香。
我的心里,却已是金戈铁馬,杀气腾腾。
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艱難的战斗。
我可能会面对王岚更疯狂的反扑,可能会面对亲戚们的不解和指责,甚至可能会面对来自资本的压力。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退缩了。
因为我守护的,不再仅仅是一套房子,一个家庭。
而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和尊严。
而这份尊严,比任何金钱和利益,都更加重要。
我抬起头,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仿佛看到了无数和我一样,选择“躺平”,却被现实逼到墙角的人。
我想告诉他们,也告诉自己:
我们可以不争,但我们绝不能失去抗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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