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第八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时候,遇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2025年11月1日,第八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作家辽京凭作品《白露春分》摘得首奖。因为这一届强调“编年史”和“年轮”“文学生态记录者”这个概念,我想把这个概念形象化一下,于是想到了小学语文课本上的《琥珀》,找到了葛维屏老师的考据文章,葛维屏老师说,这篇文章的原作者是德国的科普作家布鲁诺·汉斯·比尔格尔,这篇文章在1940年由顾均正翻译成中文,刊登在《中学生》杂志1940年第22期上,1950年收入由叶圣陶校阅、新华书店发行的《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一册》。
最有趣的细节变化,就出在课本的第一句。最早发表的《琥珀》译文里,第一句是“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约莫算来,总有几千年了”,后来,这个数字变成一万年、几万年,直到2017年部编本语文课本里,才改成了“几千万年”。这个数字的变化,很能说明每个年代的人们对科学的认识,想象力空间的拓展,以及对“科学”“知识”的微妙态度。而《琥珀》课文本身,也曾在特殊年代,一度在语文课本里消失,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又出现在语文课本里。
就是说,不但一篇文章或者一本书本身,在记录或者描述历史,而它的遭遇,以及人们对它的理解、改动、取舍、诠释甚至过度诠释,也和人所在的年代紧密相关。
文学是这样,和文学相关的历史、讨论、奖项,其实也是这样,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像琥珀一样,做一个文学历史的记录者,试图记录每一年的文学故事,凝结每一年文学叙事的微妙变化,结晶每一年的文学生态或者心态。
文学的存在,本就意味着记录。自从文学诞生那天起,就有人高呼“文学死了”“小说死了”,特别是在人工智能崛起的此刻,人们都认为,“这次不一样”,文学死定了。但也有很多人发现,发动这场人工智能浪潮的硅谷大佬们,认识未来和规划未来的方式,和科幻小说如出一辙,从虚拟币到UBI社会构想,从长生不老药到脑机接口,以及马斯克的最新讲话,“人要使自己有趣”,所有这些,其实都已经被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描述过很多遍了。社会的走向有赖于人的想象力,而文学是这种想象力的实验室,也是这种想象力的记录者。文学推演了它,也记录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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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世界里的一切信息,都是记录。辽京的《白露春分》是对2020年代的家庭、婚姻、人际关系的记录。张悦然的《天鹅旅馆》是对这个时代的阶层差异、仙凡有别,以及蕴藏其中的戏剧化、“像电影”部分的记录。吕铮的《大风暴》(入围了初选没有入围决选,但这个奖对类型化文学作品一视同仁)是对这个时代凶残、紧张的一面的记录,也是对这个时代的“男性气概”的要素的记录,尽管这种“男性气概”此刻正遭遇挑战。
文学奖的选择和讨论,也是一种记录。宝珀理想国文学奖的评委年年更换,今年是黄子平、黎紫书、陆庆屹、施战军、孙甘露(按名字首字母排序),他们作为具体的人,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观念和文学观念,也有自己的好恶以及文学好恶,有自己的性格和地理性格,也有自己对当下思潮的了解,对群众意见的评估,甚至有对面前这些作者的接纳和反感。他们不可能是平均的,毫无瑕疵的,毫无个性的,但正因为这样,他们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评定,都是记录。
文学奖的主题,也是一种记录。和此前的七届文学奖一样,这一庙文学奖也有个主题:“时间永远分岔”。这个主题显然来自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观念,时间是包含所有可能性的复杂网络。而当下,“互联网让我们的生命经验变得单一,而文学的使命正是记述人文‘分神’,捕捉现实中的‘分岔时间’,直面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当它提出这个主题的时候,恰恰说明,人类的生命经验已经变得单一,甚至连写作者也不能幸免,正如评委之一孙甘露老师说的:“此次入围的作者经历、教育背景乃至工作都非常相近。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相似性,入围的作品差异性不强、特异性不明显。”
因此,“分神”和“分岔时间”就格外重要。第六届的主题“必须保卫复杂”,第七届的主题“原创文学的原创性在哪里”,和这次的主题,其实都在讨论同一个问题。
所有这些,也就解释了宝珀为什么会创办这样一个文学奖。当然,人类的记忆和选择,很受“近因效应”的影响,就是那些离我们更近的人和事,更容易被记住,也更容易影响到我们。宝珀要书写新故事,主动书写故事,于是,它发起这样一个文学奖,让中国文学青年写下的许许多多故事,和他们的人生,汇聚在一起。
对我来说,文学类似于某种佛法,而佛法无边,容纳一切,叙述一切,是一切的托盘。它是一切,一切也是它。即便它碎裂了,也是因为,它像碎裂的镜子,每一个碎片上都携带着最完整的景象。
就在那些碎片即将沉没在无边宇宙中的时候,我们滴下松脂,把碎片包裹,封存,交给时间,试图把它变成琥珀。给未来留下一份可供解读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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