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养儿育女，是女性最大的快乐和伟业

李泽厚（1930-2021），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当代中国知识界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哲学和美学领域的研究，著有《批判哲学的批判》《哲学纲要》《美的历程》《历史本体论》《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等。在上世纪80年代的“美学热”中，先生被青年一代尊为“精神导师”。

哲学的意义

我考大学，理科成绩很好。第一志愿却是哲学，我对命运感兴趣，哲学让你感受和思考命运。人类的、国家的和个人的。我的哲学包括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如何活，第二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活着，第三个问题，活着怎么样，你的生存状态怎么样。这些都是命运性的问题，而人活着多多少少总要面临这些问题。

哲学只提供问题，不提供解答，科学才提供解答，也许有人从哲学中得到一些问题暂时的解答，而这些解答都是靠不住的。哲学不能给你人生的答案，只提供你去看世界的角度。

现在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在打拼生活，但一些富人那里便开始出现“你活着就是为了发财?发财又为了什么?到底该如何活着?”这类问题。总体生存的问题解决了，当社会的两头变得非常小，中间变得非常大，更多的人就会追问生存的意义了。

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代，集体崇拜的时代，人活着比较简单，为宏大的目标而奋斗，很少或不需要考虑个体的意义。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宏伟叙事了，每一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每一个人都要去证明个体存在的价值、生命的意义。这个哲学问题就比较突出。你为什么活着?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问题。提出这些问题，那么你会考虑如何建构你的一生，完整你的一生，充实你的一生，找到你安身立命的点。

当然你可以不想，不想，也是一种哲学选择。

人之所以为人，因为我们有人性

人本来就是个动物，很偶然生下来了，本来没有目的。但是毕竟生下来了，活下来了，有了意识，有了社会性，这就有了一个巨大的悲剧了——你活下来了，并且知道活着就一定会死掉，而且这个过程没有意义的，一定会走向那个目的地，那么这个时候，人要怎么走下去?明知道是无解的，努力建构的一切，必定也会灰飞烟灭，古语就叫做空，海德格尔的哲学也是这种吸引人而又危险的空洞。

人生如此“空洞”，但是人很少去自杀，因为生存是一种动物性的强大本能。于是有人选择后现代的思维观一活在当下，不去想过去、未来，过把瘾就死。我反对这种观念。因为这样真行么?黑格尔说动物有空间，而没有时间。这有深刻的道理。野兽认为这个领地是它的，不允许其他动物进来，它的空间感很强。而人之所以为人，除了动物性的空间感，还有人的时间概念。我们有过去的记忆，我们会考虑未来，这就是人的时间性。我们不可能不想未来，所以需要理性地为自己筹划生活。

时间性的体验让人的生活感受更丰富，比如你喜欢一首老歌，因为它记载了你当时求学的时候一段情感。那么这首歌，把你的时间性、那段情感凝固在那里，一放这首歌，你就会想起当年，生命的眷恋，生命的体验，你的心灵会随着这种回顾更加富足。

在这里，理性已经融化在感性中，音乐旋律一起，带动你的是无限感伤，它这不需要思考，就调动起某段情感，人的时间性就全出来了。这不属于动物本能，这是社会性和动物性交织在一起的一个很细腻复杂的结构。动物性的情感欲望等和社会性交织在一起，才是人性。

人生的意义都是自己寻找的，不是由神来决定的。如果由神来决定命运就好了，自己决定命运是很困难很艰难的，因为要作各种选择、各种判断、各种决定，无所凭依，无所依靠。

也许这种寻找是一种痛苦，“人生识字忧患始”，思考确实会带来痛苦，也会带来智慧愉快。但比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猪式的“快乐”生活要好，思考带来痛苦，更带来智慧的愉快。我以前说过我们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因此中国人走自己的路，年轻人保持理想、热情，保持对人类、对社会的关怀，也许使人都能活得更有劲头一些吧。

散文年代——“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曾经说过，现在中国的特色是前现代也好，现代也好，后现代也好，同时并存。因为进入现代社会，理性控制了一切，激情燃烧的岁月过去了，黑格尔所说的散文世界来临了。所有人都是急急忙忙地干工作，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生活非常喧嚣，但又特别单调。即使是生活好一些的人，也并不能完全放开地、无拘无束地享受自由。而下层的打工人群等，为了生存，也很不快活。某种意义上，前现代的不快活和现代生活的不快活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有种无意识的压抑。

在这样一个散文世界——尽量去寻找一些栖居的诗意吧，珍惜你的人生和生活，“当时只道是寻常”，其实一点都不寻常。

我欣赏另一种“活在当下”。就是指回到古典的传统，挑水砍柴，莫非妙道，道在伦常日用之中。就是在当下去珍惜每时每刻点滴中蕴含的情感深意。对每一个个体、每一个生命，包括与自己发生的每一种联系，都去珍惜。

中国文化就是知道活下去很不容易，所以树立一种很大的关怀，给人一种很大的欢乐，陪你走完这一段历程，去建构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这就是欢庆着生活。

也许，我今天说了很多废话，都没有什么价值，权当聊天。但是我想今天我说得最有价值的一句话是劝你——每一个女人都需要生一个孩子，在一个家庭中，三个人的快乐一定多过两个人的快乐。女人可以没有婚姻，但是女人需要一个孩子。生育孩子是女人最大的生物本能。女性应该认可自己的这个生物性本能。当然，在生孩子之前把事业(工作和意向)的基础打好，在孩子之外，女人同样是需要有自己的事业。我看到过一些极端的美国女教授，有事业，没有孩子，我以为是巨大的损失和遗憾。我也看到许多女人有了孩子之后，就没有事业没有自我，这也不好。女人要有自己独立生活的价值。养育儿女是女性最大的快乐和伟业，它一点也不低于男性任何伟大的事业。

(采访整理／朱慧憬　说明：因为李泽厚先生身体不适，一部分问题由邓德能先生代答，李泽厚先生过目同意。原刊《新周刊》200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