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我爸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改一张废稿,甲方提的要求匪夷所思,我压着火,把耳机音量又调高了一格。
震动停了,隔了不到三十秒,又响起来。
还是我爸。
我心里咯噔一下,摘了耳机。我爸这人,没事绝不会连着打两个电话催我。
“喂,爸?”
“小默啊,忙不?”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谦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行,没啥大事,怎么了?”
“那个……你二叔,他……”
我爸一提到“二叔”这两个字,我后背的肌肉就下意识地绷紧了。
这是一种持续了三十年的条件反射。
“他怎么了?”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他……他病了,挺严重的,尿毒症。”
我没做声,等着下文。
“要去市里医院做透析,一周三次。你二叔家在镇上,来回跑太折腾了,身体也受不住。”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像一团湿漉漉的烂棉花,堵得我发慌。
“所以呢?”我问。
我爸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这五秒里我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喘气声。
“你那儿……不是离医院近吗?就你那个新房子,走路过去也就十几分钟。”
来了。
“你二叔想……想先在你那儿住一阵子,你看……”
我几乎是瞬间笑出了声,但那笑声又冷又硬,像冰块砸在水泥地上。
“爸,你没说错吧?他,住我这儿?”
“小默,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有气?”我打断他,“爸,这不是有气没气的事。这是我家,我花光所有积蓄,背着三十年贷款买的房子,凭什么给他住?”
“他不是病了吗……”
“他病了,全世界就都得让着他?他病了,以前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胸口那团烂棉花被点着了,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他是我二叔!”我爸的声调也高了一点,但很快又软了下去,“再怎么说,都是你亲二叔,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别跟我扯这个。”我冷冷地说,“我没这个叔。想住我这儿,门儿都没有。窗户也没有。”
“小默!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不能这么说话?他当年指着我鼻子骂,说我这种人就是个废物,读再多书也是给家里扔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说‘小默是你亲侄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我想起了那年我考上大学,我爸妈高兴得像是中了五百万,摆了两桌酒。二叔喝得满脸通红,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用刚剔过牙的牙签指着我。
“老二啊,我说你就是瞎折腾。一个娃,你还真指望他飞出去变凤凰?我跟你说,念书没逑用!还不如早点跟我去工地上搬砖,一个月好歹也能挣个几千块,现在倒好,四年大学读下来,钱花光了,人也废了。”
我爸当时窘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给他递烟,说:“哥,孩子还小,你别吓唬他。”
二叔一把打开我爸的手,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吓唬他?我是教他做人!你们俩就是,养个儿子也硬气不起来!”
我妈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我当时十六岁,拳头攥得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死死地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种屈辱和愤怒,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一扎就是十几年。
“爸,这事没得商量。”我的声音平静下来,但每个字都淬了冰,“你告诉他,找个旅馆或者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钱不够我可以‘借’给他一点,就当是做慈善了。住我家,不可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直接打断,“你要是再为这事打电话,我就拉黑你。就这样。”
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脑主机风扇的嗡鸣。
我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又看到了二叔那张脸。
一张刻薄、自私、写满了“我占便宜天经地义”的脸。
这张脸,像一个噩梦,笼罩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家和二叔家就住前后院。
小时候,家里穷,我妈养了几只老母鸡,指望着能下点蛋给我补身体。
有一次,一只鸡刚炖好,满屋子都是香气。我妈给我盛了一碗,特意挑了个大鸡腿。
我刚夹起来,还没送到嘴里,二叔就领着他儿子陈辉,也就是我堂哥,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哎哟,老二家今天吃这么好啊!”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碗里的鸡腿。
陈辉比我大三岁,从小就被二叔教得跟他一个德行,蛮横霸道。他二话不说,伸手就来抢我碗里的鸡腿。
我死死护着碗,不让他抢。
“给我!”陈辉吼道。
“这是我妈给我的!”我也急了。
二叔在一旁看着,非但不阻止,反而笑嘻嘻地对我爸说:“你看这俩孩子,感情多好,为个鸡腿都能闹起来。”
我爸搓着手,一脸尴尬的笑:“小孩子不懂事,辉辉想吃,就让他吃嘛。”
说着,他就要来拿我的碗。
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堂哥?就凭他爸是我爸的亲哥?
陈辉见我爸撑腰,更来劲了,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碗摔了,鸡汤洒了一地,那个金黄色的鸡腿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滚了两圈。
陈辉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得意洋洋地塞进嘴里。
二叔哈哈大笑,拍着陈辉的头:“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
我妈冲过来抱住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我爸蹲下来,手足无措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碗片。
我坐在地上,看着二叔和他儿子心满意足地啃着本该属于我的鸡腿,那一刻,我心里没有委屈,只有恨。
一种冰冷刺骨的恨意。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人,你不能退让。
你越退,他越觉得你好欺负。
我爸妈就是这样,退了一辈子,被欺负了一辈子。
分家的时候,奶奶偏心,把家里唯一向阳的几间大瓦房分给了大儿子,也就是我二叔。
留给我爸的,是两间又黑又潮的偏房,夏天漏雨,冬天灌风。
我爸什么都没说,接受了。
后来村里分地,二叔说他家人口多,硬是多占了我们家三分地。那三分地,是村里最肥沃的水田。
我爸抽着闷烟,叹了口气,也认了。
再后来,我妈辛辛苦苦攒了点钱,想开个小卖部。二叔听说了,跑来“借”钱,说要给陈辉娶媳妇。
那一万块钱,是我家当时全部的积蓄。
我妈舍不得,我爸却说:“大哥开口了,哪有不借的道理。都是一家人。”
钱借出去了,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陈辉结婚那天,酒席办得风风光光,二叔喝得酩酊大醉,搂着我爸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老二,你放心,等辉辉以后出息了,哥指定忘不了你!”
我爸憨厚地笑着,好像真的信了。
可从那以后,二叔见到我爸妈,连个招呼都懒得打。提钱的事,他更是眼一瞪:“什么钱?我什么时候借你钱了?你可别血口喷人!”
我爸气得嘴唇发抖,最后也只是唉声叹气地走了。
我妈为此大病了一场。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里刻下了无数道疤。
现在,他病了,需要人照顾了,想起我们了?
想起“打断骨tou还连着筋”了?
我嘴里那口烟变得又苦又涩。
我掐灭烟头,打开手机,果然,家庭群里已经炸了。
是我那个嫁到外地的姑姑先开的口。
“小默,我听你爸说了,你二叔的事你怎么能不管呢?那可是你亲叔叔!”
下面一堆@我的。
我二婶,也就是陈辉他妈,发了一长串语音,我没点开,光看那长度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紧接着,陈辉也冒了出来。
“陈默,做人不能太没良心。我爸好歹也是你长辈,现在他病成这样,让你帮个忙怎么了?你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给我们住一下能掉块肉?”
他的语气,理直气壮,仿佛我拒绝他,就是十恶不赦。
我看着手机屏幕,气得浑身发抖。
良心?
你们跟我谈良心?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输入框里打。
“房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给谁住就给谁住。你们没资格指手画脚。”
“我没良心?当初你们从我家拿走一万块钱给陈辉娶媳妇,到现在都没还,你们有良心吗?”
“陈辉,你小时候抢我鸡腿,把我推倒在地的时候,你妈教过你什么叫良心吗?”
“我二叔指着我鼻子骂我废物的时候,你们谁站出来说过一句公道话?”
“现在他病了,需要人伺候了,你们想起我了?对不起,晚了。”
“我再说一遍,我的房子,不欢迎你们。谁再说一句,我就退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把这段话发出去,然后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世界清净了。
我看着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这个城市很大,也很冷漠,但它给了我一个可以喘息的空间。
我花了十年时间,从那个压抑的小村庄里爬出来,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
我拼命工作,加班到深夜是常态,吃泡面吃到吐,最穷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五块钱,买了个面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边啃一边掉眼泪。
我为什么要这么拼?
我就是不想活成我爸那样。
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可以让我挺直腰杆,对所有我不喜欢的人和事说“不”的地方。
现在,我有了。
这个九十平米的小三居,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用血汗换来的。
它是我的盔甲,是我的底气。
谁也别想轻易地把它从我手里夺走。
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是我妈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妈。”
“小默啊……”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能在群里说那些话啊?你让你二叔一家脸往哪儿搁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他们有脸,我就没脸了?他们欺负我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二叔现在都病成那样了,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大度。
又是这两个字。
从小到大,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陈辉抢我玩具,我妈说:“你是弟弟,要大度一点,让给哥哥玩。”
二叔占我们家地,我爸说:“都是一家人,要大度一点,别计较那么多。”
他们把忍气吞声当成美德,把逆来顺受当成理所当然。
可凭什么?
凭什么受委屈的总得是我们?
“妈,我不大度。”我一字一顿地说,“我记仇,我特别记仇。他们以前怎么对我们,我一辈子都记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我妈急得哭了起来,“你是不是非要闹得咱们家亲戚都没得做才甘心?”
“妈,如果所谓的亲戚,就是像他们那样,只会从我们身上刮油,只会欺负我们,那这种亲戚,我宁可不要。”
“你……你……”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是白养你了!”
啪。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知道我妈不是真的觉得白养了我。
她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妥协,习惯了退让,习惯了用“亲情”这块遮羞布,去掩盖所有的不公和屈辱。
而我的反抗,就像是揭开了这块遮羞布,把下面血淋淋的伤口暴露了出来,让她觉得难堪,觉得无所适从。
可是,妈,伤口不揭开,它永远都不会好。
它只会在里面慢慢腐烂,发臭,直到把整个人都侵蚀掉。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
我想起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把手上戴了一辈子的金戒指,颤颤巍巍地摘下来,交给了二婶。
我妈跪在床边,给她端屎端尿伺候了小半年,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二叔说:“妈说了,这戒指是传给长媳的。”
我妈低着头,没说话。
我又想起陈辉上高中的时候,逃课去网吧,被老师抓了。二叔跑到学校,不是去认错,而是跟老师大吵大闹,说老师针对他儿子。
最后,他找到我爸,让我爸去给老师送礼说情。
我爸提着两条烟一瓶酒,在老师家门口站了半天,门都没进去。
回来的时候,我爸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佝偻,那么无力。
这些年,我爸妈就像是二叔一家的专用“灭火器”和“提款机”。
出了事,他们来找。
需要钱,他们也来找。
而我们家,但凡有点什么好事,他们就想方设法来分一杯羹,或者,干脆搅黄它。
我买房的时候,付了首付,还差五万块钱装修款。
我爸妈把养老的钱拿了出来,给我凑上了。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二叔知道了。
他第二天就上了门,说陈辉想买车,还差三万,让我爸“支援”一下。
我爸为难地说:“哥,家里的钱都给小默装修了,实在没钱了。”
二叔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嘿,我说老二,你这就不地道了啊。给儿子买房装修就有钱,我这个当哥的借点钱给你侄子买车,你就没钱了?”
“你这是有了儿子忘了哥啊!”
“再说了,你给陈默买房,他以后能管你?养儿防老?我呸!我看是养了个白眼狼!”
他骂得很难听,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我爸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当时正好从市里回来,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
我推门进去,把一个信封拍在桌子上。
“这里是五万块钱,是我还给我爸妈的。现在,这是他们的钱,他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然后我转向二叔,冷冷地看着他。
“二叔,你要借钱是吗?可以,打欠条,算利息,一个月内还。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让我爸取给你。”
二叔愣住了,他没想到我这么刚。
他旁边的二婶立马炸了毛:“陈默你什么意思?一家人还打什么欠条算什么利息?你这是要跟你二叔明算账啊?”
“对,就是要明算账。”我盯着她的眼睛,“亲兄弟,明算账。你们家欠我们家那一万块钱,什么时候还?”
二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个小兔崽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我冷笑,“要不要我把村里人叫来评评理?看看当年是谁家借钱不还,是谁家占了别人的地还理直气壮?”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跟我二叔一家撕破脸。
他们被我堵得哑口无言,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们见了我,都绕道走。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终于可以清净了。
没想到,报应,或者说,他们口中的“亲情绑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卷土重来。
第二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我拿出来一看,又是老家的号码,这次是我姑姑。
我挂断,她又打来。
我再挂断。
不一会儿,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陈默,你别不接电话。我告诉你,你二-叔-病-危了!今天早上透析完,人就不行了,正在抢救!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给我滚到医院来!”
最后那个“滚”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盯着那条消息,心里说不出一丝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又是这套。
“狼来了”的故事,从小听到大,我都听腻了。
陈辉小时候跟人打架,打破了头,二婶就满村子哭嚎,说她儿子快不行了,硬是讹了对方家里五百块钱。
二叔有一次喝多了,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擦破了点皮,他也躺在家里哼哼唧唧,说自己下半辈子要瘫痪了,让我爸妈伺候了他一个星期。
现在,又来这招?
我回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把她也拉黑了。
但我的心,还是乱了。
倒不是担心二叔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担心我爸妈。
以他们的性格,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跑到医院去了。
然后,二叔一家,还有那些所谓的亲戚,就会围着他们,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他们会说:“都是因为陈默不让你二叔住他家,他心情郁结,才会病危的!”
“这个白眼狼!害人精!”
“老二啊,你们怎么养出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儿子!”
我几乎能想象出我爸妈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场景。
我坐不住了。
我跟总监请了假,打了辆车,直奔市人民医院。
我不是去探望二叔的。
我是去把我爸妈,从那个道德绑架的漩涡里,捞出来。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我在急诊抢救室门口,看到了他们。
我爸蹲在墙角,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妈靠着墙,眼神空洞,满脸泪痕。
二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一边哭一边骂,词汇量丰富得让我叹为观止。
陈辉和他媳妇站在一边,满脸愁容,但那愁容里,我看到更多的是不耐烦。
姑姑和几个远房亲戚围在我妈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
“二嫂,你也别太伤心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就是啊,要怪就怪陈默,那孩子心太狠了!亲叔叔都不管!”
“要是早点住到陈默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哪会出这事啊!”
我妈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嘴里喃喃着:“都怪我,都怪我没教好儿子……”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烧到了天灵盖。
我大步走过去。
“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愤怒,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像无数根针,齐刷刷地扎过来。
我妈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罪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第一个开口的是我姑姑。
“你还知道来啊!”她指着我的鼻子,“陈默,我问你,你二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责任?”我看着她,冷笑一声,“他生病是我害的?他透析是我耽误的?他抢救是我造成的?姑姑,你说话要讲证据,不然我告你诽谤。”
我姑姑被我噎得一愣,随即气急败坏:“你……你还敢顶嘴!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长辈?”我环视了一圈,“你们谁拿出过长辈的样子?除了指责我,你们还会干什么?二叔住院,你们谁掏钱了?谁来陪床了?你们不就是站在这里,动动嘴皮子,显得自己多有情有义吗?”
“你!”
“我什么我?”我转向坐在地上撒泼的二婶,“二婶,别哭了,留点力气。待会儿医生出来,要是说人没事,你这眼泪不就白流了?要是说人有事,你哭也没用。有这功夫,不如去把欠我们家的钱还了。”
二婶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她抬起头,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怨毒地瞪着我。
“你个小!你咒你二叔死啊!”
“我可没这么说。”我摊了摊手,“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至于二叔是哪种,我想大家心里都有数。”
“陈默!”陈辉终于忍不住了,他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你他妈说够了没有!我爸还在里面抢救,你在这里说风凉话!”
他的力气很大,但我没躲。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陈辉,放手。不然我报警。”
“你报啊!我看警察来了是抓我还是抓你这个不孝子!”
“不孝?”我笑了,“我爸妈还健在,我孝顺他们天经地义。至于你爸,他算我哪门子的爹?我凭什么要孝顺他?”
“你!”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护士。
“这里是抢救室门口!保持安静!”
陈辉悻悻地松开了手,但眼睛里的火几乎要喷出来。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谁是病人家属?”
我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陈辉急切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抢救过来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肾衰竭已经到了终末期,必须坚持规律透析,而且要特别注意情绪,不能再受刺激了。”
听到“没有生命危险”这几个字,二婶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姑姑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看到陈辉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
或许是我的错觉。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我妈双手合十,不停地鞠躬。
医生摆摆手,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匆匆离开了。
一场闹剧,似乎就这么收场了。
二叔被从抢救室推了出来,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脸色灰败,看上去确实老了很多,也脆弱了很多。
曾经那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像一只漏了气的皮球。
但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作的。
病房里,亲戚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表演。
姑姑握着二叔的手,声泪俱下:“哥,你可算醒了,你吓死我了!”
二婶趴在床边,哭哭啼啼:“老头子啊,你要是走了,我跟辉辉可怎么活啊……”
二叔虚弱地睁开眼,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陈默……”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你……你真的……这么狠心?”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这又是一场针对我的审判。
我还没说话,陈辉就抢先一步,跪在了我面前。
“扑通”一声,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响亮。
“陈默,算我求你了!”他抬起头,眼眶通红,“以前都是我们的错!我给你磕头了!求你让我爸去你家住吧!医生说了,他不能再折腾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行吗?”
说着,他真的开始“咚咚咚”地磕头。
这一下,我成了众矢之的。
我爸拉着我的胳膊,手抖得厉害:“小默,你看,辉辉都给你跪下了……”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哀求。
姑姑和亲戚们也纷纷开口。
“是啊,陈默,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毕竟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呢?”
“你就点个头吧,算姑姑求你了。”
他们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仿佛排练了无数遍。
如果我今天不答应,我就是冷血、无情、不孝、没人性的千古罪人。
好大一顶帽子。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陈辉,他磕头的动作很卖力,但眼神深处,我看到的是算计和不甘。
他在用“下跪”这种方式,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的最后一击。
他知道我爸妈心软,他知道舆论会偏向“弱者”。
他赌我顶不住这种压力。
可惜,他赌错了。
我轻轻地把我爸的手从我胳膊上拿开。
然后,我走到陈辉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陈辉,”我的声音很轻,但足以让病房里每个人都听到,“你别跪我,我受不起。”
“你先起来。”
陈辉不动,继续磕头。
“好,你不起来是吧?”我笑了笑,站起身,“那你就跪着吧。”
我转向病床上的二叔。
“二叔,你想住我家,是吗?”
二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他费力地点了点头。
“行。”我说,“我可以让你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我爸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陈辉也停止了磕头,抬起头看我。
二叔的嘴角,甚至牵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几个条件。”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一,”我伸出一根手指,“房租。我那房子在市中心,三室一厅,精装修。按市场价,一个月租金至少四千。看在亲戚面子上,给你们打个折,一个月三千,押一付三,先交一万二。”
陈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什么?还要房租?”
二婶也尖叫起来:“陈默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一家人住一下还要钱?”
“对,就是要钱。”我平静地说,“我家不是慈善机构。你们住进来,水电煤气物业费,哪样不要钱?我每天还得给你们打扫卫生,伺候病人,这些难道不是成本吗?”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以前的账,得算清楚。当年借我们家那一万块钱,按照银行同期贷款利率,连本带利,现在差不多要还三万。这笔钱,必须先还清。不然免谈。”
“第三,”我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亲戚,“你们今天在场的各位,谁想来我家探病,可以。但是,不能空手来。要么带钱,要么带东西。带钱不低于二百,带东西价值不能低于二百。而且,来了不准说三道四,不准对我爸妈指手画脚。谁要是敢在我家撒野,我立马把他轰出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看着二叔,一字一顿地说,“住可以,但你,还有你老婆,你儿子,必须当着我爸妈的面,为你们过去三十年做的所有错事,一件一件地,给我爸妈,郑重道歉。”
“从分家不公,到抢占田地,到借钱不还,到辱骂我,到算计我家的每一件事……一件都不能漏。”
“你们要是能做到这四条,我明天就回去收拾屋子,扫榻相迎。”
“如果做不到……”我笑了,“那对不起,你们爱上哪儿住上哪儿住,跟我没关系。”
我说完,整个病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爸妈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不安,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快意。
陈辉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我,嘴唇哆嗦着:“陈默,你……你这是趁火打劫!”
“对啊。”我坦然承认,“我就是趁火打劫。怎么了?这招不是跟你们学的吗?”
“当年你们家缺钱,就来我家‘借’,那算不算趁火打劫?”
“当年你们家分地,仗着人多,就多占我们家的,那算不算趁火打劫?”
“你们可以做初一,我为什么不能做十五?”
“你!”陈辉气得说不出话。
“没良心的东西!白眼狼!”二婶又开始她那套咒骂,“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二婶,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我的报应,而是你们家的。二叔这病,一天不透析就得死。透析一次多少钱?后续吃药多少钱?换肾又要多少钱?你们家那点积蓄,够烧多久?”
“你儿子陈辉,一个月工资多少?够付医药费还是够付房租?”
“你们与其在这里骂我,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进了他们最痛的地方。
陈辉的脸色变得惨白。
二婶的咒骂也停了。
是啊,骂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钱,才是。
病床上的二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指着我,眼睛瞪得像要裂开。
“你……你这个……逆子……”
他一口气没上来,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爸!爸!”陈辉赶紧扑过去给他顺气。
病房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不想再看这场闹剧了。
我拉起我爸妈的手。
“爸,妈,我们走。”
我爸犹豫地看着病床上的二叔。
“走!”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几乎是架着他们两个人,走出了病房。
身后,传来我姑姑尖锐的叫声:“老二!二嫂!你们就这么走了?你们不管你哥了?”
我爸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爸,你管了他一辈子,管出什么来了?管出了一身债,一肚子气,还有一个不把你当人的哥。”
“从今天起,别管了。”
“让他儿子管。养儿防老,天经地义。”
我爸沉默了。
我妈低着头,任由我拉着她走。
走出医院大门,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爸妈一直没说话。
我把他们带到附近一家餐厅,点了几个他们爱吃的菜。
“爸,妈,吃点东西吧。”
我爸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送到嘴边,又放下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小默,你今天……说得太过火了。”
“过火吗?”我问,“爸,如果我今天不这么说,不这么做,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结果就是,二叔会顺理成章地住进我家。然后,二婶和陈辉也会跟着住进来。他们会把我那个家,当成免费的旅馆和疗养院。”
“他们会使唤你,使唤妈,让你们给他们做饭,洗衣,端屎端尿。”
“他们会继续把你们当成予取予求的佣人。”
“而我,辛辛苦苦买的房子,就成了他们的安乐窝。我每天下班回来,看到的不是一个清净的家,而是一地鸡毛和一张张理所当然的脸。”
“爸,那样的日子,你还想过吗?”
我爸沉默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了。
烈酒下肚,他的眼眶红了。
“不想。”他哑着嗓子说,“我过够了。”
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男人,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妈在一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小默,”她哽咽着说,“妈不怪你。妈……妈就是觉得……心里难受。”
“我知道。”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妈,难受就对了。说明我们心里还有良知,还有感情。跟他们不一样。”
“但是,我们的良知和感情,不能被无限度地消费。”
“从今天起,我们只为自己活,为我们这个小家活。好不好?”
我妈看着我,又看看我爸,用力地点了下头。
那一顿饭,我们三个人吃得很慢,也很安静。
但我觉得,我们家的某种东西,不一样了。
那根常年弯曲的脊梁,似乎,有了一点点挺直的迹象。
那天之后,我把爸妈接到了我家里。
我跟他们说,老家的房子太旧了,让他们在我这里住一阵子,就当是散散心。
起初他们不同意,说会打扰我工作。
我说:“你们儿子现在有能力了,养得起你们。你们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
他们这才半推半就地住了下来。
我给他们收拾出朝南的主卧,带阳台的那间。
我妈每天在阳台上晒太阳,养花,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我爸迷上了楼下小区的棋摊,每天跟一帮老头杀得天昏地暗,笑声比以前一整年都多。
我的家,第一次有了烟火气。
一种温暖的,踏实的烟火气。
关于二叔那边,再也没有人来烦我。
我的手机很清净,家庭群里也一片死寂。
过了大概半个月,我妈在跟老家一个邻居打电话时,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后续。
那天我们走后,二叔一家在医院大闹了一场。
但闹归闹,医生和护士见多了这种事,根本不理他们。
医药费如流水一般花出去,陈辉的工资根本不够。
二婶去找那些当初在医院里义愤填膺的亲戚借钱,结果,没一个人肯借。
我姑姑说,她女儿要上大学,手头紧。
另一个叔叔说,他儿子要买房,更没钱。
大家都很默契地,哭起了穷。
最后,没办法,二婶和陈辉卖了镇上那套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那房子位置不好,又旧,没卖多少钱。
他们拿着那笔钱,在医院附近租了个顶楼的单间,没有电梯,夏天热得像蒸笼。
二婶每天要一边照顾二叔,一边爬七楼,累得够呛。
陈辉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据说,二婶和陈-辉-母子俩,现在天天吵架。
二婶骂儿子没出息,挣不来钱。
儿子怨母亲当初太霸道,得罪了所有人。
而二叔,躺在病床上,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他曾经赖以作威作福的家庭,在他真正倒下的那一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妈挂了电话,叹了口气。
“作孽啊。”
我没说话,给她递过去一个削好的苹果。
又过了一个月,我接到了陈辉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又颓丧。
“陈默。”
“有事?”
“我爸……他想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一下。
“没必要了吧。”
“他快不行了。”陈辉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医生说,就这几天了。他……他有话想跟你说。”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问我爸妈的意见。
我爸抽着烟,半天没说话。
我妈说:“去看看吧。毕竟……毕竟是你二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最终还是去了。
还是那间又小又热的出租屋。
屋子里一股药味和霉味混合的难闻气味。
二叔躺在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具骷髅。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
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走了过去。
二婶和陈辉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小默……”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嗯。”
“二叔……对不起你。”
他说出这几个字,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说,“是我爸,我妈。”
他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辈子……混蛋……我对不起你爸……我欺负了他一辈子……”
“我就是……不甘心……”他喘着气说,“凭什么……凭什么他一个……能养出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而我……我……”
他看着门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一辈子都在跟我爸比。
他用欺压我爸,来证明自己比我爸强。
可到头来,他最看不起的弟弟,却拥有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一个能撑起门户的儿子,一个和睦的家庭。
而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的不甘,他的嫉妒,他的霸道,最终,都化成了对自己的反噬。
“你……把你爸妈……叫来……我想……给他们……磕个头……”
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说,“没意义了。”
迟来的道歉,比草都贱。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我站起身,走出了那间屋子。
陈辉在外面抽烟,看到我出来,把烟头摁灭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了对不起。”
陈辉愣住了,随即苦笑了一下。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是啊,还有什么用呢。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三天后,二叔走了。
葬礼办得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除了我们一家,和陈辉母子,那些曾经的“亲戚”,一个都没来。
我爸妈还是去了,他们给二叔的灵位上了三炷香。
我爸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告别他那个懦弱、退让了一辈子的自己。
葬礼结束后,陈辉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他说,“我知道不够,剩下的,我会慢慢还。”
我看了他一眼,没接。
“不用了。”我说,“人死账消。”
我不是原谅了。
我只是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牵扯。
陈辉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陈默,”他低声说,“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谢我什么。
谢我最后的拒绝,让他看清了现实?
还是谢我没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再踩上一脚?
我没有问。
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我爸妈,离开了那个埋葬了我无数屈辱回忆的小村庄。
回城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夕阳从车窗外照进来,金色的光,落在我妈的白发上,落在我爸深刻的皱纹里。
我妈突然开口:“小默,你二叔……最后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羡慕你和我爸。”
我妈愣住了。
我爸也回过头看我。
“他说,羡慕你们养了个好儿子。”我平静地撒了个谎。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二叔临死前那些不甘和嫉妒。
就让逝者,带着他所有的不堪,一起埋进土里吧。
而活着的人,应该向前看。
我妈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爸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灿烂的笑容。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笑。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块被挖走的空洞,好像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慢慢填满了。
回到家,我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饭菜的香气很快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爸打开电视,看他最喜欢的戏曲频道,跟着咿咿呀呀地哼唱。
我坐在我的书房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那个曾经笼罩在我们家上空的阴影,彻底散了。
我用我的“不近人情”,换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后半生的“海阔天空”。
如果这就是“不孝”,如果这就是“冷血”,那我愿意把这个名声,背负到底。
因为我保护了我想保护的人。
我守住了我的家。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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