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姐李娟是在我出月子后的第四个月零七天走的。
她走的前几天,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
不是那种临终病人油尽灯枯的怪,而是一种……怎么说呢,一种亢奋的、急切的、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四十八小时来用的怪。
那天下午,我抱着刚满五个月的儿子墩墩在客厅里踱步,他有点闹觉,哼哼唧唧地就是不肯睡。
李娟提着两大袋子菜从外面回来,额头上全是汗,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回来了姐。”我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她“嗯”了一声,把菜往厨房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得我怀里的墩墩一激灵,嘴一撇就要哭。
“轻点儿姐,孩子要睡了。”我赶紧小声说。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直愣愣的,然后快步走过来,不是看孩子,而是盯着我。
“林薇,我跟你说个事。”
她的语气很严肃,严肃到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以后,要是家里水管爆了,别找物业,他们慢得要死还贵。我给你找了个师傅的电话,姓王,就住咱们隔壁小区,随叫随到,手艺好,价格也公道。我把电话贴冰箱门上了,你记一下。”
我愣住了。
水管?
哪个水管?
“姐,好端端的,说什么水管……”
“你别管!”她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我跟你说的你都记着!还有,楼下那个‘小李开锁’,千万别找他,那人手脚不干净,上次我看见他……”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换锁师傅说到通下水道的,从小区哪家菜最新鲜说到哪个快递点不送上门。
我抱着孩子,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傻子一样听着。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微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在她周围飞舞,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不真实。
我心里突然就毛了。
这太奇怪了。
李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我老公陈阳的亲姐姐,比他大八岁,没结婚,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
用我婆婆的话说,就是“一根筋,嘴笨,不会来事儿”。
她平时跟我说话,能一个字说完的,绝不说两个字。
我们俩的关系,客气,疏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她来照顾我坐月子,纯属意外。
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我婆婆……一言难尽,我宁愿自己点外卖也不想让她来。
是陈阳实在没办法了,给他姐打了个电话。
我当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一个没生过孩子、没结过婚的大姑姐,她会照顾什么月子?
可她来了。
带着一个巨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她的衣服,还有两双一看就穿了很多年的旧布鞋。
她来了之后,我们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家,就变成了她的战场。
每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能听见厨房传来“当当当”的剁馅声。
她做的月子餐,谈不上多好吃,就是量大,油水足,十年如一日的老三样:鲫鱼汤、猪蹄汤、小米粥。
“吃!吃了才有奶!”她把比我脸还大的碗往我面前一送,话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闻着那股油腻的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姐,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少吃点行吗?”
“不行!”她眼睛一瞪,“你不吃,墩墩吃什么?你当妈了,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我被她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她说的都对。
可那股子理所当然的、不容反驳的劲儿,让我浑身难受。
月子里不让洗头,不让下床,不让开窗,不让看手机。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坐月子,是在坐牢。
而李娟,就是那个最严厉的狱警。
我们俩的矛盾在一天夜里爆发了。
墩墩肠绞痛,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不行。
我抱着他,心疼得直掉眼泪,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陈阳在一旁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
李娟冲了进来,一把从我怀里把孩子接过去,动作有点粗鲁。
“你别哭了!你一哭,他更害怕!”她冲我吼。
我当时就炸了。
“他是我的儿子!我哭怎么了?你凭什么吼我?”
“就凭我比你懂!”她把孩子熟练地趴放在自己手臂上,轻轻拍着他的背,“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那晚,我们俩吵得天翻地覆。
我把月子里所有的委屈、压抑,全都吼了出来。
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只能把我拉进卧室,“你少说两句,姐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她那是为了我好吗?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拿我当犯人管!”我哭着捶他。
那晚之后,我和李娟冷战了三天。
三天里,她照样做饭,照样给孩子换尿布,只是不再跟我说一句话。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是陈阳先受不了了,他去跟李娟谈。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李娟敲开了我卧室的门。
她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酒酿圆子。
“吃吧,下奶的。”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有点哑。
我没看她。
她站了一会儿,又说:“林薇,我这人不会说话,脾气也冲。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多担待。”
“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觉得我土,觉得我管得多。”
“可你刚生完孩子,身子骨最弱的时候,不能由着性子来。这月子要是坐不好,以后要落一身病的。”
“墩墩还那么小,你身体垮了,他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疲惫。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见她站在昏暗的床头灯光里,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好像……瘦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她的“霸道”。
她让我喝那些油腻的汤,是因为她觉得那是对产妇最好的东西。
她不让我下床,是怕我累着。
她吼我,是因为她比我还心疼哭闹的墩墩。
她的爱,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粗糙、直接,甚至有点硌人。
但那底下,是实打实的好心。
出了月子,我本以为她会回家。
可她没走。
“你一个人带孩子太累,陈阳又指望不上。我再帮你带几个月,等墩墩大一点了再说。”
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这一留,就又是小半年。
这小半年里,她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
买菜、做饭、洗衣服、带孩子。
我这个当妈的,倒像个甩手掌柜。
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会泛起一阵阵的愧疚。
她牺牲了她自己的生活,来成全我们这个小家。
而我,却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谢谢”,都很少对她说。
我们的关系,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里,不远不近地维持着。
直到她开始变得奇怪。
那种奇怪,是从她给我钱开始的。
那天她发了工资,回来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塞到我手里。
“拿着。”
“姐,你这是干什么?”我吓了一跳。
“给墩墩买点东西。”
“不用不用,我们有钱。”我赶紧推回去。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她又把钱塞了回来,力气大得惊人。
“墩墩是我外甥,我这个当大姨的,给他买点东西怎么了?”
我拗不过她,只好收下。
可从那以后,她就像疯了一样,开始不停地给孩子买东西。
从几百块的衣服鞋子,到几千块的金锁、金手镯。
我们家本来就不大,很快就被她买回来的东西堆得快没地方下脚了。
“姐,你别买了,真的太多了,用不上。”我劝她。
“用得上!小孩子长得快,这些很快就都能穿了!”她一边拆着快递,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她买回来的东西,很多都不实用。
比如那个纯金的长命锁,又大又沉,小孩子戴着根本不舒服。
“姐,这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我把金锁推给她。
“我给我外甥的,有什么不能要的?”她又不高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她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大姨给墩墩的念想,你必须收着!”
“念想”这个词,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好端端的,说什么念想?
她不光买东西,还开始写东西。
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硬皮本,每天晚上等我们都睡了,就一个人在客厅的小桌子前写写画画。
我起夜喂奶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
昏黄的灯光下,她弓着背,一笔一划,写得特别认真。
我以为她在写日记。
直到有一次,我趁她出去买菜,没忍住好奇,翻开了那个本子。
我彻底愣住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日记。
那是一本……我们家的“使用说明书”。
第一页,是墩墩的。
“墩墩,男,202X年X月X日生。过敏史:无。爱吃的辅食:胡萝卜泥、苹果泥(要蒸熟)。不爱吃的:西兰花。”
“睡觉喜欢抱着小熊,要听《小燕子》。”
“每天下午三点会闹觉,可以带他去楼下花园看小狗,一看就不哭了。”
第二页,是我的。
“林薇,喜辣,但不吃香菜。最爱吃的菜是水煮鱼。”
“来例假会肚子疼,要喝红糖姜茶。”
“情绪敏感,容易哭,要多顺着她。”
第三页,是陈阳的。
“陈阳,懒,袜子喜欢乱扔。提醒他每天倒垃圾。”
“胃不好,不能吃凉的。”
“工作压力大,别总跟他吵架。”
一页一页翻下去,我手脚冰凉。
水、电、煤气的缴费日期。
各种家电的保修电话。
甚至连我们俩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她都用红笔标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一个大姑姐该记的东西?
这分明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做最后的叮嘱。
一个巨大的、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把本子放回原处,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李娟这几个月的种种反常,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她越来越瘦的身体。
她越来越差的脸色。
她那不正常的亢奋和疲惫。
她总是在我耳边念叨的“以后”。
“以后墩墩上学了……”
“以后你们换大房子了……”
“以后我不在了……”
最后那句,是她有一次看着墩墩睡觉时,无意识说出口的。
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字字诛心。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狂跳。
不行,我必须问清楚。
我冲出卧室,客厅里,李娟果然还坐在那里。
她正在写那个本子,听到动静,她抬起头,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墩墩又哭了?”
“姐。”我走到她面前,声音都在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眼神闪躲了一下,“我能有什么事?大半夜不睡觉,胡思乱想什么。”
“你别骗我了!”我指着那个本子,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写这些?!”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空气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和她急促的喘息声。
最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得了bing。”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我还是感觉天塌了。
“什么bing?严重吗?可以治的对不对?”我抓住她的胳膊,语无伦次地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胰腺ai,晚期。”
她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事情,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好像哭了很久,又好像把陈阳叫了起来,我们俩一起逼着她去医院。
她不去。
“没用了。”她说,“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住院治疗?!”陈阳冲她吼,眼睛都红了。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让你们跟着我一起愁?住院有什么用?化疗,放疗,把人折磨得不像人,最后还不是一样要走?钱也花了,人也受罪了,图什么?”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
“这几个月,我不想躺在病床上。我想看着墩墩长大一点,想再多帮你分担一点。”
“我想把我能想到的,能为你们做的,都做了。”
“这样,我走的时候,也能安心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谁也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天,一点点从墨蓝变成鱼肚白,再到金光万丈。
新的一天来了。
可我们家,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夜里。
知道了真相,再去看李娟的那些“怪异”行为,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之所以那么亢奋,那么急切,是因为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想在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为我们这个家,筑起一道最坚固的防线。
她教我怎么生活,是在教我如何在她离开后,独自撑起这个家。
她给孩子买那些贵重的金器,是想把她所有的爱和祝福,都物化成这些沉甸甸的东西,留给那个她可能看不到长大的外甥。
她的那本“使用说明书”,是她写给我们未来生活的情书。
我再看那个本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害怕。
我怕她突然倒下,怕她哪天早上就再也醒不过来。
我让陈阳请了长假,我们俩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我不再让她做任何家务,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好吃的。
可她的胃口越来越差,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有时候,她会坐在沙发上,看着我和墩墩玩,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是我以前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有一次,她把我叫到身边。
“林薇,我走了以后,你别跟陈阳吵架。他那个人,心粗,嘴笨,但他心里是有你的。”
“还有我妈,她那个人……你多让着她点。她这辈子也不容易。”
“墩墩,你好好带他。让他读书,让他学本事,以后别像我一样,一辈子没出息。”
我听着她一句句的“遗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姐,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抬起枯瘦的手,想帮我擦眼泪,却没什么力气。
“傻丫头,人哪有不死的。”
“我这辈子,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没什么牵挂。能看着你们好好的,我就满足了。”
她走了。
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
陈阳去上班了,我正在给墩墩喂辅食。
她说她有点累,想回房躺一会儿。
我没多想,让她去了。
等我喂完孩子,想去看看她,推开门,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仿佛只是睡着了。
床头柜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她的衣服,旁边放着那个帆布包。
包里,是她给我们买的所有东西的发票,和那个硬皮本。
本子的最后一页,是她新写的几行字。
字迹已经很潦草,看得出她当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林薇,陈阳,墩墩:”
“对不起,大姑/大姨不能陪你们走下去了。”
“别难过,好好生活。”
“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李娟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大多是超市的同事和几个老街坊。
婆婆哭得几度昏厥。
她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照顾好她……”
我才知道,李娟很小的时候,公公就去世了。
婆婆一个人拉扯着她和陈阳长大,吃了很多苦。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女儿,难免有所忽略。
李娟很早就辍学打工,供弟弟读书。
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弟弟,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用。
她不是不想结婚,是谈过几个,都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要帮衬弟弟,最后不了了之。
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为母亲,为弟弟,最后,为我们这个小家。
葬礼结束后,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这个家里,好像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厨房里,我仿佛还能看到她系着围裙忙碌的背影。
客厅里,我仿佛还能听到她中气十足地吼我“多穿点”。
卧室里,墩墩睡的小床上,还放着她买的那只小熊。
我开始学着做她做过的那些事。
我翻开那本“使用说明书”,按照上面的指示,去缴水电费,去联系通下水道的师傅。
我学着炖她炖过的那些汤,虽然味道总是不对。
我学着在她唠叨过的那些事情上,多留一个心眼。
我开始理解,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厌烦的“管束”,其实是一种最笨拙、最深沉的爱。
有一天,陈阳下班回来,看到我在厨房里忙活,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老婆,辛苦你了。”
我转过身,看到他眼圈红了。
我知道,他也想她了。
“不辛苦。”我摇摇头,“是姐辛苦。”
我们俩抱着,都没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从今往后,我们要带着她的那份爱,好好地活下去。
墩墩一天天长大。
他会叫“爸爸”、“妈妈”了。
有时候,我会指着李娟的照片,教他说:“叫‘大姨’。”
他含糊不清地跟着我念:“大……姨……”
每当这时,我都会忍不住掉眼泪。
李娟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跟陈阳带着墩墩去给她扫墓。
她的墓碑很干净,看得出婆婆经常来。
我们摆上她爱吃的点心,还有一束白色的菊花。
我抱着墩墩,蹲在墓碑前,轻声地跟她说话。
“姐,我们来看你了。”
“墩墩会走路了,长了两颗牙。”
“陈阳升职了,不过还是那么懒,袜子还是乱扔。”
“我……我挺好的。你教我的那些,我都记着呢。你放心吧。”
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把那个纯金的长命锁拿了出来,放在墓碑前。
“姐,这是你给墩墩的。他现在还小,戴不了。我先替他保管着,等你下辈子,还做他大姨的时候,再亲手给他戴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墓碑上。
李娟的照片,在阳光下笑得温和又坦然。
我突然就明白了。
她不是走了,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心里。
活在我炖的每一碗汤里,活在陈阳改正的每一个坏习惯里,活在墩墩清脆的每一声“大姨”里。
她用她生命最后的光和热,为我们照亮了前方的路。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她的爱和期望,勇敢地、好好地走下去。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李娟已经离开三年了。
这三年里,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变化。
我们换了个大点的房子,三室一厅,终于不用再把东西堆在客厅。
墩墩上了幼儿园,每天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
陈阳成了部门主管,更忙了,但回家也知道帮我分担家务了。
我呢,在墩墩上幼儿园后,找了份工作,在家附近的图书馆做管理员,清闲,也能照顾家里。
生活,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还是会想起李娟。
想起她粗糙的手,想起她不耐烦的语气,想起她塞到我手里的那碗酒酿圆子。
那本“使用说明书”,被我用塑料封皮包好,放在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
有时候,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我还是会翻开来看看。
比如,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我翻到她记下的维修电话,打过去,来的果然是那个手艺好、价格公道的王师傅。
王师傅修好洗衣机,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你家这电话,是我好几年前留给一个大姐的,她说她弟媳妇年轻,怕以后找不到人。没想到还真打来了。”
我笑着,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姐,你看,你为我们想得多周到。
婆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腿脚也不利索了。
我跟陈阳商量了一下,把她接了过来。
一开始,我还担心婆媳关系难处。
没想到,婆婆变了很多。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剔、刻薄,反而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会帮我择菜,会偷偷给墩墩塞零花钱。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李娟那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银手镯。
“林薇,这个……是娟子小时候,我给她买的。她一直戴着,后来自己挣钱了,也舍不得扔。”
“现在,我把它给你。你别嫌弃。”
婆婆的眼睛浑浊,布满了红血丝。
我接过那个手镯,冰凉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手心。
“妈,我不嫌弃。”
那一刻,我跟婆婆之间多年的隔阂,好像也随着这个手镯,烟消云散了。
我们都是被李娟留下的人。
我们因为她,才更懂得如何去爱身边的家人。
墩墩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是我送他去的。
他穿着新衣服,背着小书包,兴奋又紧张。
在幼儿园门口,他抱着我的腿,突然有点不想进去了。
“妈妈,我害怕。”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想起了李娟。
如果是她,她会怎么说?
她大概会眉头一皱,说:“怕什么怕?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
然后,又会笨拙地往他书包里塞一个他爱吃的苹果。
我笑了笑,对墩墩说:“墩墩不怕,你看,里面有好多小朋友,还有滑滑梯。大姨在天上看着你呢,她希望墩墩做个勇敢的孩子。”
墩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松开我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幼儿园。
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李娟其实一直都在。
她就像我们家的守护神。
虽然我们看不见她,摸不着她,但她无处不在。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金锁。
金锁在盒子里放了几年,依旧灿烂夺目。
我把它拿出来,擦了又擦。
陈阳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去,看了很久。
“老婆,你说……姐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好。”我毫不犹豫地说,“肯定好。那边没有病痛,没有烦恼。她那么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会善待她的。”
他点点头,把金锁放回我手里。
“收好。等墩墩长大了,告诉他,这是他大姨留给他最宝贵的礼物。”
我把金锁放回盒子,跟那本“使用说明书”放在一起。
我想,等墩墩再大一点,我会把关于他大姨的所有故事,都讲给他听。
我会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女人,她不漂亮,不富裕,脾气也不好。
但她用她短暂的一生,拼尽全力地爱着我们。
她的爱,像山一样沉默,像海一样深沉。
她的那些“奇怪”的行为,是她留给我们最温柔的遗言。
姐,谢谢你。
谢谢你来过我们家,照顾我坐月子,照顾墩墩。
谢谢你用你最后的时间,教会我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我们都很好。
你放心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墩墩已经是个小学生了。
他个子蹿得很快,像一棵茁壮的小树。
他知道了大姨的故事,每次去扫墓,都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讲学校里的趣事。
“大姨,我这次考试得了双百,老师表扬我了。”
“大姨,我们班新来了一个女同学,她辫子扎得可好看了。”
“大姨,我学会骑自行车了,下次我骑给你看啊!”
我跟陈阳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跟李娟“汇报”生活,总是又想哭又想笑。
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地传承下去的吧。
婆婆在前年也走了。
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让我把她和李娟葬在一起。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娟子。下辈子,我想好好补偿她。”
我们遵从了她的遗愿。
现在,墓碑上,是母女俩依偎在一起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们,都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定已经团聚了。
没有了生活的重担,没有了病痛的折磨,她们可以做一对真正快快乐乐的母女。
我工作的图书馆,来了一个新同事,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
她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对未来充满迷茫,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有一次,她因为工作失误被领导批评,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
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像当年李娟对我一样,给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
“喝吧,喝了心里能暖和点。”
小姑娘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林薇姐,谢谢你。”
我笑了笑,“没什么。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过去了就好了。”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李娟的影子,投射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也活成了她的样子。
用一种笨拙但真诚的方式,去关心身边的人。
陈阳的公司越做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
但他不管多晚,都会回家。
他戒了烟,也很少喝酒。
他说:“姐走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墩墩。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们俩现在很少吵架。
不是没有矛盾,而是我们都学会了珍惜。
我们都明白,能成为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是多大的福气。
这份福气,是李娟用她的生命换来的。
我们没有资格去挥霍。
去年冬天,我们全家去了一趟北方,去看了雪。
墩墩第一次看到雪,兴奋得满地打滚。
我跟陈阳站在酒店的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老婆,你还记不记得,姐以前总说,想去哈尔滨看冰灯。”陈阳突然说。
我怎么会不记得。
李娟说过好几次,她说她就想看看,那用冰雕出来的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她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一件像样的羽绒服都舍不得买,更别说去旅游了。
“记得。”我靠在他肩膀上,“她说,等以后有钱了,就去。”
陈阳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等墩墩放寒假,我们带他去哈尔滨吧。”
“就当我们,替姐去看看。”
我点点头,眼眶又湿了。
姐,你看,我们都记着呢。
你没完成的心愿,我们替你去完成。
你没看过的风景,我们替你去看。
你放心,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认真地生活。
我们把你给的爱,变成了我们生活下去的力量。
我们把你留下的“说明书”,变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们会一直一直,把你记在心里。
直到我们白发苍苍,直到我们也在另一个世界,与你重逢。
到那时,我一定会跑过去,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告诉你:
“姐,这些年,我们过得很好。谢谢你。”
“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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