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十一点,老公沈浩出差的第三天。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一锅滚沸的油。
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正窝在沙发里审阅一个儿童绘本的初稿,空气里弥漫着沐浴露的青柠味和旧书本的纸张味。
门铃突然响了,又急又乱。
这么晚,会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外卖送错了,可我今晚吃的是剩饭。
猫眼外站着一个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
是林墨。
我的男闺蜜,从大学穿一条裤子到现在的铁哥们。
我赶紧打开门,一股冷风夹着雨腥味灌了进来。
“你怎么搞成这样?”
他嘴唇有点发白,苦着脸,“别提了,楼上水管爆了,我家成了水帘洞,物业正在抢修,今晚是回不去了。”
他指了指自己滴水的裤脚,“方圆十里,就你这儿能收留我这落难的孙悟空了。”
我犹豫了一秒。
沈浩不在家。
虽然我和林墨纯洁得跟两张白纸似的,但瓜田李下,总归不便。
可看着他冻得哆嗦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先进来吧。”我侧身让他进来。
地板上瞬间印出一滩水渍。
我扔给他一条干毛巾,又去沈浩衣柜里翻出一套没穿过的旧运动服。
“谢了,我的女王大人。”林-墨-接-过-衣-服-,-笑-得-像-只-湿-漉-漉-的-金-毛-。
他去洗澡的时候,我给他煮了碗泡面,加了个荷包蛋和两根火腿肠。
厨房里很快弥漫开红烧牛肉面的霸道香气。
他换好衣服出来,头发擦得半干,正是我最看不惯的那种刺猬头。
“哇,豪华顶配版宵夜!”他夸张地叫了一声,坐下来就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看着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我不禁笑了。
这场景,和大学时在宿舍偷吃泡面一模一样。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可不一定,”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万一沈浩突然杀回来,看到我穿着他的衣服,吃着你的泡面,不得把我从窗户扔出去?”
我白了他一眼,“他没那么暴力,最多也就是把你连人带碗一起扔出去。”
我们俩都笑了。
客厅里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色的光晕着,雨声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我把他安排在书房的沙发床上。
“行了,将就一晚吧,明早赶紧滚蛋。”我抱着手臂,装出凶巴巴的样子。
“遵命。”他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空气里有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味道,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亮得晃眼。
我送林墨到门口。
他换回了自己那身半干不干的衣服,看起来还是有点滑稽。
“谢啦,改天请你吃大餐。”他挥挥手。
“赶紧去处理你那水帘洞吧。”
就在这时,对门的王阿姨拎着一捆刚买的韭菜从电梯里出来,韭菜上的水珠还闪着光。
她看见我和林墨,脚步顿了一下。
那眼神,像两把精准的探照灯,在我俩身上来回扫射。
尤其在林墨那身皱巴巴的衣服上,多停留了零点五秒。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王阿姨是我们这栋楼的“社区情报中心”,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王阿姨,买菜回来啦。”我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嗯”了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眼神里的意味深长,足够拍一部八十集的伦理剧。
她打开自家门,进去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们一眼。
林墨也察觉到了,小声问我:“这老太太谁啊?眼神怎么跟X光似的?”
“邻居,”我叹了口气,“你快走吧,我感觉我的清白要晚节不保了。”
他耸耸肩,一脸“我能怎么办”的无辜表情,进了电梯。
我关上门,心里七上八下的。
上午十点,我正在电脑前画一幅插画,画的是一只小兔子在森林里迷了路。
画着画着,我感觉自己就像那只兔子。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婆婆。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喂,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方静啊,在忙吗?”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尖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冷冰冰的客气。
“不忙,妈,您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或者说,组织罪名,“就是关心一下你。沈浩出差,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啊。”
“嗯,我知道的,妈。”
“特别是,”她加重了语气,“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
来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妈,您是不是听谁说什么了?”我不想绕圈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婆婆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方静,我本来不想说得这么直接,但你太让我失望了!邻居都看见了,今天早上,有个男人从我们家出去!沈浩尸骨未寒……呸!沈浩才出差几天啊!”
我被她那句“尸骨未寒”气得眼前一黑。
“妈!您说什么呢!那是我大学同学林墨!他家昨晚水管爆了,在我这儿借住一晚!书房!”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同学?借住?”婆婆冷笑一声,“方静,你当我三岁小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觉得这话说出去谁信?”
“信不信是别人的事!事实就是这样!林墨您也见过的,沈浩最好的哥们之一!”
“呵,打着哥们的旗号,干些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新闻我见得多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对得起沈浩吗?他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你在家里倒好,给他戴绿帽子!”
“妈!”我气得浑身发抖,“您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我难听?还是你做得难看?”
“我做得哪里难看了?朋友有难,我搭把手,这有错吗?”
“错大了!你是个已婚妇女,不知道避嫌吗?你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被她这种强盗逻辑气得说不出话,只觉得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冷冷地说。
“你等着,我这就过来!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她“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像一尊木雕。
证据?
她要来找什么证据?
找一根不属于沈浩的头发?还是找一双不属于沈浩的鞋?
荒谬!可笑!
愤怒过后,是一阵巨大的委屈和心酸。
我嫁给沈浩三年,自问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就因为收留了一个落难的朋友,就要被当成犯人一样审问、搜查?
一个小时后,门铃被按得震天响。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婆婆站在门口,一脸的“捉奸在床”的义愤填膺,身后还跟着一脸为难的公公。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把婆婆脸上的怒气照得一清二楚。
“妈,爸。”我面无表情地侧开身。
婆婆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连鞋都没换。
她像个侦探,先是环顾客厅,然后径直走向沙发,俯下身,用鼻子闻了闻。
我被她这操作惊呆了。
“妈,您在干什么?闻香识男人吗?”我忍不住讽刺道。
她直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少阴阳怪气!心虚了?”
说完,她又冲进卧室,拉开衣柜,翻看床铺,甚至连卫生间都没放过。
公公跟在她身后,尴尬地对我说:“方静,你妈她……她就是太着急了。”
“着急?着急就可以随便闯进我家,像搜查犯人一样翻箱倒柜吗?”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婆-婆-从-卫-生-间-出-来-,-手-里-捏-着-一-根-头-发-,-举-到-我-面-前-,-“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像-是-抓-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我凑近一看,差点笑出声。
“妈,这是我的头发。我昨天刚染了色,您忘了?”
婆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不死心,又冲进书房。
书房的沙发床还保持着昨晚的样子,被子没有叠。
“看!这就是证据!”她指着沙发床,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我气笑了。
“妈,我说了他睡在书房,这不正好证明我没撒谎吗?”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演戏给我看!”
“演戏?妈,您是看宫斗剧看多了吧?我是不是还得配合您来一出滴血认亲?”
“你!”婆婆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行了,别吵了!”一直沉默的公公终于开口了,“我相信方静不是那样的人。你别在这儿无理取闹了!”
“我无理取闹?”婆婆把炮火转向公公,“你儿子在外面拼死拼活,家都要被偷了,你还向着外人说话!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看糊涂的是你!”
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我头都大了。
“够了!”我提高了音量,“妈,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给林墨打电话,让他跟您解释。”
“我才不听他解释!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您想怎么样?要不我们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断案?”
婆婆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刚,一时愣住了。
“好,好,你现在翅膀硬了,敢拿警察吓唬我了!”她指着我,“你马上给沈浩打电话!让他回来!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说!”
“我不打。”我拒绝得很干脆。
“你不敢?”
“不是不敢,是没必要。沈浩在外面出差,谈着几百万的合同,我不能因为您这种无稽的猜疑就去打扰他,影响他的工作。”
这是我的底线。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和支持。
如果沈浩因为他妈一通捕风捉影的电话,就跑回来质问我,那我们这婚姻,也没什么意思了。
“好啊,你不打,我打!”婆婆说着就掏出手机。
我没拦她。
我倒要看看,沈浩会怎么选。
电话接通了。
婆婆一开口,就带着哭腔:“儿子啊,你快回来吧!你媳妇她……她趁你不在家,带男人回家过夜啊!”
她把手机开了免提,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表演。
电话那头,沈浩沉默了几秒。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错愕和烦躁。
“妈,您说什么呢?方静不是那样的人。”沈浩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儿子,你怎么也向着她说话!邻居王阿姨亲眼看见的!妈还能骗你吗?”
“王阿姨?”沈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妈,王阿姨的话您听一半就行了。上次她还说楼下老李头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呢。”
“这次是真的!我都在家里找到证据了!”
“什么证据?”
“一根男人的头发!还有……还有他睡过的床!”
我真想翻个白眼。
电话那头的沈浩又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长。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方静,你在旁边吗?”沈浩突然问。
“我在。”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维护,多了一丝审问的意味。
我的心,凉了半截。
“就像妈说的,林墨昨晚在我这儿借住了一晚。”我平静地陈述。
“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半夜十一点多来的,浑身湿透,说家里被淹了。你当时可能已经睡了,或者在开会,我不想打扰你。”
“方静,”沈浩的语气加重了,“就算这样,你也不该让他留宿。你是个已婚女人,应该知道避嫌。你让妈怎么想?让邻居怎么想?”
避嫌。
又是这两个字。
像两把冰冷的枷锁,要把我牢牢锁住。
“所以,在你看来,也是我的错了?”我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处理得不够妥当。你明知道我妈是什么性格,你就不该给她留下话柄。”
原来,在他心里,问题的关键不是我有没有做错,而是我有没有“给他妈留下话柄”。
不是他妈无理取闹,而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心,彻底凉了。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把抢过婆婆手里的手机,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沈浩,在你心里,维护你妈的面子,比你老婆的清白和尊严更重要,是吗?”
“方静,你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在你看来,我应该在那个大雨的深夜,把一个认识了十几年的、落魄的朋友拒之门外,就为了所谓的‘避嫌’,为了不让你妈‘多想’?”
“我……”
“沈浩,我告诉你,这件事,我没错。错的是捕风捉影的邻居,是无理取闹的你妈,还有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只会和稀泥的丈夫!”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婆婆和公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大概没想过平时温顺的我,会突然爆发。
我看着他们,眼神冰冷。
“妈,现在您满意了?您成功的离间了我们夫妻的感情。您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给您找证据!”
我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林墨的电话,开了免提。
“林墨,你现在在哪?”
“在我家啊,跟物业一起处理烂摊子呢。怎么了,女王大人?”林墨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你打开视频通话,把你家现在的情况拍给我看看,特别是漏水的地方。”
“啊?哦,好。”
很快,视频接通了。
屏幕里,是林墨那间公寓,简直就是灾难现场。
天花板还在滴水,地板上全是积水,家具被泡得不成样子,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物业人员正在忙碌。
“看到没?”我把手机举到婆婆面前,“这就是林墨昨晚不能回家的原因。水管爆了,整个天花板都塌了。您要不要跟物业的师傅聊两句,确认一下时间?”
婆婆看着屏幕里的惨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挂了视频,又翻出小区的业主群,“王阿姨,就是您口中的目击证人,上周还在群里造谣说社区团购的冷链肉有问题,结果被站长拿出检疫报告打了脸。您觉得,这样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我把聊天记录翻出来,递到她眼前。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公公在一旁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行了,都清楚了,是咱们错怪方静了。回家吧。”
婆婆却一把甩开他的手,梗着脖子说:“就算他家真的漏水了,那她也不该留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过夜!这传出去像什么话!我们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
对她来说,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她的“面子”才最重要。
“沈家的脸?”我冷笑一声,“您在楼道里大吵大闹,冲进我家翻箱倒柜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沈家的脸?”
“您兴师动众地跑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定了罪,现在证据确凿,证明我是清白的,您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反而还在纠结什么‘面子’。妈,您不觉得可笑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她的心里。
“我……我是你长辈!我关心我儿子有错吗?”她还在嘴硬。
“关心?您这不是关心,是控制!是打着关心的旗号,来满足您自己的掌控欲!”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个家,是我和沈浩的家,不是您的附属领地。我有权决定请什么朋友来做客,只要我没做任何违背道德和婚姻底线的事,就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这番话说完,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用这种语气跟婆婆说话。
是他们逼的。
是沈浩那句“你应该避嫌”,彻底点燃了我所有的怒火。
我不是他的附属品,不是一个需要被圈养起来、时刻注意“分寸”的玩偶。
我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尊严的人。
公公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再次拉住婆婆,“走吧,回家吧。让孩子们自己处理。”
这次,婆婆没有再挣扎。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然后被公公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刚才那股撑着我的气,瞬间泄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被婆婆翻得乱七八糟的家,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委屈,愤怒,失望……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包裹。
我拿起手机,看着沈浩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过去。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在等。
等他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不是林墨借宿一晚的小事,这是我们婚姻里埋藏的一颗巨雷。
今天不把它挖出来,总有一天会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信任这东西,碎一次,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接下来的两天,是死一般的沉寂。
婆婆没再打电话来骚扰我。
沈浩也没再联系我。
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看谁先妥协。
我没妥协。
我把家里收拾干净,点了香薰,然后一头扎进了我的工作中。
那个儿童绘本的稿子,出版社催得紧。
我正好可以借此转移注意力。
我给自己点了最贵的外卖,一份冬阴功汤,一份咖喱蟹。
外卖小哥超时了半小时,APP自动赔付了我一个红包。
我看着那个红包,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连一个陌生人都知道,迟到了要道歉,要赔偿。
而我的丈夫,我的婆婆,却觉得他们的冒犯是理所当然。
周一早上,我正在跟出版社的编辑开视频会议,讨论分镜头的细节。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快递,对着门口喊了一声:“放门口就行。”
门铃却锲而不舍地响着。
我皱了皱眉,跟编辑说了声抱歉,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沈浩。
他风尘仆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手里还拖着行李箱。
他比预定的出差时间,提前了两天回来。
我们隔着门,对视着。
他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问:“有事?”
我的冷淡让他愣住了。
“方静,我……”他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在开会。”我指了指客厅的电脑屏幕,上面还亮着编辑的头像。
“那我等你。”他把行李箱靠在墙边,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样子。
我没再理他,关上门,回到电脑前。
“抱歉,王老师,家里有点事。”我对着屏幕里的编辑笑了笑。
“没事没事,”王老师很体谅,“你老公回来了?看他一脸的愧疚,是不是犯错了?”
我苦笑了一下,“算是吧。”
会议开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我关掉电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浩。
我心里那股气还没消。
他的不信任,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最后,我还是打开了门。
他还在,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靠墙站着。
看到我开门,他立刻站直了身体。
“我们可以谈谈吗?”他问,声音沙哑。
我没说话,让他进了屋。
他换了鞋,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然后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
“坐吧。”我说。
他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了下来,离我隔着好几米。
“方静,对不起。”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道歉。
我看着他,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不该在电话里那么说你。我不该不相信你。”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客户喝酒,脑子一团乱。她说得那么严重,我……我当时就慌了神。”
“所以,你慌了神,第一反应不是维护我,而是指责我?”我冷冷地问。
“我不是指责你……”
“你就是!”我打断他,“你说我应该‘避嫌’,说我‘处理不当’,说我‘给你妈留下了话柄’!沈浩,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一个需要时刻看你妈脸色行事、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的附属品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积压了两天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静,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我指着自己的心口,“我这里,比任何时候都冷静!沈浩,我们结婚三年了,我以为我们之间有最基本的信任。可事实证明,我错了。你妈的一通电话,一个捕风捉影的‘罪名’,就足以让你动摇。”
“我没有动摇!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被他这句话气笑了,“所以,为了‘少一事’,我就该委屈自己,就该放弃原则,就该像个犯人一样被审问,被搜查,然后还得反过来检讨自己‘处理不当’?”
“我告诉你,沈浩,这件事,不是一件小事!它暴露了我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信任!还有,你和你妈之间,那条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苍白。
“我妈那边,我已经说她了。”他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我回家之后,跟她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以后我们家的事,让她少管。”
“吵了一架?”我看着他,“然后呢?她承认自己错了吗?她跟我道歉了吗?”
沈浩沉默了。
我明白了。
婆婆那种性格,怎么可能轻易认错。
在她看来,她永远是对的,错的是全世界。
“所以,你的解决方案就是,你跟她吵一架,然后回来跟我说声‘对不起’,这件事就算翻篇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沈浩,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终于也有些不耐烦了,声音里带了火气,“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妈年纪大了,性格就是那样,我总不能逼着她给你下跪道歉吧?”
“我不需要她下跪道歉!”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需要的,是你明确的态度!”
“我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吗?我提前结束出差赶回来,我跟你道歉……”
“不,不够!”我摇摇头,“我要的,不是你事后的补救,而是事发时的维护!我要的是,当你妈打电话跟你告状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妈,我相信我的妻子,这件事你别管了!’而不是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不避嫌!”
“我要的是,当你妈冲到我家来,像个疯子一样翻箱倒柜的时候,你能立刻制止她,告诉她:‘这是我妻子的家,请你尊重她!’而不是让我在那里孤军奋战!”
“我要的是,我们之间建立一条清晰的边界!你家的事是你家的事,我家的事是我家的事,我们这个小家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不能插手!”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浩彻底愣住了,他大概从没见过我如此强硬、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方静,你……”
“沈浩,我累了。”我打断他,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我不想再为这种事情吵架了。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说完,我走进卧室,拿出我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就是平时回娘家住两天时用的那个。
我开始往里面装衣服。
几件T恤,一条牛仔裤,还有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数位板。
沈浩冲了进来,一把按住我的手。
“你干什么?你要离家出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工作,好好想一想。这个家,现在太吵了。”
“你想去哪?回你爸妈家?”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去住酒店。”
“住酒店?”他瞪大了眼睛,“不行!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不重要。”我甩开他的手,继续收拾东西,“沈浩,这件事,错不在我。所以,该走的人,不应该是我。但是,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我给你三天时间。”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看着他。
“三天时间,你想清楚三个问题。”
“第一,我们的婚姻里,信任到底排在第几位?”
“第二,你和你母亲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第三,如果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三天后,你带着你的答案来找我。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我满意,那我想,我们可能真的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了。”
说完,我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有拦我。
我能感觉到他震惊、受伤、不知所-措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沈浩,我爱你,所以我愿意给你这三天时间。但爱不是我一次次妥协和退让的理由。”
“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才是你的妻子。如果做你的妻子,意味着要磨平我所有的棱角,放弃我所有的原则和尊严,那我宁愿不做。”
说完,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
拖着行李箱站在电梯口,我的腿还是软的。
刚才那一番话,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威胁。
这是在拯救我们的婚姻。
有些脓疮,必须被挑破,才能有愈合的可能。
我没有回娘家,也没有去酒店。
我给林墨打了个电话。
“大侠,江湖救急,你那水帘洞修好了没?收不收留无家可-归的少女?”
“修好了,女王大人请吩咐!”
我拖着箱子,打车去了林墨家。
他的公寓已经恢复了原样,只是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怎么了?跟沈浩吵架了?”他给我倒了杯水。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听完,气得一拍大腿,“这都什么事啊!你婆婆是没装反诈APP吗?沈浩也真是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你最后那几下,干得漂亮!有我当年的风范!”
我被他逗笑了,心里的郁结也散了一些。
“我住你这儿,方便吗?不会又被哪个‘王阿姨’看见,给你惹麻烦吧?”
“怕什么!”他一挥手,“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光明正大的你。谁敢乱嚼舌根,我告他诽谤!”
我在林墨家的客房住了下来。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
我每天就是画画,累了就跟林墨斗斗嘴,或者一起打两局游戏。
他是个程序员,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他还在客厅敲代码,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字符。
“还没睡?”我问。
“赶一个项目,关于短视频内容审核的算法优化,明天就要上线。”他揉了揉眼睛,眼-里布满血丝。
“辛苦了。”
“嗨,都一样。你不也一样,为了个稿子熬夜。”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水-杯-,“-别-喝-凉-的-,-伤-胃-。-厨-房-有-热-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温暖。
这才是朋友。
互相尊重,互相关心,彼此之间有一条清晰而舒适的界限。
我没有告诉沈浩我住在林墨这里。
我只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很好,勿念。专心想你的问题。
我的手机很安静。
沈浩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生气。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公公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愧疚。
“方静啊,爸对不起你。”他一开口就说。
“爸,不关您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是我没管好你妈,才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叹了口气,“你妈她……她就是那个臭脾气,一辈子了,改不了。认死理,爱面子,总觉得别人都想害我们家。”
“我知道。”
“你别往心里去。沈浩已经把她骂了一顿,我也说了她好几天了。她现在也知道自己错了,就是拉不下脸来道歉。”
“爸,我不在乎她道不道歉。”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我知道。”公公说,“方静,你是个好孩子,明事理。沈浩那小子,有时候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有点愚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现在在哪儿?快回家吧,他一个人在家,跟丢了魂似的。”
“爸,我需要他自己想明白。”我坚持道,“如果这次他想不明白,那我们以后还会有无数次这样的争吵。”
公公沉默了。
“好吧。”他过了很久才说,“爸支持你。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需要爸做什么,你随时开口。”
挂了电话,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至少,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明事理的人。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画画,手机响了。
是沈浩。
“你在哪?我去找你。”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了他林墨小区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楼下。
我下了楼。
他站在小区的花园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看起来清瘦了一些。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我们聊聊吧。”他说。
我们找了个长椅坐下。
“我想清楚了。”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说。”
他从文件袋里拿出几张纸,递给我。
第一张纸,标题是:《关于方静名誉受损事件的反思及道歉信》。
上面用打印体,一条条列出了他的错误。
“一,在未完全了解事实的情况下,主观臆断,对妻子方静进行无端指责,严重伤害了其感情和尊严。”
“二,作为丈夫,未能第一时间坚定地站在妻子一边,维护其权益,存在严重的‘和稀泥’思想和逃避责任的行为。”
“三,未能处理好夫妻关系与原生家庭的关系,边界感模糊,导致家庭矛盾升级。”
下面是他的亲笔签名和日期。
我看着那张纸,鼻子有点酸。
他接着拿出第二张纸。
标题是:《家庭关系行为准则(草案)》。
“第一条: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的核心,优先级高于一切亲子关系。”
“第二条:夫妻双方的‘小家庭’拥有绝对的自主权和隐私权,任何第三方(包括双方父母)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
“第三---条-:-当-夫-妻-一-方-与-第-三-方-发-生-矛-盾-时-,-另-一-方-必-须-无-条-件-、-第-一-时-间-站-在-配-偶-的-立-场-。-内-部-问-题-可-以-关-起-门-来-讨-论-,-但-对-外-必-须-保-持-一-致-。-”
“第四条:设立‘家庭紧急沟通机制’。遇重大分歧,双方应在24小时内进行面对面沟通,禁止冷战、逃避或求助第三方。”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确,甚至有些像公司章程。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什么?”
“我的答案。”他说,“这是我这两天写的。我觉得,我们家需要一套规则。一套能保护我们,也能约束所有人的规则。”
“这份草案,我们可以一起修改,直到我们都满意为止。然后,我会把它打印出来,拿给我爸妈看,也拿给你爸妈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方静,对不起。以前,我总觉得,家是讲感情的地方,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所以我总想息事宁人,总想和稀泥。但我现在明白了,正因为是家,才更需要规则和边界。因为爱,才更不能被肆意消耗。”
“关于信任,它应该是我们婚姻的基石,是第一位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凌驾于它之上。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关于我妈,我会跟她好好谈。我会告诉她,你可以不-喜-欢-方-静-的-朋-友-,-但-你-必-须-尊-重-她-的-选-择-。-你-可-以-关-心-我-们-,-但-不-能-监-视-我-们-。-如-果-她-做-不-到-,-那-我-们-只-能-选-择-保-持-距-离-。-”
他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方静,这是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看着他手里的那几张纸。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感动。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一个并肩作战的爱人。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那天晚上,我跟着沈浩回了家。
林墨在楼上看着我们,冲我比了个“V”字手势。
周末,沈浩真的拿着那份《家庭关系行为准则》,带我回了他父母家。
婆婆看到我们,脸色还是有些不自然。
沈浩把那份文件放在茶几上,平静而坚定地,一条条念给他们听。
婆婆的脸色,从不屑,到惊讶,再到愤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立规矩?我养你这么大,现在你为了个女人,要跟我划清界限?”她尖叫起来。
“妈,”沈浩的声音很平静,“方静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不是要跟您划清界限,我是要给我们这个小家,设立一道防护墙。”
“这道墙,保护的是我和方静的婚姻,最终,也是在保护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和睦。如果您一再地冲撞这道墙,伤害的不仅是方静,还有我,还有我们之间的母子感情。”
公公在一旁,拿起了那份文件,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着。
他看完,点了点头,对婆婆说:“我觉得,沈浩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老的,是该学会放手了。”
“你!”婆婆气得说不出话。
“妈,”沈浩看着她,语气软了下来,“我爱您,我也爱方静。我希望你们能和平共处。如果不能,那我至少要保证,我的妻子,在她的家里,是安全、自由、有尊严的。”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
婆婆最终没有签字,也没有明确表态。
但她的态度,明显软化了。
临走时,她从厨房拿出一袋自己包的饺子,塞到我手里,嘟囔了一句:“韭菜鸡蛋馅的,你爱吃的。”
我愣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妈”。
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道歉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
沈浩开着车,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委-屈-你-了-。-”他-说-。
我摇摇头,“不委屈。”
我知道,这场仗,我们打赢了。
虽然过程很难看,但结果是好的。
一个月后,林墨交了女朋友,一个很可爱的舞蹈老师。
他带她来我们家吃饭。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沈浩在厨房给我打下手,我们配合默契。
饭桌上,四个-人-有-说-有-笑-。
婆婆打来电话,问我们吃饭了没,让我们别太累,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沈浩笑着对我说:“你看,规则还是有用的。”
我笑了。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所谓的婚姻,不是两个人变成一个人,而是两个独立的星球,找到了一条最舒服的公共轨道。
可以彼此照耀,但从不互相撞击。
原来,家庭不是讲理的地方,但必须是建立规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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