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9日清晨,沈阳北站站台上雾气未散,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随着乘客潮水般涌出车厢。他攥着一只老旧摄像机,不时低头核对手里的便签。旁人只当他是普通的归国华侨,并不知他名叫张闾琳,是张学良唯一尚在人世的儿子。七年前,这座城市距离他不过一纸照片,如今却真实得有些刺眼。
他不是第一次回国,却是第一次单独踏上祖父张作霖的故土。这趟旅程的行程单,出自远在檀香山的父亲手笔。张学良虽已获自由,却因身体缘故无法远行,只交代八个字:“替我给爹磕头。”说话时,老人呼吸急促,手还抖,张闾琳只能点头。飞机起飞前,父子沉默很久。张学良忽然补了一句英文:“Take care of yourself.”语调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
张闾琳出生在1930年的天津,早产,孱弱。6岁时西安事变爆发,母亲赵一荻被软禁,他被匆匆送往上海,再转至旧金山,跟随两位美国传教士夫妇生活。为了安全,他用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英文名——“David”。在加州高中毕业后,他考入伯克利航天系,后来进入NASA,成了轨道力学方面的小专家。看似顺风顺水的履历背后,却是对中文的逐渐生疏。二十多年里,他说得最顺溜的中文只有三句话:谢谢、对不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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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赵一荻托好友董显光在洛杉矶找到“David”时,张闾琳已快25岁。那一天,董显光举着泛黄的黑白合影问他:“这是你吗?”他对着照片里稚嫩的自己愣了十几秒,喉咙发紧,才挤出一句蹩脚的汉语:“是……好像是吧。”那次重逢,像在记忆里撕开一道口子,也让他重新捡起中文。只是发音生硬,总带点加州味。
转眼到了1990年,NASA同事为他举办退休酒会。宾客散去后,他收到父母寄来的录像带。屏幕里的张学良坐在夏威夷的落地窗前,几秒沉默后对镜头说:“老四,该回家看看了。”这一句,引他踏上归途。
1994年的这次东北之行,他排除所有社交活动,只留下三件事:祭祖、拍摄、把父亲吩咐的十个字背熟。他怕自己临场忘词,在酒店里一次次练。服务员推门送餐时,常听见他断断续续的中文:“我……代……儿子……来看您……了!”忍不住偷笑。张闾琳自己也摇头,自嘲口音像上世纪的留声机。
午后,他抵达北陵外的大帅陵。台阶宽阔,两侧松柏苍绿。管理处早做好准备,把围栏打开。张闾琳没穿西装,选了件深灰色中山装,这是父亲叮嘱:“别太张扬。”踏进祠门,他突然停住,伸手扶了扶胸口,像在调整呼吸,又像给自己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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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前,他跪下去的动作有些生硬,膝盖撞在青石上发出闷响。陪同人员本想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摆手拒绝。风吹得陵园里只剩松涛,举着摄像机的记者也下意识停掉转轴声。几秒静默后,张闾琳用近乎生涩的调子,一字一顿喊出口令般的十个字:“我代表您儿子来看您了!”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空气。这十字里,是奉天军阀家的风云往事,也是半个世纪漂泊的乡愁。工作人员回忆,那一瞬间,恍惚听见松针相互摩擦的沙沙声都低了半分。
祭拜仪式很短。他起身时,眼眶泛红,却没掉泪。随行的辽宁省领导上前握手,他微微弯腰致意,然后像完成某种交接,把事先准备的录影带盒子贴身放好。对方问:“身体还行吗?”他用英文回了一句:“Not bad.”随即又补了句汉语:“还好,还好。”短短四个字,却透露出上了年纪后的谨慎。
之后几天,他按表走完父亲订下的线路:九一八纪念塔、东北大学旧址、东北讲武堂。一路拍摄,一路在笔记本上记录场地情况,连地砖缝隙都不放过。他说这是给父亲看的“检验报告”,要让老人放心。当地陪同人员半开玩笑:“您比专家还专业。”他笑,却不解释。旁人不知,张学良曾在信里嘱托:“你要把一切拍清楚,让我知道家乡还在。”这句话沉甸甸,他不敢有丝毫马虎。
值得一提的是,张闾琳在沈阳的几场公开活动,都用英语演讲。媒体好奇原因,他答:“怕中文说错,闹笑话。”可等到私下与军校老兵聊天时,他却努力用中文插话。有人提醒:“别勉强。”他摆手:“中文不能丢。”那股倔劲,像极了年轻时的张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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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他再次受邀到沈阳参加抗战胜利50周年纪念。典礼结束,他独自走到大帅府旧址门口,抬头望了许久。有人认出他,小声议论:“大帅的孙子回来了。”他没回头,只轻声说:“过去的事,留给史书吧。”
此后十多年,他陆续往返中美,探亲也好,出席活动也罢,从未缺席东北的邀约。2001年,张学良病逝檀香山。出殡那天,张闾琳在墓前缓缓吐出这段中文:“爸,家乡我替您看过了。”简短,却足够。
2024年8月13日凌晨,美国加利福尼亚一处老人护理中心传出噩耗:张闾琳心脏骤停,享年94岁。遗体火化前,按照生前嘱托,工作人员在他胸前放了一块小小的DVD碟片,碟片封面是沈阳北陵的全景截图,画面里,陵园松柏依旧青翠。对于漂泊半生的张家后人来说,那大概是他最后的归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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