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女婿王磊把一张银行流水单拍在我桌上时,我知道,这个家,可能要散了。
那张薄薄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上面的数字,82万,是我和我老伴儿淑琴一辈子省吃俭用,一个钢镚一个钢镚攒下来的。
淑琴走了五年,这笔钱就成了我最后的盔甲。我以为它能护着我,让我体面地老去,不给女儿添半点麻烦。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身盔甲,最先刺痛的,竟然是我的女儿。
事情,要从今天早上那个电话说起。
第一章 一个电话
早上八点,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我养的那盆君子兰上。叶子肥厚油亮,是我退休后最大的念想。淑琴生前最喜欢君子兰,说它有君子之风,不卑不亢。
我刚给花浇完水,电话就响了。是女儿李静打来的。
“爸,吃早饭了吗?”女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
“吃了,小米粥,配着你上次买的酱黄瓜,挺好。”我一边擦着手,一边把听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
“那就好。那个……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静这孩子,我太了解了。每次她这么绕着弯子说话,准是有事。平时她都是直来直去,“爸,我周末带童童回去看你”,“爸,你高血压的药还有没有了”。
“好着呢,每天都去公园溜达一圈,还能跟老张他们杀两盘棋。”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心里却已经提了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听见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爸,我……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手里现在大概有多少存款啊?”
来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不是因为她问钱,而是因为她问得这么突然,这么小心翼翼,又这么直白。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墙上淑琴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温婉。淑琴,你看,女儿长大了,开始关心我的养老钱了。
这笔钱,82万,是我和淑琴一辈子的心血。我当了一辈子车间钳工,手上的老茧换来每个月的工资。淑琴在纺织厂,也是个勤快人。我们俩,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名牌,没下过几次馆子,旅游最远的地方就是年轻时单位组织的北戴河疗养。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本来打算,等我哪天动不了了,需要请护工,或者住进养老院,就用这笔钱。绝不拖累女儿女婿。这是我和淑琴早就说好的,也是我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尊严。
可女儿现在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说实话?告诉她有82万?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女婿王磊那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王磊这孩子,人不坏,就是心气高,总想着干大事,做大生意。前年投资个什么项目,赔了十几万,还是李静偷偷跟我说,我拿了三万块钱给她,让她去填窟窿。
我怕啊。我怕这82万在他们眼里,不是我养老的保障,而是他们改善生活的资本,是他们给儿子童童换学区房的垫脚石。人心经不起考验,尤其是在钱面前。
“爸?你在听吗?”李静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哦,在听。你问这个干嘛?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就是……就是王磊他们公司最近有个内部认购房,位置特别好,我们想着,要是能凑个首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又是房子。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不心疼女儿,可这钱,是我的保命钱。
一个念头,几乎是本能地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想试一试。我想看看,在他们心里,我这个老父亲,到底值多少钱。
“哦,房子是大事。”我慢悠悠地说,“我这儿……也没多少了。走的时候,看病花了一大笔。这几年我自己吃药、生活,开销也不小。我看了看折子,大概……也就还剩个五万块钱吧。”
我说完这个数字,自己都觉得心虚。82万到5万,这谎撒得太大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想象到李静在那头,脸上错愕、失望甚至可能有点鄙夷的表情。她或许在想:我爸怎么这么没用?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钱?
“哦……五万啊。”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轻快,“也……也行吧。爸,那先这样,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拿着听筒,愣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君子兰的叶子绿得发亮,可我心里,却像是瞬间被乌云笼罩,一片冰凉。
我知道,我可能做错了一件事。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不是那个可能拥有百万存款的父亲,只是一个只有五万块养老钱的普通老头,我的女儿,我的女婿,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既害怕知道,又忍不住想去探寻。
我坐回沙发,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热。
一个上午,我什么都没干成。棋盘摆出来,自己跟自己下,心烦意乱,走了几步就推翻了。打开电视,新闻里主持人说的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心里反复琢磨着女儿的反应。那声“哦……五万啊”,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我心上。不疼,但就是一直梗在那儿,让你没办法忽略。
我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多心了?或许他们真的只是遇到了难处,想找我帮帮忙。我直接说实话,然后拿出十几二十万帮他们一把,不也挺好吗?一家人,干嘛要搞这些试探?
可王磊那张总带着精明算计的脸,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烦心事都甩出去。也许,等过两天,李静气消了,这事就过去了。
然而,我终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我低估了那82万的诱惑,也高估了我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第二章 不速之客
午饭我吃得心不在焉。随便下了碗面条,吃了一半就没胃口了。碗筷泡在水池里,我也懒得去洗。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得我心里发慌。
我眯了会儿午觉,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淑琴回来了,她就坐在我对面,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责备。我刚想跟她解释点什么,人就醒了。
一身的虚汗。
看了一眼表,下午两点半。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急促,不耐烦,像是要把门给按穿。
我心里一惊。会是谁?李静?她上午刚打完电话,下午就跑过来了?
我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不是李静。
是王磊。
他一个人来的,手里夹着个公文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焦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
“爸。”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侧身就进了屋。
“王磊啊,你怎么来了?今天没上班?”我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问道。
“请了半天假。”他换上鞋,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把公文包往旁边一扔,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喝水。怎么了这是?看你脸色不太好。”我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和他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他没碰那杯水,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像看岳父,倒像是在审视一个犯人。
“爸,我今天就开门见山了。”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身体前倾,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上午李静给您打电话的事,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她说,您跟她说,您手里只有五万块钱。”
“是啊。”我应了一声,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茶叶末。我想用这个动作掩饰我内心的紧张。
王磊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爸,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吧?”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纸,我当时没看清是什么。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给我最后的机会。
“我和李静最近确实遇到难处了。童童马上要上小学,您也知道,现在的教育竞争多激烈。我们看中了一套学区房,就差个首付。我们想着,您手里要是有富余的,先借给我们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了,肯定还您。您就童童这一个外孙,他的前途,不也关系到您晚年的幸福吗?”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瞧”,把“借钱”和“孩子前途”、“我的晚年幸福”全都捆绑在了一起。好一个王磊,不愧是搞销售的,说话滴水不漏。
但我抓住了那个关键词——“借”。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那你们差多少?”
王磊的眼睛亮了一下,以为我松口了。
“首付一百二十万,我们自己这些年攒了点,也跟朋友借了点,还差……还差八十万。”
八十万。
他可真敢开口。
我心里冷笑一声。这哪是“借”,这是想把我这副老骨头给榨干啊。
我放下茶杯,摇了摇头:“王磊,不是爸不帮你。我是真没钱。那五万块,还是我准备留着给自己买墓地的。你们要是不够,这五万块,你先拿去。”
我故意说得凄凉。我想看看他的反应。
王磊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愤怒和不屑的复杂表情。他大概是没想到,我都到这份上了,还在“装”。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拿起茶几上的那沓纸,用力地,“啪”的一声,摔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
“爸!您要是不想给,就直说!没必要拿这种话来搪塞我!您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沓纸上。
最上面的一张,标题印着几个刺眼的黑字:中国工商银行,个人活期账户交易明细。
而那张纸的最下方,账户余额那一栏,一串数字清晰地印在那里:824,571.32元。
第三章 摊牌
那一瞬间,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此刻听来格外刺耳,像是在为我倒数着什么。
我盯着那张银行流水单,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寒心。
他们是怎么拿到这个的?
这张卡,是我专门存养老钱的,密码只有我自己知道。平时除了去银行领退休金,我几乎不动它。流水单,更是从来没打过。
“这是哪来的?”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王磊靠回沙发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胜券在握的姿D态。他似乎很享受我此刻的震惊和狼狈。
“爸,这您就别管了。现在是信息时代,想查点东西,总有办法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想不通,您守着这么多钱,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外孙为了个首付愁得焦头烂额,您心里就过得去?”
“办法?”我重复着这个词,心里一片悲凉。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李静。她知道我把银行卡、社保卡这些都放在床头柜的哪个抽屉里。或许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或许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抬起头,看着王磊。这个我曾经在婚礼上亲手把女儿交到他手上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面目如此陌生。
“所以,上午李静打电话,就是为了确认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你们,是吗?”我一字一句地问。
王磊的眼神有些闪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们也是没办法。爸,您别怪李静,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她压力也很大。”
“为了这个家?”我气得笑了起来,“为了这个家,就可以来算计我这个老头子?为了这个家,就可以把我的养老钱当成你们的提款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爸,您这话就严重了。”王磊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什么叫算计?什么叫提款机?我们是跟您‘借’!童童是您亲外孙,他将来有出息了,脸上最有光的还不是您?我们买学区房,是为了他,不也是为了您吗?”
“为了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为了我,就是把我这保命的钱都拿走,让我晚年喝西北风去?王磊,你摸着良心说,这八十万,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还?拿什么还?”
王磊被我问得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们以后肯定会努力挣钱还您的……”
“以后?以后是多后?等你挣到大钱了?还是等我进棺材了?”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
王磊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心疼,反而多了几分不耐烦。
“爸,您别激动。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开了吧。”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两步,然后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这笔钱,您放在银行里也是死钱,利息才几个子儿?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钱越来越不值钱。可要是拿来投资房产,就不一样了。那片学区房,每年都在涨。我们买了,不仅童童上学的问题解决了,房子本身还能升值。这叫什么?这叫资产的优化配置。”
他嘴里蹦出的一连串名词,什么“通货膨胀”、“资产优化配置”,我听得半懂不懂。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他眼里,我这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一个可以用来“优化配置”的资产。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可以在生病时,有底气选择更好的治疗方案,而不是躺在家里等死。
它意味着,我可以在走不动路时,请一个护工照顾我的起居,而不是给女儿女婿添麻烦,看他们的脸色。
它意味着,在淑琴离开后,我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底气和尊严。
而现在,他想把这一切都拿走。
“王磊。”我扶着沙发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想仰视他。
“这钱,是我和淑琴,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是我的,不是你们的。我愿意给,是情分。我不给,是本分。你们没有权利来质问我,更没有权利来逼我。”
我的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
王磊被我的气势镇住了,后退了半步。
“爸,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冷笑,“一家人就是偷偷查我的银行账户?一家人就是用谎言来试探我?王磊,你今天敢把这张流水单拍在我桌上,从那一刻起,你心里,还当我是你爸吗?”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王磊没有再说话。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李静回来了。
第四章 裂痕
李静推开门,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明显愣住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站在我对面的王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嘛?”她把包放在鞋柜上,快步走了进来,“王磊,我不是让你别来吗?你怎么……”
她的话说了一半,目光落在了茶几上的那张银行流水单上。
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所有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她慢慢地转向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都知道了?”我看着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李静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爸……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朝我走过来,想去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这个动作,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了李静心上,也扎在了我自己心上。
她僵在了原地,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是难以置信的受伤。
“爸……”
“别叫我爸。”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担不起。”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王磊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把李静护在身后,对我怒目而视,“李静也是为了这个家!您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说这种话伤她的心?”
“伤她的心?”我指着茶几上的流水单,手都有些发抖,“她联合你来查我,来算计我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她伤的是谁的心?那是我啊!是她亲爹!”
我吼出了这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吼完之后,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幸好扶住了沙发才没倒下。
“爸!您别生气!”李静吓坏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冲过来扶住我,“爸,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甩开她的手,指着王磊,“是他逼你的?还是你心甘情愿跟他一起演这出戏?”
“我……”李静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磊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大声说道:“爸!这事跟李静没关系!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前两天去银行办事,无意中看到您在柜台办业务,屏幕上显示了余额。是我让李静去您抽屉里拿的卡,想去银行打个流水确认一下。您要怪就怪我,别冲李静发火!”
他把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听起来,倒还有几分男人的担当。
可我听了,只觉得更加心寒。
“无意中看到?”我冷笑,“好一个‘无意中’。王磊,你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我这点钱吗?行,今天咱们把话都说开了。这八十万,你们想要,是吧?”
两人都愣住了,没想到我会突然这么问。
王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和期待,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李静却猛地拉住他的胳膊,冲我直摇头:“不,爸,我们不要了!我们不要了!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您别生气,千万别气坏了身体……”
“晚了。”我打断她的话,目光重新落到王磊身上。
“想要钱,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我从没想过会对他们说出口的话。
“你跟李静离婚。离了婚,我这82万,一分不少,全都给李静。你们的房子,童童的学区,都解决了。至于你,王磊,你净身出户,从此以后,跟我们家再无瓜葛。”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王磊的脸,瞬间从涨红变成了铁青。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李静也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这个父亲了。
“爸!您在胡说什么!我跟王磊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
“胡说?”我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女儿,你还不明白吗?他爱的不是你,是我这82万!今天他能为了钱,联合你来算计我,明天他就能为了更多的钱,把你给卖了!这种男人,你还留着他过年吗?”
“你放屁!”王磊终于爆发了,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老东西!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老顽固!守着一堆钱等死,也不愿意帮衬一下儿女!我对李静怎么样,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轮得到你来挑拨离间?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没了你这钱,我们一样过!”
他骂得声嘶力竭,面目狰狞。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是赞许,是心死。
“既然这样,你们就走吧。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个女婿,也……没有她这个女儿。”我指着李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爸!”李静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
王磊拉着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李静!我们走!这种爹,不要也罢!我们靠自己,不信活不下去!”
他拽着还在哭泣挣扎的李静,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茶几上那张刺眼的银行流水单,看着墙上淑琴温柔的笑脸。
淑琴,我对不起你。
我没能守好我们的女儿,没能守好我们的家。
腿一软,我瘫坐在了沙发上,老泪纵横。
第五章 寂静
之后的几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漫长的几天。
家里静得可怕,只有挂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在嘲笑我的孤单。
我不再去公园下棋,也不想见那些老伙计。我怕他们问起“你女儿怎么好久没来看你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每天就待在家里,对着那盆君子兰发呆,或者看着淑琴的照片,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回想王磊狰狞的面孔,回想李静绝望的哭喊。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逼他们离婚,让他们走,甚至说出断绝父女关系的话……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可一想到那张被拍在桌上的流水单,想到他们处心积虑地试探和算计,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这不是八十万的问题,这是人品和孝心的问题。
我宁愿守着这笔钱孤独终老,也不想把它交给一个不把我当父亲,只把我当提款机的女婿。
只是,我可怜我的女儿。
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也怨我。怨我固执,怨我无情。
手机就放在茶几上,我每天都会看上无数遍,可它一次都没有响过。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
李静,真的就这么狠心,不要我这个爹了?
到了第四天,家里的米吃完了。我必须得出门了。
我戴上老花镜,穿上外套,推着我的小购物车,慢慢地朝小区门口的超市走去。
正是下午,超市里人不多。我挑了一小袋米,又拿了些挂面和青菜。
排队结账的时候,我听见前面两个正在聊天的阿姨提到了“学区房”。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市里那个‘翰林一品’,说是要建个重点小学的分校,房价一夜之间涨疯了!”
“可不是嘛!我儿子他们也想买,去看了一眼,妈呀,首付都得一百多万,抢都抢不到!现在的年轻人,为了孩子上学,真是要被逼疯了。”
“翰林一品”?
我心里一动。这不就是王磊提过的那个楼盘吗?
原来,他们为了这个房子,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理解他们望子成龙的心情,可理解,不代表我认同他们的做法。
结完账,我推着车往回走。
路过小区的花园时,我看到了老张。他正带着他的小外孙在玩滑滑梯。
小家伙玩得满头大汗,咯咯地笑,老张就跟在后面,一脸慈爱地看着,时不时递上水和毛巾。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想起了童童。
童童小时候,也最喜欢我带他来这里玩。他总是奶声奶气地喊着“外公,外公”,要我抱,要我举高高。
那时候,王磊和李静工作忙,很多时候都是我帮着带。童童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最后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上个月,李静带他回来看我。他给我背了新学的古诗,还用稚嫩的笔迹给我画了一幅画,画上一个老爷爷牵着一个小男孩。
那幅画,现在还贴在我卧室的墙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大人之间的恩怨,为什么要牵扯到孩子?
我跟李静断绝了关系,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孙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蔓延。
我突然觉得无比恐慌。
我害怕,我真的会变成一个孤老头子,一个人守着这堆钱,在寂静的房间里,慢慢地死去。
回到家,我把米和菜放好,却再也没有了做饭的心情。
我走到卧室,看着墙上那幅画。画上的老爷爷笑得很开心,小男孩也笑得很灿烂。
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李静的号码上,犹豫了很久,很久。
我该打这个电话吗?
打了,说什么?
是低头认错,把钱给他们?
不,我做不到。我的尊严,我的原则,不允许我这么做。
可如果不打,我们父女之间,就真的要这样走到尽头了吗?
我正纠结着,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
短信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李叔,我是王磊。我们谈谈吧。明天下午三点,我在小区门口的茶馆等您。”
第六章 茶馆
看到王磊的短信,我的第一反应是删除。
我不想见他。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但我的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半天,终究没有按下去。
或许,我该去。
不是为了和他谈钱,而是为了给这件事,给我和女儿的关系,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茶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小区的大门。
我心里很乱。我想过无数种可能。他可能是来继续要钱的,也可能是来为那天的事道歉的,甚至,他可能是来通知我,他已经和李静决定离婚了。
每一种可能,都让我心惊肉跳。
两点五十五分,王磊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区门口。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只穿了一件简单的夹克衫,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推开茶馆的门,四下看了一眼,很快就发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没有说话。
服务员过来问要喝点什么,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爸……”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嘶哑。
我没应声,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又想起来这是公共场合,便又塞了回去。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烦躁和不安。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他低着头,声音很小,“我不该冲您发火,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我没想到,他会是来道歉的。
我心里有些意外,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回去想了很多。”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这几天,我和李静……我们吵得很厉害。”
他说,那天他把李静拽回家后,两人就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李静哭着骂他,说他把她最后的念想都给毁了,说他眼里只有钱,根本不顾她的感受,不顾她父亲的死活。
王磊一开始还嘴硬,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可李静的一句话,让他彻底哑口无言了。
李静说:“王磊,你摸着良心说,如果我爸今天只有五万块钱,你还会这么闹吗?你还会为了那套根本买不起的房子,去逼他,去吼他,去跟他断绝关系吗?你不会。你会劝我,‘算了,别为难咱爸了’。因为那五万块,对你来说,不值得你费这个劲。在你心里,我爸的分量,还不如那八十万的零头!”
王磊说,他当时就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是啊,如果岳父真的只有五万块,他会怎么做?
他会心安理得地收下,然后继续去想别的办法。他绝不会像那天一样,撕破脸皮,闹得天翻地覆。
说到底,还是那82万,勾起了他心里的贪念和侥幸。
“这几天,李静不跟我说话,晚上就抱着童童哭。童童问我,‘爸爸,外公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王磊说到这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圈竟然红了。
“我昨天去学校接童童,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接,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错了,爸。我不该打您养老金的主意。那房子,我们不买了。我和李静商量了,就算砸锅卖铁,我们也得先把欠您的给还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三万块钱。是您前年给李静,让她帮我还债的钱。我们先还这些,剩下的,我们会慢慢还。”
我看着桌上的信封,又看了看对面这个满脸悔意的男人,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去碰那个信封。
我只是问他:“李静呢?她怎么样了?”
“她……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去上班。我劝不动她。我知道,她心里最难受。一边是丈夫孩子,一边是亲爹,她……”王磊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抓了抓头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的女儿,我的静静。
我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却没想到,把她伤得最深。
“爸,您就原谅我们这一次吧。”王磊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发誓,以后我再也不会动您那笔钱的念头。我会好好对李静,好好孝敬您。您要是还不解气,您打我,骂我都行。只求您,再给李静一个机会,让她还能叫您一声‘爸’。”
我看着他弯下去的脊梁,听着他带着哭腔的恳求。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你先起来吧。”
他抬起头,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说:“带我……去看看她吧。”
第七章 钥匙
王磊开车,我坐在副驾驶。
一路无话。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只有广播里传来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们这套新买的房子。两室一厅,装修得很温馨,阳台上摆满了各种绿植,看得出李静很用心地在经营这个家。
只是此刻,这个家里,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客厅的沙发上,胡乱地扔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是吃了一半的外卖盒子。
王磊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
“李静在卧室。”他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对我小声说。
我点点头,慢慢走了过去。
我抬起手,想敲门,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我该说什么?
“静静,开门,爸来看你了。”
“静静,别生爸爸的气了。”
好像都不对。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王磊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我。
“爸,这是家里的备用钥匙。您……您自己跟她说吧。我去楼下买点菜。”
说完,他像是逃一样地,快步走出了家门。
我握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心里却感到了一丝暖意。
王磊把钥匙给我,把空间留给我们父女,这说明,他是真的悔改了。
我用钥匙打开了门。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很暗。
我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李静。
她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像一个受了伤的小动物。
听到开门声,她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王磊,我不想吃饭,你别烦我。”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的心,猛地一疼。
“静静。”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床上的人,身体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抬起头,当她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是我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几日不见,她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床上,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相望。
“爸……”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委屈。
眼泪,瞬间就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把她揽进怀里。
“傻孩子,哭什么。”
我的声音,像一个开关,瞬间点燃了她积压了多日的情绪。
她“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像个孩子。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
“爸……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她捶打着我的后背,力气不大,却像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坎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任由她发泄,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我哄她睡觉时一样。
等她哭累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我才开口。
“是爸不好。”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爸不该说那些气话,不该……不该逼你们。”
李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不,爸,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利欲熏心,是我们不孝。您骂得对,我们就是想把您当提款机……”
我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
“爸也有错。爸不该试探你们。一家人,过日子,最怕的就是猜忌和试探。”
我把那天我内心的挣扎、我的恐惧、我的私心,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我怕。我怕我老了,病了,成为你们的累赘。我怕我守不住这笔钱,就守不住我最后的尊严。
李静静静地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是心疼。
“爸,您怎么会这么想?”她握住我布满皱纹的手,贴在她的脸上,“您是我们的天,怎么会是累赘?我们只是……只是太焦虑了。怕童童输在起跑线上,怕被别人比下去。我们被房子、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昏了头,想走捷捷径。”
“我知道。”我拍了拍她的手,“爸都懂。但静静,你要记住,人生没有捷径。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日子才会过得安稳。”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那钱……”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笑了。
“钱,还是爸的。”我说,“不过,爸给你们想了个办法。”
第八章 君子兰开花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李静手里。
“这里面有二十万。”
李静和刚买菜回来的王磊都愣住了。
“爸,我们不能要!”王磊第一个反应过来,把卡推了回来。
“这不是给你们的。”我把卡又塞回李静手里,看着他们俩,严肃地说,“这是我,作为童童的外公,借给你们的。算是给外孙的教育投资。”
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
这二十万,不是赠与,是借款。他们需要给我打一张欠条,并且,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连本带息还给我。利息就按银行的定期利率算。
“我不要你们的钱。”我对他们说,“我要的,是你们的一个态度。我要你们记住,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每一分都是血汗。我也要童童记住,他今天能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是因为他的父母付出了努力,也是因为外公给了他支持。他要懂得感恩。”
至于剩下的六十多万,我告诉他们,那依然是我的养老钱,谁也不能动。
但是,我立了一份遗嘱。
如果将来我走得安详,没花掉多少钱,那剩下的,就都留给李静。
如果我病了,需要人照顾,那这笔钱,就是我的护理费。谁照顾我,谁就有权支配这笔钱。
“我不想用钱来绑架你们的孝心,但我也不想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毫无保障。”我看着他们,说出了我最真实的想法,“我希望你们孝顺我,是因为我是你们的父亲,而不是因为我手里有钱。”
李静和王磊听完我的话,都沉默了。
良久,王磊走过来,接过李静手里的卡,然后郑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爸,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诚恳,“这二十万,我们心领了。但是,我们不能要。”
他顿了顿,继续说:“您说得对,人生没有捷径。这几天我和李静也想通了,那套学区房,我们不买了。我们现在的房子也挺好,离学校是远了点,但我们辛苦一点,每天早送晚接,也能克服。孩子的教育,关键在父母的引导,而不是一套房子。”
李静也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
“是啊,爸。我们决定了,就凭我们自己的努力,给童童一个未来。欠您的那三万块,我们会尽快还上。以后,我们每个周末都带童童回去看您。您给我们做您拿手的红烧肉,好不好?”
我看着他们俩,看着他们脸上褪去了焦躁和算计后,那种踏实而真诚的笑容。
我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我知道,我那个温暖的家,回来了。
我没有再坚持给他们钱。因为我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场风波,像一场重感冒,让我们的家大病了一场。但病好之后,每个人都更懂得珍惜彼此,更明白家人之间的界限与情分。
王磊变得比以前更踏实了,不再好高骛远。李静也成熟了许多,不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他们真的每个周末都带童童回来看我。王磊会抢着下厨,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李静会陪我聊天,给我讲她工作上的趣事。童童则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的那82万,依然静静地躺在银行里。
它不再是我的盔甲,也不再是他们眼中的肥肉。它回归了它本来的面目,只是一个数字,一个保障。
我们谁也很少再提起它。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正在阳台给君子兰浇水。
李静推门进来,手里提着水果。
“爸,你看!”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盆养了多年的君子兰,不知何时,从肥厚的叶片中间,悄悄地抽出了一根花葶。
花葶顶端,一个饱满的花苞,含苞待放。
我愣住了。
淑琴走后,这盆花就再也没有开过。我以为,它不会再开了。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午后,它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看着那翠绿的花葶,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就像这盆君子兰一样。
虽然经历过风雨,经历过漫长的沉寂,但只要根还在,情还在,就总有拨云见日、含苞吐蕊的那一天。
生活,终究会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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