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前,儿子魏东给我打了个电话。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像只被逮住的肥苍蝇。
我正戴着老花镜,一点一点地挑拣着豆子里的坏颗粒。人老了,眼睛不行,手脚也不利索,但这点小事,还能做。
“喂,妈。”
电话那头,是儿子的声音,隔着电波,有点失真,但还是我熟悉的调调。
“哎,是我。”我把一颗生了虫的豆子扔进垃圾桶。
“妈,国庆放七天假,你一个人在家也无聊,我跟小林商量了一下,接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去她爸妈家过节,热闹热闹。”
我捏着豆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去亲家家过节?
心里头,像是被谁用钝刀子慢慢地割了一下,不锋利,但磨人,疼得人发堵。
往年过节,不是他们带着孙子乐乐回我这儿,就是我提前买好大包小包的菜,去他们的小家。
什么时候,轮到要去亲家家“热闹热闹”了?
我没吭声,电话那头有点急了。
“妈?你听着没?她爸妈那边亲戚多,大家一起聚聚,你也能多见见人,省得一个人闷着。”
多见见人。
见谁?见他丈母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我跟他们很熟吗?
一股说不出的凉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这个儿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在纺织厂里三班倒,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才把他供到大学毕业,看着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
我以为,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我以为,儿子总归是我的儿子。
可电话里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都“我跟小林商量了一下”。
他已经习惯了把他岳父岳母那边当成“大家”。
而我,这个亲妈,成了需要被“接过去”,需要被安排“热闹热闹”的客人。
还是个,要去别人家做客的客人。
“妈?你怎么不说话?”魏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我回过神来,把那股子酸楚压下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行啊,你们安排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不去,他肯定要说我不合群,说小林一片好心被我当了驴肝肺。到时候又是电话里半天不愉快的拉扯。
我六十一了,吵不动了,也不想让儿子为难。
毕竟,他是我的儿子。
挂了电话,我看着满桌子的豆子,一颗也挑不下去了。
心里那股堵着的感觉,越来越沉,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又重又闷,拧不出水,也咽不下去。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
外面阳光正好,楼下几个老伙计在下棋,孩子们在追跑打闹。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热闹又鲜活。
可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国庆节第一天,魏东开车来接我。
小轿车停在楼下,崭新锃亮,是他们小两口去年刚换的。我晓得,这车大半的钱,是我出的。
当时小林说,有了乐乐,家里那辆小破车不安全,空间也小,想换个好点的。
魏东跟我开口,我二话没说,把自己的养老钱拿了出来。
为了儿子,为了孙子,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现在,我坐在这辆我花钱买的车里,却感觉自己像个被顺路捎带的乘客。
副驾驶上,是儿媳妇小林,她正拿着小镜子补妆。
我坐在后排,孙子乐乐被安全座椅固定在另一边,正低头玩着平板电脑。
我给他带了我亲手做的小点心,他看都没看一眼。
“乐乐,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豆糕。”我把饭盒递过去。
小林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嘴上说着:“妈,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可她手上没停,眉笔画得又黑又长。
乐乐头也不抬:“我不吃,妈妈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做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了“外面的东西”?
魏东打着方向盘,出来和稀泥:“妈,小孩子乱说话,你别介意。小林也是担心他吃坏肚子。”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饭盒收了回来,盖子扣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车厢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平板电脑里传出的游戏音效,咋咋呼呼,显得我这里的沉默,格外刺耳。
我扭头看向窗外,熟悉的街道在倒退,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
秋天了。
万物都在凋零,好像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落,往下落,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
亲家家住在城东的一个新小区,楼是新的,路也是新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鲜亮的气派。
车刚开进小区,亲家公和亲家母就已经等在楼下了。
亲家母姓王,比我小几岁,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套裙,看起来比我这个退休女工洋气多了。
亲家公姓张,退休前是个小干部,背着手,挺着肚子,有那么点领导的派头。
车一停稳,他们就满脸堆笑地围了上来。
“哎哟,我的大外孙,可想死外婆了!”王亲家母一把拉开车门,直接把乐乐从座椅上解下来,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乐乐也特别亲热地搂着她的脖子,甜甜地喊:“外婆!外公!”
那股子亲热劲儿,是我这个奶奶从来没见过的。
我慢吞吞地从另一边下车,手里还提着我带来的一个布袋子,里面是给亲家准备的土特产。
“哎,亲家母来了。”王亲家母这才看到我,笑容淡了三分,客气里透着疏离。
“嗯,来了。”我点点头。
“路上累了吧?快上去坐,饭都做好了。”张亲家公招呼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他外孙。
魏东从后备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礼品,全是他们路上在超市买的,烟酒、保健品,包装都金光闪闪的。
他把东西递给张亲家公:“爸,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哎哟,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太破费了!”王亲家母嘴上说着,手却很自然地接了过去,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我提着我的布袋子,站在旁边,像个多余的道具。
那袋子土特产,是我托乡下老姐妹特地捎来的,最新鲜的菌子和自己家养的鸡下的蛋。
我觉得,这比超市里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盒,要实在得多。
可现在,我有点拿不出手了。
魏东看到了我手里的袋子,走过来接过去,随手递给了他丈母娘。
“妈,这是我妈给你们带的土特产。”
王亲家母接过去,掂了掂,随口说了句:“哎,亲家母有心了。”
然后,她就把那个布袋子放在了门厅的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像是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我看着那个布袋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我的一片心意,被人随手就扔在了角落里。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亲家家里很热闹。
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都是他们的亲戚。
我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审视和好奇。
“来,介绍一下,这是魏东的妈妈,乐乐的奶奶。”王亲家母扬着声调介绍。
“哦,亲家母好。”
“阿姨好。”
一阵七嘴八舌的问候,但都透着一股子客套。
我被安排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坐下,王亲家母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转身去张罗别的事情了。
小林换了鞋,就一头扎进她妈妈的怀里撒娇。
魏东则熟门熟路地从鞋柜里拿出他自己的拖鞋,换上,然后走到张亲家公身边,开始聊起了股票。
乐乐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表演着在幼儿园新学的儿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整个客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每个人都那么自然,那么熟稔。
只有我。
我端着那杯不冷不热的水,坐得笔直,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像。
我听不懂他们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笑话。
我插不进他们关于邻里八卦的讨论。
我甚至,连他们嘴里提到的那些亲戚的名字,都对不上号。
我像一个误入别人家庭聚会的陌生人,尴尬,又无所适从。
我的儿子,魏东,他偶尔会朝我这边看一眼,但眼神很快就飘走了。
他正兴高采烈地和他岳父讨论着哪只股票会涨,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其中。
他看起来,比在我的家里,要放松一百倍。
也快乐一百倍。
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才是他的主场。
而我那个只有我们母子俩的家,已经变成了他偶尔回去“看看”的客栈。
午饭很丰盛,满满一大桌子菜。
王亲家母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她的几个姐妹也在帮忙,厨房里传来一阵阵锅铲碰撞和女人说笑的声音。
我想进去搭把手,毕竟我是客人,也是长辈,总不能干坐着。
我刚走到厨房门口,王亲家母就看见了。
她立刻用沾着油的围裙擦了擦手,把我往外推。
“哎哟,亲家母,你快出去坐,这里油烟大,用不着你,快去歇着。”
她的语气很热情,但那股子不容分说的劲儿,却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挡在了外面。
我只好退了出来。
客厅里,张亲家公和魏东,还有几个男性亲戚,已经喝上了。
酒是好酒,魏东带来的。
张亲家公红光满面,举着杯子,大声说:“来,我们今天欢迎亲家母过来,大家一起喝一个!”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
我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水。
魏东站起来,给他岳父倒酒,又给他舅舅倒酒,一圈下来,轮到我了,他才想起来似的。
“妈,你喝茶还是喝饮料?”
“茶就行。”我淡淡地说。
他给我续了点热水,然后就坐下了,继续和他岳父那边的人推杯换盏。
我的杯子,就放在那里,几乎没动过。
菜陆续上桌。
糖醋排骨,油焖大虾,清蒸鲈鱼……都是些硬菜,卖相很好。
王亲家母解下围裙,在主位上坐下,招呼着:“来来来,都别客气,快吃!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小林立刻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魏东碗里。
“老公,快尝尝,这是我妈的拿手菜,你最爱吃的。”
魏东夹起来,吃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好吃!妈,你这手艺,比饭店的大厨都厉害!”
一句话,把王亲家母逗得心花怒放。
“你这孩子,就你嘴甜!”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
那盘糖醋排骨,其实也是我以前经常给魏东做的菜。
他小时候,每次考试考得好,我都会奖励他一盘糖醋排骨。他能一个人吃掉大半盘。
我做的排骨,会多放一点醋,酸味更重一些,那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口味。
而王亲家母做的,明显是偏甜的。
可现在,我的儿子,吃着那盘偏甜的排骨,一脸满足,赞不绝口。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亲妈做的排骨,是什么味道。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新的味道。
并且,爱上了新的味道。
一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满桌子的菜,我尝不出咸淡。满屋子的笑声,我听着只觉得吵闹。
我像一个透明人,坐在喧嚣的宴席上,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沉默,也没有人在意我碗里空空如也。
饭后,男人们继续喝酒聊天。
女人们收拾碗筷,然后聚在客厅里,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
王亲家母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炫耀她女儿女婿有多孝顺。
“我们家小林啊,就是贴心。上个月我不是说膝盖有点疼嘛,她跟魏东,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这个按摩仪,进口的,好几千呢!”
她指了指沙发旁的一个新家伙。
“还有啊,你看我这身衣服,也是他们带我去商场买的。我说太贵了不要,魏东非要买,说‘妈,你喜欢就行,钱我们来出’。你看看,这女婿,跟亲儿子一样!”
周围的亲戚们都发出了羡慕的赞叹。
“你真有福气!”
“小林和魏东都孝顺!”
我坐在旁边,手里捏着一个橘子,指甲掐进了橘子皮里,酸涩的汁水溅出来,有点刺眼。
我记得,上上个月,我的腰椎间盘突出犯了,疼得下不了床。
我给魏东打电话,他说他正忙着一个项目,走不开。
是小林帮我叫的外卖,叫了三天。
第四天,魏东来了,提着一袋水果,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
他说,小林公司里有急事,他得回去看孩子。
他没给我买按摩仪,也没带我去商场。
他只是嘱咐我,要多休息,别舍不得花钱,该看医生就看医生。
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不是在计较一个按摩仪,也不是在计较一身衣服。
我在计较的,是那份心。
那份被放在心尖上,时时刻刻惦记着的心。
很显然,我的儿子,把这份心,给了他的另一个“妈”。
“亲家母,你也是有福气的人啊。”一个远房姨妈,大概是觉得冷落了我,转头跟我搭话。
“魏东这么有出息,人又好,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是啊,享福。”
我享的什么福?
我享的,是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对别人嘘寒问暖,把别人当成亲爹亲妈。
我享的,是节假日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等着他偶尔想起,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
我享的,是拿出自己的养老钱,给他们买车买房,然后看他们开着车,载着一家人,去别人的家里,共度天伦。
如果这就是享福,那我宁愿不要。
下午,他们说要去逛商场。
国庆节,商场里搞活动,折扣力度大。
“妈,你也一起去吧,给你也买两身衣服。”小林对我发出邀请。
我本想拒绝,但魏东说:“妈,去吧,难得出来一次。”
我只好跟着去了。
商场里人山人海,音乐声震耳欲聋。
我跟在他们后面,感觉自己像是被潮水裹挟的一叶扁舟。
小林挽着她妈妈的胳膊,两个人像姐妹一样,在各个专柜之间穿梭。
“妈,你看这件怎么样?这个颜色显白。”
“这个款式太年轻了,我穿不了。”
“怎么会,你穿着肯定好看,去试试!”
她们试衣服,讨论款式,不亦乐乎。
魏东和张亲家公跟在后面,负责拎包和刷卡。
偶尔,小林会回头问一句:“老公,你觉得这件好看吗?”
魏东就会很认真地给出意见:“嗯,不错,很大气。”或者“这个颜色有点老气了。”
他参与其中,乐在其中。
他们是一个紧密的整体。
而我,是这个整体之外的游离分子。
没有人问我喜欢什么颜色。
没有人问我穿多大尺码。
小林倒是想起我来了,随手从一个花车上拿起一件深紫色的外套。
“妈,你看这件怎么样?打五折,挺划算的。”
我接过来,摸了摸料子,又硬又糙。
那颜色,老气横秋,像是专门为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准备的。
“我……我不太喜欢这个颜色。”我小声说。
“是吗?我觉得挺好的啊,耐脏。”小林说,“那你自己再看看吧。”
她说完,就又被她妈妈叫走了,去看一条丝巾。
魏东走了过来,看了看我手里的衣服。
“妈,不喜欢就别要了。你想买什么样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逛了。
“我没什么想买的,我们回去吧。”
“这才刚来啊。”魏东有点不解。
“我累了,腿疼。”我找了个借口。
魏东看了看远处兴致正高的小林和她爸妈,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那……那你先去那边的休息区坐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好。”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塑料椅子。
然后,他就转身去追赶他的“家人”了。
我一个人,提着我的旧布包,慢慢地走到休息区。
那里坐满了和我一样,在等待着家人的老人,或者疲惫的丈夫。
我们彼此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遗弃的茫然。
我看着远处,我的儿子,正耐心地陪着他的丈母娘,挑选一条又一条的丝巾。
阳光从商场的玻璃穹顶上洒下来,照得他侧脸的轮廓很柔和。
他笑得很开心。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凉了。
我忽然想起,我上次过生日,他也是这样。
他给我转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说:“妈,生日快乐!我今天加班,就不回去吃饭了,你自己买点好吃的。”
而上个月,他丈母娘过生日。
他们一家三口,订了高级餐厅,订了大蛋糕,还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化妆品。
小林在朋友圈里发了九宫格的照片,配文是:祝我最爱的妈妈生日快乐,永远年轻漂亮!
魏东在下面点了赞,还评论了一句:妈,生日快乐!
你看。
一个是“妈,生日快乐”。
另一个,也是“妈,生日快乐”。
可这其中的分量,天差地别。
一个,是隔着手机屏幕的冰冷文字和数字。
另一个,是陪伴,是礼物,是郑重其事的仪式感。
我不是嫉妒,我是心寒。
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他把我当成了责任,却把别人,当成了爱。
责任,是可以敷衍的。
而爱,是需要用心经营的。
晚上,亲戚们都走了,家里总算安静下来。
王亲家母张罗着打麻将。
“来来来,三缺一,魏东,你来!”
“好嘞!”魏东兴致很高。
张亲家公,王亲家母,魏东,再加上一个小林家的表舅,四个人很快就凑成了一桌。
麻将牌哗啦啦的声音,成了这个夜晚的背景音。
小林在旁边陪着乐乐玩积木。
我呢?
我还能干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聊的晚会,听着耳边“碰”、“吃”、“胡了”的叫喊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乐乐搭的积木倒了,哇哇大哭起来。
小林不耐烦地哄了两句,没用。
我走过去,想抱抱他。
“乐乐不哭,奶奶带你去洗脸脸,好不好?”
乐乐却一把推开我,哭得更凶了:“我不要你!我要外婆!”
他一边哭,一边朝麻将桌那边跑过去,扑进了王亲家母的怀里。
王亲家母正摸到一张好牌,被打断了有点不高兴,但对着外孙,还是挤出了笑容。
“哎哟,我的乖乖,怎么了?”
“奶奶欺负我!”乐乐指着我,大声告状。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麻将桌上的三个人,表情各异。
魏东的脸上,是尴尬和无奈。
张亲家公,是审视和不悦。
王亲家母,则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小林赶紧跑过来,拉着乐乐。
“乐乐不许胡说!奶奶怎么会欺负你?”
她嘴上虽然在训斥儿子,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对我的埋怨。
“他就是积木倒了,发脾气呢。”我开口解释,声音干涩。
“小孩子嘛,都这样。”魏东赶紧打圆场,“妈,你别往心里去。”
王亲家母把乐乐抱在腿上,一边摸着牌,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小孩子最单纯,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楚得很。我们家乐乐啊,从小就是我跟他外公带大的,跟我们亲。”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孩子是我生的,孙子也是我亲孙子。
可我除了贡献了基因,还贡献了什么?
魏东和小林要上班,孩子生下来,就是王亲家母在带。
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蹒跚学步的幼儿,再到如今会顶嘴的小人精。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头几年,陪伴他最多的,是他的外公外婆。
他会的每一句话,认识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教的。
他习惯的口味,养成的脾气,都带着他们家的烙印。
我这个奶奶,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在年节,或者生日时,才会出现的,模糊的亲戚符号。
我凭什么,去奢求他的亲近和爱呢?
那一晚,我失眠了。
客房的床很软,被子也很干净,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隐隐传来魏东和小林的说话声。
“……我妈就是那样,老思想,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是魏东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有跟她一般见识,是她自己太敏感了。乐乐不就说了句话吗,你看她那脸色,好像我们全家都对不起她一样。”是小林,带着委屈和不满。
“她一个人生活惯了,有点孤僻,你多担待点。”
“我怎么担待?我让她来热闹热闹,她倒好,一天到晚拉着个脸。我妈今天还问我,说你妈是不是对我们家有意见。”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她就是……就是想多了。”
“我看就是。觉得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呗。你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家不是这样?儿子成家了,就有自己的生活了。她总不能指望魏东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围着她转吧?”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睡吧。”魏东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之后,再没有声音传来。
我躺在黑暗里,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敏感”、“孤僻”、“老思想”的麻烦。
原来,我所有的失落和心寒,在他们看来,都只是“想多了”。
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句话,以前我听别人说起,总觉得有点刻薄。
现在,我才明白,这不是刻薄,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只是,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这现实,有多疼。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透明人。
我不再试图融入他们的谈话,也不再主动去帮忙或者找话说。
我大多数时间,就坐在沙发上,或者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发呆。
他们打麻将,我就看电视。
他们出去访友,我就留在家里看家。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就假装在玩手机。
魏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找我谈过一次。
就在阳台上。
“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
我看着他,他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T恤,头发也剪了新的发型,看起来精神又陌生。
“没有,挺好的。”我说。
“那你怎么老不高兴?”
我能怎么说?
我能说,我看到你对你丈母娘比对我亲,我心里难受吗?
我能说,我听到你媳妇说我敏感,我心里委屈吗?
我能说,我觉得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现在成了别人家的,我心寒吗?
我说不出口。
说出来,就是不懂事,就是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就是给他们添堵。
我只能说:“没有不高兴,就是年纪大了,有点累。”
魏东叹了口气。
“妈,我知道,让你来这里,你可能有点不自在。但小林也是好意。她爸妈这边,就是喜欢热闹。以后我们两边多走动走动,你就习惯了。”
两边多走动走动?
我心里冷笑。
说得好听。
实际上,不就是让我习惯,以他们家为中心吗?
“魏东,”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在你心里,到底哪个,才是你的家?”
魏东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
他躲开了我的眼神,看向远处。
“妈,你这是什么话。你这里是我的家,我们那个小家是我的家,这里……这里也是我的家啊。”
他试图用一种圆滑的方式,来回避这个问题的核心。
但我听懂了。
当一个男人,需要用“也”这个字,来形容他母亲的家时,那这个家,其实已经排在末位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国庆假期的第六天,也是最让我崩溃的一天。
那天晚上,吃完饭,张亲家公把魏东叫到了书房。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们才出来。
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严肃。
回到客厅,张亲家公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有个事,跟大家商量一下。”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看向他。
“我一个老战友,在搞一个环保材料的项目,前景非常好,政府也扶持。现在他那边缺一笔启动资金,想拉几个合伙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魏东身上。
“我琢磨着,这是个好机会。让魏东也参与进去,以后不管是分红,还是给乐乐铺路,都是个好事。”
王亲家母立刻附和:“对对对!老张看项目准得很!这事靠谱!”
小林也一脸兴奋地看着魏东:“老公,真的吗?那太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项目,启动资金要多少?”我问。
张亲家公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总共大概要一百万吧。我那个战友自己投了五十万,还差五十万。我跟老王,我们俩,可以出三十万。”
他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剩下的二十万,从哪里来?
答案,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围猎的动物,无处可逃。
“妈……”魏东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和试探,“你看……”
我看着我的儿子。
他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他期待我点头,期待我拿出我的养老金,去成全他的“大好前程”。
过去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心寒、失落,在这一刻,全部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悲哀。
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
那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的体面和保障。
那是我病了,老了,动不了了的时候,可以不用看别人脸色的底气。
现在,他们,包括我的亲生儿子,都理所当然地,把它当成了他们事业的垫脚石。
凭什么?
“我没钱。”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片虚伪的和谐里。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亲家母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亲家母,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不也是为了魏东好,为了乐乐好吗?这钱投进去,以后赚大钱了,还不是他们的?”
“是啊,妈。”小林也急了,“这又不是把钱扔水里,这是投资!我们是一家人,你得支持魏东啊!”
一家人。
又是“一家人”。
我冷笑一声,看着魏东。
“魏东,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魏东的脸涨得通红,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岳父岳母,一脸的为难。
“妈,这确实是个好机会。爸他不会看错的。我们……我们也是想让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所以,就要用我的养老钱,去赌一个‘好机会’?”我追问。
“妈,你怎么能说是赌呢?我们……”
“我说了,我没钱。”我打断他,站了起来。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我的背,挺得笔直。
“那笔钱,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本。谁也别想动。”
我说完,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走进了我的客房。
“砰”的一声,我关上了门。
把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隔绝在了门外。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废墟。
原来,我养的不是儿子。
我养的是一个讨债鬼。
他小时候,讨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心血。
他长大了,娶了媳生了子,就开始讨我的钱。
而他把他自己,他所有的爱,所有的忠诚,都给了另一个家。
那个家里,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还有一对,被他当成亲生父母一样孝顺的岳父岳母。
在那个家里,他是顶梁柱,是好丈夫,是好女婿。
而在我这里,他只是一个,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的,“儿子”。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
我收拾好了我的小布包,把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就像我从没来过一样。
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们都还没起。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自己一个人,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感觉堵在胸口好几天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我走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的老纺织厂小区。”
回到家,我打开门,看到熟悉的家具,闻到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香味的空气。
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
这才是我的家。
一个虽然冷清,但却能让我安心的,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吃着热腾腾的面条,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中午的时候,魏东的电话打来了。
响了很久,我才接。
“妈!你怎么自己就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责备。
“我想回来了,就回来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你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妈,你别这样。我跟小林都商量了,那二十万,我们自己想办法,去贷款,不跟你要了,行吗?你别生气了。”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在道歉,像是在妥协。
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觉得他错了。
他只是怕我这个“麻烦”的妈,会影响到他们夫妻的感情,会让他在他岳父岳母面前难堪。
“魏东。”我打断他。
“嗯?妈,你说。”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以后,你不用总惦念着我这边了。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你的钱,留着给你自己的家花。你的心,也留着给你自己的家用。”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我累了,想休息了。”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了几十年重担的人,终于把担子卸了下来。
是,我的心很痛。
痛得像被人用刀子剜掉了一块。
但剜掉了,也就不会再发炎,再溃烂了。
长痛不如短痛。
下午,我把我那些老姐妹都叫到了家里。
张姐,李姐,王姐……都是以前纺织厂的老同事。
我把冰箱里所有的菜都拿了出来,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退休金,聊孙子孙女,聊广场舞,聊电视剧。
我跟她们说了我去亲家过节的事。
没说钱的事,只说了那些让我憋屈的细节。
张姐一拍大腿:“嗨!这不都一样吗!我儿子也是,现在整个就是他们老丈人家的上门女婿!一年到头,回我这儿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李姐也叹气:“可不是嘛。我上次给我孙子买了件衣服,结果我儿媳妇转手就送人了,说颜色不好看。我花了好几百呢!心疼死我了!”
王姐喝了口酒,说:“想开点吧,姐妹们。儿子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咱们啊,现在就得为自己活。有钱自己花,有时间自己玩。指望他们?没戏!”
听着她们的话,我心里那股子委屈,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出口。
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原来,这是我们这一代做母亲的,共同的宿命。
我们倾尽所有,养大一个孩子。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女人,奔向另一个家庭。
把他所有的好,都给了那个新的家。
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和一份需要按时履行的,不咸不淡的“孝顺”。
那天晚上,老姐妹们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拿出相册,一页一页地翻。
里面,是魏东从小到大的照片。
满月时,他躺在我怀里,小小的,像个糯米团子。
上学时,他背着大大的书包,冲着镜头笑得缺了门牙。
大学毕业时,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把毕业证递给我。
我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舍不得。
我怎么可能舍得。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但是,我又想起了在亲家过的那个国庆节。
想起了我儿子脸上,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幸福笑容。
我想起了他为了不让我这个亲妈“添麻烦”,而对我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想起了他为了他岳父画的一个大饼,就理所当然地,想掏空我养老本时的眼神。
我的心,又一点点地硬了起来。
树长大了,总要分叉。
孩子大了,总要有自己的家。
我不能再把他当成我的全世界了。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我已经不再是中心。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回了柜子的最深处。
第二天,我揣着我的银行卡,去了老年大学。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书法班,一个国画班,还有一个旅游团,去云南的。
我想,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有儿子,只有家长里短。
我还可以有朋友,有爱好,有山川湖海。
从今往后,我要开始,为自己活了。
至于那个我曾经以为,是给我养的儿子……
就当是,我送给这个世界的一份礼物吧。
他有他的人生,我,也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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