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是一名法医。
我见过很多死人,但张成是我亲手送走的。
三天前,他的遗体被送到我这里。车祸,现场很惨烈。我是他的主治法医,也是他死亡证明的签署人。
现在,他就躺在我的解剖台上。
冰冷的金属台面反射着无影灯的光。空气里是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张成的身体被白色的布覆盖着,只露出头部和颈部。他的脸色是死人的灰白,双眼紧闭。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缝合线,那是我的作品。是我,亲手剖开了他的胸腔和腹腔,取出了他的器官进行检查。
结论很明确:多处内脏破裂,大量内出血,死亡。
可现在,他躺在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嘲笑着我所有的专业知识和理智。
我的助手小林站在旁边,脸色比张成好不到哪里去。
「陈老师……这,这不可能。」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说话。我也希望不可能。
但冷藏库的入库记录,解剖记录,甚至停尸房的监控录像,都明确显示,张成的遗体在完成解剖后,被直接推进了编号第七的冷藏柜。
三个小时前,我亲自确认过,他还在里面。
而现在,他出来了。躺在了这里。
是谁?开什么恶劣的玩笑?偷梁换柱?
我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走上前。我必须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张成本人。
我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那道熟悉的旧疤痕还在。车祸造成的面部损伤也完全吻合。我检查他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的微量油漆颗粒,和三天前现场采集到的样本一致。
这就是张成。如假包换。
可一个死了三天,经过解剖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检查所有监控。」我对小林说,声音干涩。
小林跌跌撞撞跑向监控室。
我站在原地,看着张成。他的面容安详,甚至带着一点诡异的平静。这太不对劲了。如果是有人移动尸体,目的是什么?恐吓?报复?还是……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右手手指,似乎有些异样。三天前做尸表检查时,我记得他的双手是自然微曲的。
但现在,他的右手食指,似乎微微伸直了一点,指向某个方向。
是错觉吗?是尸体在冷藏过程中因为温度变化产生了轻微的体位改变?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强迫自己冷静。我是法医,我相信证据,不相信鬼魂。
我凑近些,仔细观察那只手。指甲缝里,除了之前的油漆颗粒,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很细微,是一些灰白色的碎屑。
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一点,放进证物袋。
这时,小林跑了回来,脸上毫无血色。
「陈老师……监控……监控坏了。」
「什么?」
「停尸房门口和走廊的监控,从昨晚十点到今天早上六点,全是雪花屏。技术部说,像是……像是信号受到了强干扰。」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爬上来。
巧合?不可能。
我猛地想起一件事。张成在送进停尸房前,按照规定,我们取下了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一块旧手表,都封存在证物袋里。
那块手表!
我冲到证物柜前,找到属于张成的那个袋子。里面空空如也。
手表不见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
是谁?拿走了手表,移动了尸体,还破坏了监控?他把尸体搬到解剖台上,是为了向我示威吗?
我回到解剖台边,看着张成那只微微伸出的手指。他指的方向,是窗户。窗外,是城市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小林,」我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冷静,「通知保卫科,报警。还有,彻底搜查这栋楼每一个角落。」
小林慌乱地点头,拿出手机。
我则再次看向张成。他的嘴角,那原本应该僵硬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像一个嘲讽的笑。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
笑容消失了。也许,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熟悉的那个由科学和逻辑构成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
张成的“复活”,只是一个开始。
而第一个发现他的人,是我。我可能,已经成了某个巨大谜团的一部分,或者……目标。
警察很快赶到现场。带队的刑警队长老吴是我的老熟人。他看到解剖台上的张成,也愣住了。
「陈默,你确定……这是那个张成?死了三天的那个?」
我点头,把所有的记录和我的检查结果都告诉了他。
老吴皱着眉头,指挥手下拍照、取证。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老陈,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事太离奇,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围。他更倾向于认为是我出了问题,或者有人在恶作剧。
「我很清醒,老吴。」我指着证物袋,「手表不见了,监控坏了,这绝对不是意外。」
老吴叹了口气。「我们会调查。但你最好也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我摇头。我一个法医,能得罪谁到要用尸体来恐吓的地步?
现场勘查初步结束,没有发现任何外来者的明显痕迹。张成的尸体被重新安置,这次派了专人看守。
天快亮了。我疲惫地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个灰白色的碎屑到底是什么?我拿出证物袋,对着灯仔细看。像是某种……石膏?或者墙壁的腻子粉?
张成的手指,为什么要指向窗外?窗外有什么?
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楼下是公安局的后院,停着不少车,再远处是围墙。一切如常。
不,等等。
我的目光定格在围墙角落的一个地方。那里似乎堆着一点杂物,平时没人注意。但今天,在杂物旁边,好像有个小小的反光点。
太阳刚刚升起,一缕阳光恰好照在那个点上。
那是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我。
张成的手表表盘,是金属的,在阳光下会反光。
难道……
我立刻冲出办公室,跑下楼,直奔后院那个角落。
靠近了,我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杂物。那是一小堆刚刚翻动过的新土。反光点,来自土里半掩着的一个东西。
我蹲下身,拨开泥土。
一块旧手表。表盘破裂,指针停在十点零五分。
正是张成失踪的那一块。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表在这里,是谁埋的?张成的尸体指向这里,是巧合,还是……指引?
我继续用手挖开那片松软的土。表带已经断裂。但在表带下面,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更硬、更奇怪的东西。
我把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透明塑料管。像实验室用的那种样本管。
管子里,卷着一张纸条。
我拧开盖子,取出纸条。纸条很小,上面的字迹更是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但那字迹,我认得。
是张成的笔迹!他生前是我的线人,我见过他写的东西。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陈医生,我没死。他们来了。下一个是你。」
我盯着那张纸条。
字迹确实是张成的。我认得他写字时那个特有的,把“我”字的斜钩往上挑的习惯。
「我没死。」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一个在我手下冰冷、被解剖过的人,说他没死?
荒谬。绝对荒谬。
可纸条真真切切在我手里。手表也真真切切埋在这里。
「他们来了。下一个是你。」
这句话让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们是谁?张成在警告我?用这种从坟墓里传话的方式?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清晨的风吹过围墙边的杂草。可我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
必须告诉老吴。
我攥紧纸条和手表,转身就往回跑。跑到楼门口,正好撞见匆匆出来的老吴。
「老陈!正找你呢!」老吴脸色凝重,「看守尸体的同事说,张成的遗体……又有点不对劲。」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说不清,你去看看。」
我们快步走向停尸房。门口守着两个年轻警察,神情紧张。
张成的遗体重新被放回了移动担架车,盖着白布。老吴示意我揭开。
我吸了口气,掀开白布。
张成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和之前在解剖台上相比,似乎……更加苍白了。但这不算什么。
我的目光凝固在他的颈部。
那道由我亲手缝合的切口旁边,皮肤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红色痕迹。像是指甲的划痕,非常新。
我猛地看向看守的警察。「有人动过尸体吗?」
「绝对没有!陈老师,吴队,我们俩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老吴凑近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痕迹……刚才第一次检查时有没有?」
我仔细回想。在解剖台上,我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手指和那张诡异的纸条上,确实没太留意颈部缝合线周围。
「不确定。」我实话实说。
「先拍照取证。」老吴吩咐手下,然后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刚才跑哪去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摊开手,露出那块沾满泥土的手表和那张小小的纸条。
老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我把发现手表和纸条的经过快速说了一遍。
老吴接过纸条,对着光仔细看,表情越来越严肃。「你确定是张成的字?」
「百分之百。」
「『我没死』……」老吴喃喃自语,然后猛地看我,「『下一个是你』?老陈,你最近到底惹什么麻烦了?」
「我不知道!」我有些烦躁,「我就是一个法医,我能惹什么天大的麻烦,值得用这种方式?」
「张成是你之前的线人,他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牵连到你了?」
我摇头。张成之前只是给我提供一些边缘消息,帮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案子。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引来这种“杀身之祸”——甚至死后都不安宁。
「这纸条,还有手表,我先作为证物收起来。」老吴把纸条小心地放进证物袋,「这事太邪乎了。我会加派人手,一方面查监控是谁破坏的,另一方面……也得保护你。」
「保护我?」
「纸条上明说你是下一个目标了。」老吴拍拍我的肩,「放心,兄弟,有我在。」
他的话没能让我安心,反而让我更不安了。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并且能让一个死人“传话”,警察的保护真的够吗?
回到办公室,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是法医,我相信的是物证。
我拿出之前从张成指甲缝里取出的那个证物袋。里面的灰白色碎屑,我需要立刻化验。
走到化验科,同事小赵正准备下班。
「陈老师,这么早?」
「帮个忙,小赵,急事。」我把证物袋递给他,「帮我分析一下这个成分,要快。」
小赵接过袋子,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墙灰?」
「不确定,尽快给我结果。」
「行,我弄完就放你桌上。」
我点点头,心神不宁地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我不敢睡,一闭眼就是张成那只指着窗外的手,和纸条上那行字。
“他们”是谁?
张成的“复活”,是某种精密的骗局,还是……我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现象?不,我立刻否定了后者。我是医生,我只信科学。
一定有合理的解释。
手表被埋在后院,纸条在里面。这说明,在张成“遗体”被移动之前,就有人去过后院,埋下了东西。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移动尸体、破坏监控的人。
他做这些,就是为了让我看到那张纸条?
为什么用这么迂回的方式?直接寄给我不行吗?
除非……他不能直接联系我。他受到了监视,或者,他本人就在“他们”之中?
我的头开始疼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已经大亮,外面走廊传来了同事上班的脚步声。世界恢复正常运转,只有我还被困在那个诡异的凌晨里。
化验结果应该快出来了。
我起身,准备去化验科看看。刚走到门口,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后勤科的老王。
「陈法医,打扰一下。」老王手里拿着一个登记簿,「核对个事。昨天下午,是不是你领走了一包新的缝合线?」
我愣了一下。「没有。我昨天的解剖是上周安排的,用不上新缝合线。」
「奇怪了……」老王挠挠头,「登记簿上写着你的名字和工号,领走了一包。我还说呢,你怎么亲自来领这种东西。」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柱爬上来。
「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那时张成的遗体还在冷藏柜里。我还在写他的尸检报告。
有人冒充我,领走了缝合线。
用来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我推开老王,冲向停尸房。
老吴还在那里指挥勘查。我叫住他。
「老吴!查一下昨天下午四点左右,停尸房附近的监控!有人冒充我领了缝合线!」
老吴脸色一变,立刻打电话。
我则冲到张成的遗体旁,再次掀开白布。这一次,我直接仔细检查那道缝合切口。
灯光下,缝合线的针脚……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我凑近看,心脏狂跳。
在切口末端,打结的方式……和我习惯用的那种细微的、独特的绕线手法,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模仿的。有人在模仿我的缝合手法!
那个人不但移动了尸体,破坏了监控,拿走了手表,埋了纸条,还冒充我领了缝合线……他可能,还对尸体做了别的手脚?比如,颈上那道新的划痕?
这个人对我很了解。了解我的工作习惯,甚至能模仿我的笔迹(如果登记簿上的签名是假的)和缝合技术。
他是内部的人?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时,老吴放下电话,脸色难看。「昨天下午停尸房外面那个角度的监控,线路检修,从三点到五点,没记录。」
又是监控!
一切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老陈,」老吴的声音沉重,「这事……恐怕比我们想的更复杂。你先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化验报告。
是小赵放过来的。是我让他化验的,从张成指甲缝里取出的灰白色碎屑的结果。
我拿起报告,快速浏览。
成分分析:主要成分为硫酸钙二水合物,含有少量碳酸钙及无机纤维……
这是……石膏?或者说,是某种建筑用的石膏板材的成分?
张成的指甲缝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车祸现场是公路,没有石膏建材。
这石膏屑是哪里来的?是在他“死后”沾上的?还是在“死前”?
我盯着报告,脑子里一片混乱。石膏……建筑……这代表什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
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处理的、机械扭曲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陈法医。」
「你是谁?」我的心提了起来。
「纸条看到了吗?」
我的呼吸一窒。「是你做的?」
「时间不多了。」那个声音冷冰冰地说,「张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想知道真相,就别相信任何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晚十点,城南,废弃的第三纺织厂。一个人来。带上张成尸检报告的原始记录副本。」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知道张成指甲缝里有什么。」那个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石膏屑,对吗?」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传来,我僵在原地,手心冰凉。
他知道石膏屑。他什么都知道。
这张无形的网,已经把我牢牢罩住了。
今晚十点,第三纺织厂。
我去,还是不去?
电话断了。
忙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他知道石膏屑。他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那个声音是假的,但话里的威胁是真的。我不相信他,但我没有选择。张成的死,还有那句“下一个是你”,像两把刀悬在我头顶。
我不能坐以待毙。
老吴让我休息,我怎么可能休息得了。我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调出张成尸检报告的电子版。原始记录副本,指的是那些详细的解剖照片、组织切片分析、毒物检测的原始数据。这些东西,通常只存档,不会轻易外流。
打印它们,是严重违反规定的。
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目前唯一的线索。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页页纸张吐出来。上面是张成身体内部的清晰图像,还有冷冰冰的数据。这些原本是为了厘清死因,现在却成了我与未知危险交易的筹码。
我把打印好的厚厚一叠纸塞进一个普通的文件袋。心跳得厉害。
整个下午,我坐立难安。同事跟我打招呼,我也只是勉强应付。老吴来找过我一次,说监控和冒充领缝合线的事还在查,但没什么进展。他看我脸色不好,又叮嘱我好好休息。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差点就把电话的事说出来。但那个机械声音的话在我脑子里回响:“别相信任何人。”
老吴……能相信吗?我不知道。那个冒充我的人,能拿到我的工号,能模仿我的笔迹和缝合技术,他对警局内部很熟悉。
任何人都有嫌疑。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我拿着文件袋,像往常一样离开单位。我没有开车,而是走到街角,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南工业园。”
司机看了我一眼,没多问,发动了车子。
透过后视镜,我仔细观察着后面的车辆。有几辆一直跟着,但在几个路口后都拐弯了。是我太紧张了吗?
城南工业园已经废弃多年。第三纺织厂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据说因为污染问题停产,一直没拆。白天都很少有人去,晚上更是鬼影幢幢。
出租车在离工业园还有一段距离的路口停下。
“师傅,就这儿停吧,里面不好掉头。”我付了钱,下车。
司机很快开车走了。周围瞬间暗下来,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光芒。风刮过空荡荡的厂房,发出呜呜的怪响。
我握紧了手里的文件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走进工业园的阴影里。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废弃的厂房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空气里是铁锈和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脚下不时踩到碎砖和垃圾。
第三纺织厂的轮廓出现在前面。巨大的厂房窗户大多破碎,像黑洞洞的眼睛。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
电话里只说第三纺织厂,没说具体地点。这么大的厂子,我去哪里等?
我站在铁门外,犹豫着。
突然,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不是手机。是我带来的那个备用的一次性手机。
我拿出来,屏幕上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进来。到主车间。东侧,原染料调配区。一个人。」
他果然在看着我一举一动。我身上肯定有追踪器?或者,他就在附近。
我推开沉重的铁门,锈蚀的合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格外瘆人。
主车间很大,很高。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到处都是废弃的机器,上面落满厚厚的灰尘,挂着蛛网。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
我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向东侧移动。脚下不时踢到东西,发出声响,每次都让我心惊肉跳。
染料调配区到了。这里相对开阔,有几个巨大的、锈蚀的圆形金属罐子倒在地上,还有一些破损的塑料桶。气味更加刺鼻,混合着化学品的怪味。
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站在空地中央,握紧了文件袋。手心里全是汗。
「我来了。」我低声说,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很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煎熬。我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突然,我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小石子滚落的声音。
我猛地转身,举起手机照亮。
什么也没有。只有阴影和废弃的机器。
是老鼠吗?还是……
我后背发凉。不能再待下去了。这感觉太糟糕了。
我决定离开。就在我转身要走的瞬间,一个声音从我侧后方的一个大金属罐后面响起。
「东西带来了吗?」
是那个机械扭曲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
我猛地看过去。只见罐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个身影。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脸上还戴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长相。他的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你就是打电话的人?」我强作镇定。
「东西。」他伸出手,手指也戴着手套。他的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把文件袋递过去。他接过去,迅速打开,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翻看了一下。他似乎对尸检报告很熟悉,直接翻到了几个关键的数据页和照片。
「很好。」他合上文件袋。
「现在,告诉我,张成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谁?」我急切地问。
他抬起头,那双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看向我。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审视。
「张成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机械声音说,「他以为自己能脱身,太天真了。」
「他发现了什么?」
「一个计划。一个……清理计划。」他顿了顿,「而你,陈法医,你签了他的死亡证明。你让他的‘死亡’变成了官方记录。你成了计划的一部分,尽管你不知情。」
我浑身发冷。「什么清理计划?清理谁?」
「清理所有可能碍事的人。张成是第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为什么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你是法医。你能接触到尸体,能影响死因判定。」他靠近一步,声音压低,但那机械质感让它依然诡异,「张成‘死’了,下一个目标‘意外死亡’时,很可能也会由你经手。让你来确认死亡,最‘合适’不过。」
我明白了。我被利用了。而且,因为我知道得太多(虽然我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要被“清理”掉。
「‘他们’到底是谁?」我几乎是在低吼。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看看你周围,陈法医。你以为的秩序和正义,下面藏着多少脏东西?张成指甲缝里的石膏屑,是线索。去找‘净土’。」
净土?那是什么?一个地方?一个代号?
我还想再问,他却突然警觉地抬起头,看向厂房入口方向。
「有人来了。」他的声音一变,「快走!别相信警察!」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幽灵一样迅速消失在身后机器交错的阴影里。
几乎同时,厂房入口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
「里面的人!不许动!警察!」
是老吴的声音!
我僵在原地。老吴怎么会来?
几束强光手电照在我身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老陈?!」老吴惊讶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着他带着几个警察冲过来,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神秘人刚警告我“别相信警察”,老吴就出现了。
这是巧合吗?
强光手电像几把刀子,钉在我身上。
老吴带着人冲到我面前,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恼怒。「陈默!你搞什么鬼?!大半夜跑这鬼地方来干什么?」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神秘人刚消失,他就出现了。太快了,快得不像巧合。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我来见一个神秘人,用机密文件做交易?老吴会信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反问他,声音有些干涩。
老吴没直接回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先离开这儿!这地方不安全!」
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警察立刻散开,警惕地搜索周围。但那个神秘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被老吴几乎是拖着离开了废弃车间。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
「老吴,到底怎么回事?」我挣开他的手。
老吴停下脚步,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很难看。「我还想问你呢!技术科恢复了部分被干扰的监控信号,捕捉到一个模糊影像,显示有人引导你往城南方向来了。我担心你出事,带人一路找过来的!你小子倒好,深更半夜一个人跑这废弃工厂来,你想干什么?」
技术科恢复了信号?还拍到了有人引导我?这怎么可能?我来的时候非常小心,确定没人跟踪。
是那个神秘人?他故意留下线索引老吴来?为什么?为了制造我和警方的对立?
还是说……老吴在撒谎?
「谁引导我?影像里是谁?」我追问。
「太模糊了,看不清脸,只能看出个大概身形。」老吴不耐烦地摆摆手,「别扯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看着老吴的眼睛。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一起办过很多案子。他一直是个可靠的兄长,正直的警察。可现在,我无法判断。
那个神秘人的警告在我耳边回响:「别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警察。
张成的尸体被移动,监控被破坏,有人能轻易冒充我领取缝合线……这一切都显示,警局内部可能有问题。老吴,他真的完全不知情吗?
我不能说实话。至少现在不能。
「我……我是自己来的。」我找了个借口,听起来很苍白,「张成的案子太奇怪,我压力很大,睡不着,就想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老吴盯着我,眼神锐利,显然不信。「散步散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陈默,你当我三岁小孩?」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老陈,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威胁你?还是……你发现了什么,想自己调查?」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我却听出了一丝试探的意味。
「没有。」我坚持道,「就是心烦,瞎逛。」
老吴看了我几秒钟,最终叹了口气,表情似乎有些失望。「行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先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让一个警察开车送我回局里,自己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搜查纺织厂。
坐在警车后座,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心乱如麻。老吴的出现,把水搅得更浑了。我该相信谁?
回到局里,老吴很快也回来了。他们搜查了纺织厂,一无所获。
我被叫到老吴的办公室。他关上门,点了支烟。
「老陈,这里没外人。」他吐出一口烟雾,「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跟你交个底。张成这个案子,上头很重视,也觉得邪门。但越是邪门,越要讲程序,讲证据。你不能自己一个人蛮干,这很危险!」
他语气诚恳。但我注意到,他绝口不再提监控里那个“引导”我的人,也没追问我去纺织厂的真正目的。这不合常理。
「我知道。」我点点头,「可能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就好。」老吴把烟摁灭,「回去好好睡一觉。局里会派人保护你。张成的遗体,我也会加派人手看管。你放心。」
保护?监视?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了。
我离开老吴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地方。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立。
我拿出手机,想再看看那个神秘号码。却发现,那条指引我去染料调配区的短信,消失了。连那个陌生号码的记录,也一起不见了。
手机被远程清理了。
对方的手段,远超我的想象。
我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现在,我谁也不能信,只能靠自己。
那个神秘人说,张成指甲缝里的石膏屑是线索,让我去找“净土”。
净土……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电脑,在内部系统里搜索关键词“净土”。没有匹配的结果。又用公共网络搜索,大部分结果是佛教用语,或者一些环保、园艺相关的品牌名。看不出任何异常。
石膏屑……净土……
建筑材料?和某个地方有关?
我努力回想本市的建筑工地或者有石膏建材的地方。范围太大了。
等等。张成是我的线人。他平时活动范围主要在城西一带。那边有什么?
我调出城市地图,仔细查看城西区域。工厂、居民区、市场……没什么特别。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地图边缘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不算新,但规模不小的建筑——城西殡仪馆。
殡仪馆……尸体……法医……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我。
殡仪馆的某些装修,会不会用到石膏板?而且,“净土”……殡仪馆,火葬场,听起来不正是让肉体归于“尘土”的地方吗?虽然有点牵强,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的关联了!
张成指甲缝里的石膏屑,会不会是来自殡仪馆?
他死前,或者“死后”,去过那里?
而“净土”,会不会是那个殡仪馆的某种暗指或者代号?
这个想法让我心跳加速。如果真是这样,那殡仪馆很可能是一个关键地点。张成的死,甚至那个“清理计划”,也许都和那里有关。
我必须去一趟。
但老吴的人可能还在“保护”我。我怎么摆脱他们?
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天快亮了。
我决定等早上上班时间,人多眼杂的时候,再想办法溜出去。
我趴在桌子上,想小憩一会儿,但根本睡不着。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色渐渐发亮。走廊里传来了同事们上班的脚步声。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我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走廊尽头,确实坐着一个生面孔的年轻警察,看样子就是老吴说的“保护”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公文包,装作要去解剖室的样子,推门走了出去。
我故意不看他,径直往解剖室方向走。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
走到走廊拐角,我迅速闪进旁边的卫生间。我躲进一个隔间,反锁上门。
几分钟后,我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在卫生间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似乎走开了。他可能以为我进去方便了。
我耐心地又等了几分钟,然后悄悄打开隔间门。卫生间里没人。我走到窗边。这里是二楼,不高。楼下是楼后的一个僻静小巷。
不能再犹豫了。
我推开窗户,看了看下面,没人。我翻身爬出窗户,手扒着窗台,身体悬空,然后松手。
落地时脚震得有点麻,但没问题。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快速走出小巷,拦下了一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殡仪馆。」
司机愣了一下,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我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手心依然因为紧张而出汗。
净土殡仪馆。我来了。
但愿这条线索,不是通往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出租车停在城西殡仪馆门口。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殡仪馆的建筑显得肃穆而冷清。几个早起的人影在门口徘徊,可能是来办理手续的家属。
我付了车钱,下车,站在马路对面观察。
“净土”。就是这里吗?张成指甲缝里的石膏屑,真的来自这个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穿过马路,走向殡仪馆大门。我必须进去看看。
门口没什么盘查,我很容易就进去了。大厅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怪异气味。前台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中年女人,正低头看着什么。
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
「你好,我找一下你们负责人。」我拿出我的工作证,快速晃了一下,「公安局的,有点事情需要了解一下。」
女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我的证件,脸上没什么表情。「找我们主任?他还没来。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
「是关于三天前送来的一个死者,叫张成。」我盯着她的眼睛,「他的遗体,是你们这里接收的吗?」
女人在桌上的记录本上翻看了一下,点点头。「是的,有记录。是交警那边送过来的,车祸。」
「手续齐全吗?」
「齐全。死亡证明,移交单,都有。」她回答得很流利。
「我能看看接收时的记录,还有……存放的冰柜记录吗?」我提出要求。我想知道张成的遗体在这里存放期间,有没有异常。
女人犹豫了一下。「这个……需要等主任来了才行。我们这里有规定。」
「情况特殊,麻烦通融一下。」我坚持道,「或者,带我去看看存放他遗体的冰柜也行。」
我必须亲眼确认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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