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6日清晨,西安的薄雾还未散去,八名身着旧军装的中年汉子再度踏进烈士陵园。这里埋着他们的兄弟,而这一天,正是他们曾在老山出发执行任务的日子。队长郭继额举着一张已经被折痕磨旧的名单,逐字呼点——“马治军……宋飞……李国胜……”声音掷地,仿佛在山谷里回响。对面空地上没有应声,但七位幸存者还是军姿笔挺,一声声“到!”划破晨雾,替已故战友答到。
时钟拨回到1986年盛夏。那一年,全军正在进行交叉换防,两山地区的战况胶着,越军的山地顽固防御令人大伤脑筋。前线指挥部急需一把尖刀,能插进敌纵深,拔点、破袭、截击,迅速撕开突破口。于是,一份编号为“黑豹”的组建命令下发,31名来自各军区的青年悄悄聚到云南文山州麻栗坡的一个密闭训练场。最大的24岁,最小的才19岁,他们大多还来不及在部队立过像样的汗马功劳,肩章上的横杠仍闪着新兵特有的亮光。
“队长谁来当?”初到营房,指导员把难题抛向众人。没人吭声,目光齐刷刷落到角落里那个肤色黝黑的山东汉子——郭继额。他经历过1984年收复法卡山的恶战,负伤两次仍坚持在前沿,被视作“能叫人心里踏实的老哥”。兄弟们一拍桌子,“就他!”郭继额沉默片刻,只说了句:“行,那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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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击队的第一课不是枪法,而是“潜伏”。山区地形复杂,草木齐腰,越军白天布雷、夜晚巡逻,想要靠近目标必须学会“像树叶一样不动”。训练场搭起土包与灌木,教练在暗处拿望远镜,一旦发现有人眨眼或挪动,立刻用石子击中头盔。有人憋得满脸通红,仍不敢出声。两个月下来,他们能在雨夜里按声息判断敌巡逻间隔,也能在一分钟内蒙眼拆装五六种枪械。大家打趣:“这不是黑豹,简直是草丛里的石头。”
1987年元旦刚过,老山前线电台截获越军计划增兵167高地的情报。指挥所决定提前动手。1月4日晚,工兵趁夜切开藤蔓与铁丝网,凿出两条隐蔽通道。次日清晨,黑豹突击队分编三组,向167高地下方的石灰岩洞带渗透。11人前出潜伏,另有火力组携12.7毫米高机与40火箭筒,伺机支援,后方救护组待命。
夜色里,雨林虫鸣此起彼伏,掩住了偶尔的金属碰撞。副队长马玉革低声一句:“兄弟们,离洞口不到三十米,记住,别让山风带走半点动静。”众人应声如蚊,迅速爬行。细碎的石子磨破了护肘,汗水裹着泥土,顺着脸颊往下淌。
凌晨六时许,越军哨兵无意间朝山坡打出几发迫击炮弹,炸点恰落在潜伏区。飞石迸溅,郗文华胸口中弹,身形一顿,随后倒下。李秋平腹部被弹片撕开,他死死咬住叼在嘴里的纱布,没有发出一声呻吟。队友们眼圈发红,却保持死寂,继续匍匐,等待总攻信号。
七点整,己方炮团开火。两百多门大炮把167高地掀得烟尘滚滚,山体都在颤抖。黑豹突击队借机扑向敌前沿,手雷、爆破筒连环炸响。越军依仗地形,退入由法军时代遗留加固的暗堡,机枪口狂喷火舌。战士马占福冲到洞口,抱起十几公斤的爆破筒,扔进暗堡,轰鸣震裂了岩壁,瞬间堵死通道。硝烟间,他再没走出来。
攻坚持续到上午十点,黑豹突击队已仅剩一半人能站立。梅企东副团长在战斗报告里写道:“若无黑豹,167高地的石壳恐怕一时撬不开。”炮火渐稀,山坡上弥漫焦土气息,天空却突然放晴,阳光落在残破的灰石与黑湾壕沟上,与弹壳光点交相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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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那一日付出了23条生命或终身残缺。统计时,只有8人还能自己行走。军医在临时救护所里包扎伤口,有人刚上绷带就挣扎要回去接替火力点,“班长还在那儿顶着,我不能躺下。”医务兵低声喝道:“命都没了,拿什么回去打?”几秒沉默后,那名战士只是转身,盯着山口的方向,眼里满是火光。
战后,老山阵地稳固,越军再未能翻盘。冲锋号声渐远,但“黑豹”这个代号留在了解放军的作战史册里。1989年,队长郭继额转业复员,其余七名幸存者也陆续走下火线。有人回乡务农,有人留在军区医院做康复教员,骨折后装着钢板的腿在操场上仍能跑起一百米。可一到1月,他们会提前约定:西安,烈士陵园,不见不散。
这些年,他们从未缺席。有人风尘仆仆搭夜车,有人拄拐坐高铁,也有人因为糖尿病截肢,只能让战友背着走完最后几米。官兵们常说,“黑豹”没走,老山方向依旧有他们的影子。郭继额每次点名,都不肯省略哪怕一个姓名;他说,只要有人回答“到”,兄弟们就还在队伍里。
外界对“黑豹突击队”的关注多集中在一次次生死瞬间,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集结时不过短短两周的组训,连战术手语都是靠自创。一次夜训,教官让他们在漆黑的林子里互相寻找,规定五分钟内全队须汇合。结果四分钟就集合完毕,却发现掉了一个人——原来那小子贴着树干睡着了。被郭继额抓住后只挨了一脚,“记住,战场不养懒人!”众人哄笑,却把这句话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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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老山轮战表面规模不大,背后却是上百万兵力逐次投入的持久消耗。一名参谋算过,仅华南后勤年均发运的炮弹就超过二战时盟军在太平洋战场同口径弹药总和。黑豹突击队只是诸多特战编组之一,但却因极高的伤亡率成为老山精神的缩影。
今天,走入西安烈士陵园,能看到一块灰色花岗岩墓碑,上面镌刻着31个名字。碑前常年摆着八枝康乃馨,是那些幸存者自掏腰包托人定制,每年换新。管理人员说,有时清晨就闻到烈酒味,看来又有人先来陪哥们喝了两盅。郭继额解释不多,只感慨一句:“他们在下面也想听听咱们的声音。”
战争远去,硝烟散尽,但老兵的约定不散。对于那一代人来说,“黑豹”不仅是一支战斗分队,更是生死与共、荣辱与共的名字。八个人一年一次的点名,会一直继续,直到他们一个个也归入那块石碑。到那时,或许又会有人提笔,接着读下去:马治军——到;宋飞——到……英雄的队列,永远不会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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