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桶水》 摄影/周毅然
◎黄哲
在粤语中,“半桶水”意指学艺未精、不够纯熟,类似北方俗语“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在近日的北京话剧舞台上,观众看到了由香港话剧团带来的这样一部《半桶水》:四个生活在“伪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某小镇”的外国人,假模假式穿着古典服装,画家挥舞画笔却没人买他的画,商人翻着账本其实根本推销不出艺术家的作品,大厨带着厨师帽其实从没真正上过灶,作家苦思冥想剧本完成依然遥遥无期……这一切像是一场时空错乱的即兴表演。
四个“结拜兄弟”在风雨都可进的破房子里争论着艺术与友情、理想与生命的有限性和可能性。台下观众笑声阵阵,却又在笑声间感到一丝说不出的疲惫与共鸣。极佳的舞台效果,让人理解了这部小成本制作的话剧,何以斩获今年香港舞台剧奖的最佳编剧和喜剧/闹剧最佳导演两个奖项。
一个艺术家拆解出四个分身
《半桶水》由旨在培育香港戏剧新生力量的“新戏匠”计划推出,两年前首演于香港话剧团黑盒剧场,几经打磨升级。此次来京不仅带来了粤语舞台剧特有的节奏与幽默,更带来了创作者对“创作”这件事本身的提问:我们为什么要创作?我们为什么非得装得像个精于此道的完人?
故事讲述四个好友——作家、画家、商人与厨师结拜,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结果其中一人当场猝逝,余下三人陷入对生命倒数的焦虑,生活开始松动,信念开始崩解,荒诞由此发生。他们互相提防又互相安慰,仿佛连死亡也成了表演的一部分。
编剧许晋邦是戏剧表演专业出身,也是不少港产影视中的熟脸。因此他的剧本总是带有舞台感:他熟悉演员的呼吸与观众的反应,善于在对白中制造层次。《半桶水》一半口语、一半“伪学术”的语言结构,正是他独特的喜剧策略。
编剧坦言,这部剧的初衷来自他个人创作中的疲惫感,剧中那首改编自《我只在乎你》的“灵感之歌”,便是最坦诚的自白:画家在创作卡壳时唱起“灵感灵感灵感……”旋律熟悉而唱词空洞。随后由作家、商人、厨师接唱,每个人都用同一首歌寻找属于自己的灵感,结果越唱越心虚。因为他们都在模仿、重复,在假装灵感存在。那是一场关于创作焦虑的荒诞合唱,也是一场自我揭穿的仪式。
从《半桶水》里的四个角色身上,可以看到一位创作者不同面向的自我拆解。作家代表理想主义的焦虑,不停构思却总是不满意,迟迟不能落笔;画家象征形式主义的困局,技法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却不知该画什么;商人代表理智与现实,他懂得价值对应多少个“0”,却不懂如何用共情来加上最前面那个“1”;厨师则是生活本身,用实实在在的物质来养活自己和别人,却总被忽视。
创作者投射自我生命的这四个分裂体,分别处于马斯洛需求光谱上的不同位置,也各自贡献了符合自己处境的金句:画家呼唤“灵感你在哪里”;拿着画家遗稿去卖的商人坦言“在艺术馆门前,我与其说害怕失败,不如说更害怕成功”;厨师临终前托付作家:“这些年我一直在厨房偷吃,尝过所有的味道,唯独没有尝过成功的。如果你有机会尝到,一定要说给我听”;活到最后的作家则表示:“当你很喜欢一样东西,你就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学习放弃”——这几乎就是许晋邦的编剧宣言。
在虚构中倾注真情感,让荒诞不再是“看,我果然能把你逗乐吧”的得意甚至嘲讽,而是对生活中的荒谬温和地笑着承认和接受。不揭露什么,也不评判什么,坦诚示人,又克制地不过度用情,让这部小戏格外迷人。
不止于艺术圈的自怜
采用倒叙、插叙或对称结构的剧本都不少见,但《半桶水》却把常见的创作技巧组合成独一份的小迷宫。
第一幕交代全剧由头,四人结义发誓之后画家便第一个暴毙。此后逢双数幕是“当下”剧情的延续,讲述余下生者如何想办法破除誓言自救;逢单数幕则是时光倒流,演出四人相识相处共患难的往昔,支撑“当下”剧情。每幕之间的转场也是顶针续麻般的严密,如上一幕结尾处倒在台上的“尸体”,在下一幕开启时突然“惊坐起”,开始诠释前情,在过去与现在、生与死之间自由穿梭。
而终幕可视为迷宫的出口,也与第一幕呼应,成为把整座迷宫包起来的院墙——所有剧情原来是大家一起排演的戏中戏。如此看来,剧中四人表演的作家为著名童话《三只小猪》写的续集,以及作家为了让画家的遗作好卖而虚构他的生前传奇,就都成为“戏中戏中戏”。于是,多个层面上的人物与演员、创作与被创作,在同一时空不停地互相照见。
这种层层嵌套的写法既是编剧的实验,也是一种自我追问:当角色开始意识到自己被书写,他们是否就有自我了?当创作者不断怀疑灵感的真伪,他写下的每一个字是否也注定虚空?
在《半桶水》中,年轻的导演卢宜敬展现出一种冷静的自觉。编剧不讲故事,而是在讲“讲故事的过程”,于是导演也不急于讲清故事,而是把剧场变成表现创作状态的现场。
小剧场舞台被他处理成一个“拼装房”:墙壁由布幕支撑,画框是从柜子上拆下来的木板,四人的卧榻也是虚拟的。观众看着这间“假屋”被演员亲手搭建、拆解,最终幕布都被演员集体撕下,舞台在物理意义上名副其实地露出破绽,让观众对“人生是台戏”一目了然——戏剧不是一座密闭的屋子,而是一个永远在搭建和崩塌之间往返的工地,恰是对这个不完美世界的隐喻。
在他的调度下,时间也呈现断裂与回环的节奏:每一次誓言、每一次失败、每一次重新开始,都似曾相识。那种好像永远在重演同一幕的感觉,正是创作者现实的写照:我们以为在进步,其实只是改写旧的错误。
故事以“创作人的挣扎”为明线,却不止于艺术圈的自怜。例如那场“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歃血为盟之后,有人真的死了,余者自救只能靠“你我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的“割席断交”,此时演员还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观众却从情感的热窑一下子掉入冰窖。两次截然相反的盟誓,映照的其实是当代普遍的“存在即焦虑”:我们许诺、计划、打卡、兑现,在“必须出成绩、有交代”的压力下不断自我评估。《半桶水》让这种荒诞被笑声掩盖,又被笑声揭开,最终在心理的回声中成为思考的入口。
可笑但并不让人轻松
《半桶水》取得的荣誉,离不开四位演员的场上表演。首先是画家一角,他是整出戏的剧情枢纽和精神中心,高翰文用近乎笨拙的真诚,扮演了一个核心人设为四人中最年长、随遇而安的不入流艺术家。他的“灵感之歌”和原版《我只在乎你》比起来,声音有点抖,调降了好几度还有点儿跑,却极具感染力。那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努力相信灵感还会眷顾自己的挣扎。他的表演兼具幽默与悲悯,那种自知其拙的姿态,反倒把“无能为力”演成一种失重带来的巨大力量。
蔡溥泰扮演的厨师是全剧的异类。按理说和另外三位艺术相关人士相比,厨师最能代表“实干”,可他却在死前坦白说自己其实不会做饭。他的荒诞是一种赤裸的诚实。不掩饰自己身上的假,反而让他那有心无力的“半桶水”状态,自有其可贵的存在价值。
商人轻浮急躁、精打细算,却是四人中最接地气也最清醒的一个。欧阳骏将角色处理得极有分寸:他最后舍利取义,拿画家遗作救人,无奈中尽显人性光辉;他秉持的“艺术家死了才值钱”的观点,让他似乎跳出了剧中人的身份,成为观众与舞台之间的中介。
“作家”这个角色最具作者性,就是编剧本人的投射。潘泰铭的表演让角色在“冥顽不灵”和“不屈不挠”之间稳定输出,细腻而不造作,让每个在力不从心的临界点等待“给力时刻”的人都看到了自己。
四位演员的能量在卢宜敬的调度下形成微妙平衡:老演员的厚度,让年轻演员的锐气变成真实的力量;而新人的大开大合,也让宿将的精准显得更有弹性和温度。整个舞台如同一幅流动的合奏图谱,每个人都在“半桶水”的共鸣中闪烁着自己的光芒。
《半桶水》和香港话剧团以往北上巡演的剧目一样,依然是粤语演出,只在字幕上调整为普通话习惯。较之港话之前带来的正剧和音乐剧,这部喜剧在语言上给北京观众带来的附加体验更丰富:九声六调的粤语,本身发声震动幅度大、语气多弯,加上在“伪文艺复兴”剧情中角色采用的“假洋腔”,就产生了更多幽默效果。观众知道他们是“装的”,演员也知道观众知道,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关系,恰恰是剧场的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另一语言环境下的观众反应。以笔者观看的北京首演场为例,前四幕观众席间的爆笑不绝于耳,而后半场虽然笑料依然不断,却多是笑声之后迅速转为唏嘘和安静。让不同地域的观众不被语言局限,因共同的处境和心境而得以共情,这既是本剧的成功,也是艺术得以超越时空、腾挪闪转的根本所在。
《半桶水》是一出喜剧,但并非让人轻松的喜剧。它的“可笑”源自诚实:诚实面对创作的局限、生活的琐碎、理想的半途而废。它是一个关于“未完成”的作品,以“缺”为真,继而让人自然感受到其中的善与美。
“所以我求求你,可否来到这里,灵感你来把我灌醉来让我流泪。”从全亮的场灯走进温凉如水的夜幕,有心人自然可以意识到,这其实是所有仍在努力创作的艺术工作者乃至所有仍在努力生活的普通人的心声——人生水满则溢,艺术更无完美;我们都拎着自己的半桶水,小心翼翼地晃荡着前行,边走边寻找着灵感之光的方向。供图/香港话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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