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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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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本文拟对山西省吕梁市临县23个乡镇472个行政村的方言地名展开全面的考察,将方言地名归入方言特征词中的一个封闭小类,分析晋语吕梁片临县方言地名语音的共时特点、历时演变,发掘其中蕴含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痕迹,揭示临县方言地名中丰富的文化内涵,为一般汉语地名语言学特点和规律的研究提供一份个案认识。
关键词:临县方言,地名,语音,方言特征词,中华民族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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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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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县,位于黄河中游晋西黄土高原吕梁山西侧,东屏吕梁山连接方山,西临黄河与陕西佳县、吴堡县隔河相望,北靠兴县,南接离石、柳林。侯精一在《晋语的分区(稿)》(1996)中指出,临县方言属于晋语吕梁片汾州小片。李小平在《临县志》(1994)中将临县方言分为三小片:上川片、下川片和西首片,县城话属于上川片。临县在行政上归山西省吕梁市管辖,现辖13个镇(县政府所在地临泉镇),10个乡,共472个行政村,总面积2979平方公里,是晋西自然村落分布最为密集的县份之一,具有丰富的方言地名资源。
从语言学的视角看,地名是词汇中富有特殊性的成员。人们对地名总是持“名从主人”的态度。作为人们日常生活交流中的常用词,地名往往很少变动,因此地名中保留了很多的古音,且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绝大多数地名都是人们对当地事物充分感知之后,根据一定的地域文化和社会沿革来命名的,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李如龙(1998)认为,地名的形音义调查只有使用语言调查、方言调查的方法才能做到科学化,本文拟从语言学的角度对临县472个行政村方言地名展开全面的考察,考察临县方言地名语音的共时特点、历时演变,发掘其中蕴含的地域文化信息,从地名角度揭示临县方言中丰富的文化内涵,总结临县方言地名的语言学特点和规律,为一般汉语地名语言学特点和规律的研究提供一份个案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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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临县方言地名的语音特点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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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音节构成
地名是汉语中用以标记地域的专有名词,遵循汉语词汇整体发展规律,也有区别于汉语普通词汇的个性特点。汉语地名音节长度不一,有单音节、双音节、多音节等多种情况。临县方言地名大致可分为单音节、双音节、三音节和多音节四类,具体情况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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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表1可知,在临县472个行政村中,三音节地名有336个,占比高达71.19%;双音节地名有100个,占比21.19%;四音节地名有34个,占比7.20%,单音节和多音节(五音节及以上)地名数量较少。
2.2.平仄特征
临县方言属于晋语吕梁片,保留入声,且入声分阴阳。临县方言单字调有6个,分别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阴入、阳入。临县方言阳入和阴平调值接近,有融合趋势。具体如表2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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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对临县双音节、三音节、四音节行政村名进行列表统计,考察临县行政村名的平仄搭配情况,结果如表3~5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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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调查数据可知,在临县行政村名称的平仄音节统计中,除去几个单音节村名不作分析,剩下的村名中,无论是双音节、三音节,还是四音节,平仄相间结构都占据了较大比例,这样的语音结构使村名读起来音色响亮、辨识度高,遵循了语言的省力原则和经济原则。
除此之外,从表中数据可知,临县方言地名中全平声的音节结构比例远大于全仄声的音节结构,如双音节地名中全平声占比37.5%,全仄声占比11.46%。全平声的音节结构在语流中往往较为平直、稳重,而全仄声的音节结构则有着较为急促、短轻的特点,因此全平声的音节结构在发音时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实用性和方便性,也尽可能地避免了因全仄声声调较多而产生的错读、误读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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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方言地名所反映出的语音史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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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家”的弱化
临县472个行政村的方言地名中,由“家”组成的多是三字的,少数是四字的,“家”都处于方言地名中第二个字的位置。地名中“家”的今音不同,反映的是该成分是否弱化,或者弱化程度的差异。王文卿(2009)考察过山西地名中“家”的弱化音变,他认为地名属于口语多音节常用词,“家”音节所处的第二字的位置正好属于通常轻读的位置,因此在语流中,容易发生弱化音变。“家”的弱化音变在山西方言地名中可分别发生在声、韵、调上,在临县方言地名中则主要发生在韵和调上。
在临县方言中,假摄开口二等见系字,大都读[iᴀ],例如:家加痂嘉牙芽衙伢假贾雅假架驾嫁等字。但是在方言地名中,“家”有[iᴀ]和[iəʔ]两种读音,后者是前者的语音弱化形式,主要元音央化后促化[əʔ],同时还伴随了声调的弱化,由中升调变为低降调。临县方言地名中“家”的韵母弱化阶段为:低元音→央元音→央化入声韵(弱化为入声韵的阶段必然伴随着弱化为入声调)。
3.2.“白”的文白异读
“白”在临县方言中有文白两个层次,在地名中有四种语音形式,临县方言地名中,有14个地名中带“白”,如表6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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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县方言中, “ 白 ”的文读音为[pai24],白读音为[phiəʔ24],石白头石白头乡 的[phia312]和白文白文镇的[piəʔ44]为方言地名中的特殊读音。
3.3.方言地名中的特殊字音
①“局”,裴家局兔坂镇保留古音读法[ʦuei],声母尚未实现从[ts/tsʰ/s]到[tɕ/tɕʰ/ɕ]的腭化。
②“坂”,兔坂兔坂镇[tʰɥ52 fæ44]、白家坂刘家会镇[phiəʔ24 tɕia44 fæ52],《康熙字典》中释义为:“府远切,音反。坡坂也。一曰泽障,一曰山脅。”《前汉·文帝纪》:“帝從灞陵,欲西馳下峻坂,爰盎諫,乃止。”“坂”在《汉语大词典》《说文解字》《尔雅》中均未收录,在《说文解字》《宋本广韵》中收“阪”字,《康熙字典》中“坂”与“阪”释义同,一般认为“坂”是“阪”的异体字。粤语中“坂”的声母亦为[f]。
③“堡”属于效摄豪韵开口一等帮母上声字,在临县方言地名中读[pu312],如:八堡村八堡镇。《中原音韵》的萧豪韵唇舌音字一、二等分混不定,地名中读[pu312],与[pau52]对立,保存了效摄一、二等韵的区别,平常单字音[pau52]则与二等韵完全混同。並母上声字“抱”在临县方言中读[pu],效摄豪韵与遇摄鱼韵同韵。
④“崖”,中古疑母、影母开口字在今临县方言中声母多读作[ŋ]。“崖”属于蟹摄开口二等佳韵疑母平声字,从王力所作现代北京声母和中古声母对照表可知,“崖”在中古时期声母为[ŋ],但在临县方言地名中,“崖”的声母为[ȵ],例如赤崖会城庄镇[ȵia24],赵家石崖临泉镇[ȵiᴇ24],高崖头招贤镇[ȵiᴇ24],郭家崖刘家会镇[ȵiᴇ24]。很明显,这是因为介音i导致辅音发音位置前移。
3.4.合音和省音现象
①合音:一些地名在随意或快速称说时会发生合音现象。合音的方式常常是取第一音节的声母或声母和韵头,与第二音节的韵母或韵母的主要元音相拼,合并后的音节音长有所增加,例如:前曲峪村曲峪镇[tɕʰy52]、王家峪村兔坂镇[u35 tɕy44]、周家焉村兔坂镇[ʨiɛ44]、苗家焉村兔坂镇[tɕiɛ44],善庆峪大禹乡[ʂa52 tɕʰy53],沙家焉村车赶乡[sa44ʨiɛ52]。
②省音:据王文卿(2009)对山西地名中“家”的弱化音变考察结果分析,一般地名省音现象多发生在“家”字上,而临县方言地名中椿树圪捞兔坂镇[tɕʰy24 kəʔ24 lou44]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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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临县方言地名的词汇特点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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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县方言地名的词汇结构属于“专名+通名(类名)”格式,“专名”冠“通名”语序。“专名+通名”结构是地名发展到成熟阶段的形式,能够较大限度地发挥地名的指位、指类功能,便于区别和识别不同位置、不同性质的地理事物,实现语言和地理的统一。“专名”由词、词组或语素、语素组充当,用来表示某地的自然地理特征或人文地理特征,如“曜头”、“圐圙”、“白文”、“开阳”“大居”等。“通名”用来指称某地的地理性质和地理类型,如“庄、窑、堡、沟、峁、峪”等。
4.1.体现晋语特征的“圪”字
侯精一(1986)总结晋语的五大特征之一,其中包括多数地区有词缀“圪[kəʔ]”。山西临县方言地名中,带“圪”字的地名有24个(5.08%),多为三音节或四音节,如“宋家圪台白文镇”“白家圪垯白文镇”“杨家圪棱玉坪乡”“薛家圪垛三交镇”“椿树圪捞兔坂镇”,大致结构为“姓氏+家+圪+其他”,少数有例外,如“圪陡焉三交镇”“圪台上大禹乡”“圪地峪刘家会镇”等。临县方言入声分阴阳,“圪”读阳入。“圪”字的运用是晋语最突出的方言特征之一,据邢向东(1987)、乔全生(2000)、王临惠(2001,2002)、白云(2005)等的考察,从历时和共时两个平面来看,“圪”应该是由一个具有实在词汇意义的词虚化而来的。“圪”可以和其他词根语素构成名词、动词、形容词等,且构词形式多样。临县方言地名中的“圪”属于名词类,从语义上看,有“突状物”的语义特征。临县方言地名中的“椿树圪捞兔坂镇”,与北京官话、冀鲁官话里的“圪劳”语义相同。如《汉语方言大词典》第二卷中“圪劳”的释义:
圪劳 <名> 山窝;角落。北京官话。北京。清光绪十年《畿辅通志》:“~,······山之窝处。”冀鲁官话。河北景县。1932年《景县志》:“~,······山之窝处也。墙坳亦曰~。”
与晋语相比,官话区的“圪”与词根语素结合时,在意义上和造词形式上有限制。晋语区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文化观念是“圪”局部发达的外在原因,晋语分布的地理区域相对封闭,造词意识和取料规则为大量“圪”字词创造了条件。而方言地名在从古至今的使用中,使用频率高,变动少,语言面貌存古现象明显,在“圪”字的使用上体现了晋语的特征。
4.2.方位词的不对称性
地名中的方位对称文化,主要体现在地名中前后、上下等方位词的使用和对称的思想。这类地名一般会以一定的参照物为中心,进而用方位词来指称,再加以表示地形特点的语素构成;或表示地形特点的语素在前,方位词在后来构成。临县方言地名中含方位词的地名存在不对称性,即“大(44.44%)”与“小(66.67%)”,“上(75%)”与“下(25%)”,“东(36.36%)”与“西(72.73%)”不对称,详情见表7~10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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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张清常(1996)考察北京地名中的方位词可知,在地理位置和地名里面,表示方位的“上”在西在北,“下”在东在南,“中”在其间,这样成龙配套。据盛爱萍(2004)考察温州地名中的方位词可知,“上”与“下”的主要意义是高于或低于某个参考点的位置,而且参考点与这个位置基本上在同一垂直于地面的垂线上或在该垂线两边附近。根据所收集到的临县行政村名,由表示位置在高处的“上”组成的地名明显多于表示位置在低处的“下”组成的地名,占比分别为75%和25%,“上”组成的地名只有4例。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看,这可能跟临县的自然地理环境有关,临县属黄土丘陵沟壑区,地势东北高西南低,当地群众多居地势较高的山区,高处更容易形成村落,在地名方位词的不对称中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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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代汉语用例看,左右前后与东西南北对应是存在的。“左右”与“东西”对应较为常见,如古书中“江左”和“江右”对称,指“江东”和“江西”。五代丘光庭《兼明书·杂说·江左》:“晋、宋、齐、梁之书,皆谓江东为江左。”“前后”与“南北”对应的例子有《周礼·考工记·匠人》:“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后市”,清代的孙诒让《周礼正义》:“《天官》贾《疏》云:三朝皆是君臣治政之处,阳,故在前也;三市皆是贪利行刑之处,阴,故在后也。案:《书·召造》孔《疏》引顾氏云:‘市处王城之北。朝为向阳,故在南;市为阴,故处北。’即贾《疏》所本。”“后市”为周朝国都的建筑方位,前面向南为朝,后面向北为市,历代因之。
4.3.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的地名源流考察
地理环境有不同的类型区域,某些历史事件(如农民战争、移民、民族融合等)也可以造成地名现象的相关分布,各种方言都有自己特有的通名的分布范围,被融合了的少数民族语言也会留下分布在一定地域的“底层”。把有关的地名事实搜集起来进行分析,往往会有许多重要的发现。
4.3.1.汉蒙借词“圐圙[kuə53 lye44]”
临县白文镇有一村名“圐圙[kuə53 lye44]”,山西方言地名中,也有很多都有“圐圙[kuə53 lye44]”一词,如祁县南圐圙,山阴县薛圐圙乡,应县大圐圙村,兴县圐圙头,繁峙圐圙村,浑源县圐圙,平遥石圐圙村等。按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第四卷)有“圐圙”和“圐囵”两个词条:前者释为“ <名> 四周有墙而无房屋的空场,多用于地名,借自蒙语。(一)冀鲁官话。河北井陉。(二)晋语。内蒙。山西。山阴:薛家~”;后者释为:①“ <名> 护宅地。晋语。山西临县。1917年《临县志》:‘护宅地曰~’”② <名> 围起来的草场,多用于村镇名,借自蒙语。晋语。内蒙:马家~”。现行很多字典、词典中均认为“圐圙[kuə53 lye44]”(有的写作“库伦”)是汉语借自蒙语的借词。
那么“圐圙[kuə53 lye44]”一词,究竟是汉语借自蒙语,还是蒙语借自汉语呢?还是汉语“圈”的分音词呢?诸多学者结合山西及周边地区汉语方言和民族语的实例,对这个词的源流展开了详细的分析,发现其意义大都与“圈”有关。“圈”的分音词形式在宋代早有记载,宋代洪迈《容斋三笔》称其为“切脚语”,“圈”的分音词形式在元曲中也有诸多用例。方言地名作为人们在日常交流中的常用词,语音较为稳定,长期以来变化较少,以从汉语方言地名存古的语音表现,构建古代汉语的语音面貌。
4.3.2.突厥官名与汉语地名“索达干”
索达干村碛口镇,据张颌(1994)考证,《新唐书·突厥传》中记载,“达干”是突厥可汗下属一个层次的头领名称,列于第九等。“索”为汉族对异族特征所加的徽号,直至现在晋北民间仍流传着一种以特征为徽号的习惯,即在人名的前面,舍其姓氏而标以特征,如张继顺因为脸上有一撮毛而被称为毛继顺。按《隋书·北狄传》中记载突厥使者上言中有“解辫削衽”之辞,均为形容当时突厥人为索头辫发者。除此之外,《北史·突厥传》中有“突厥之先,出于索国······”的记载,这也可能是“达干”称“索”的一个因素。临县保留了“索达干村碛口镇”这样一个突厥称号的地名,说明临县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突厥的一个军事头领“达干”在此处建过牙帐,或者是此地曾为突厥的一个部落所在。
从历史上看,突厥族在山西活动的历史长久,索达干村碛口镇是以突厥官名作为称号的地名,类似的情况在山西汉族地名中亦是常见的,如山西右玉县的杨千户河、萧官人河,绛县的秦王堡,闻喜县的葛伯寨,灵石县的韩侯岭等。山西历史上就是民族交往的大舞台,把有关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地名事实搜集起来进行分析,往往会有许多重要的发现。可以说,研究山西方言地名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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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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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的地名学研究始于上世纪,有关地名的文献研究成果丰硕,内容涵盖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民俗学等多个层面。现有山西方言地名的研究多集中于文化语言学层面,从字义出发对地名展开历史、地理、文化等方面的解读,语言本体的研究成果较少;关注方言地名用字读音的,也多以举例为主。本文将方言地名归入方言特征词中的一个封闭小类,观察其中特殊语音的共时表现和历时演变,透视其背后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痕迹,将其置于晋方言形成大背景下考察,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一份个案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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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俞进
来源:《现代语言学(Hans)》2025年第3期
选稿:耿 瞳
编辑:江 桐
校对:宋柄燃
审订:杜佳玲
责编:杨 琪
(由于版面内容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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