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听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像我生命的倒计时。
医生刚刚来过,脸上是那种职业性的、不带太多感情的关切。
他说,周太太,手术费最迟明天要交了,不然床位和手术安排都会很紧张。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嗓子因为插着管,发出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我摸到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是我和周明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停在昨天下午三点。
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预感,像蛇一样从我尾椎骨爬上来,盘踞在我的心脏上。
那笔钱,三十万。
是我和他攒了五年的钱,我父母又贴了十万,凑起来的救命钱。
我做会计的,对数字敏感,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说,这钱放在你那儿,你是男人,家里的大事你来办。
他说,好。
那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面是我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温柔。
可现在,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烟味混杂着廉价香水的味道,抢在人影之前钻进我的鼻子。
我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了这股味道。
是周明常去的那个棋牌室里,老板娘身上的味道。
然后,我看到了他。
周明。
我的丈夫。
他穿着一件新衬衫,不是我给他买的任何一件。领口挺括,没一丝褶皱。
头发也像是新剪过,精心打理过。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妻子重病在床、急需手术的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刚参加完一场庆功宴。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底。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堆着我最熟悉的那种讨好的笑。
“老婆,饿了吧?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鱼汤。”
他走过来,熟练地拉开床头的小桌板,把保温桶放上去。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手表。
明晃晃的,在病房苍白的灯光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我们一起在商场看过的任何一款。
那块表,比我这条命都贵。
我没看那碗鱼汤。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周明。”
我的声音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钱呢?”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神开始闪躲,不敢与我对视。
“什么钱啊……老婆,你先喝汤,汤都快凉了。”
他想伸手来扶我。
我偏过头,躲开了。
“我问你,钱呢?”
我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但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他额头渗出汗珠的声音。
“钱……钱我……”
他支支吾吾,眼珠子乱转,那是我看了十年、再熟悉不过的,他要开始撒谎的前兆。
“我一个哥们儿,家里出了点急事,我……我就先把钱借给他周转一下了。”
“你放心,他说好了,后天!后天就还我!肯定耽误不了你手术!”
后天。
医生说的是明天。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想笑。
一个男人,在妻子等着救命钱做手术的时候,能把这笔钱借给所谓的“哥们儿”。
这是怎样一种情深义重啊。
“哪个哥们儿?”
我问。
“就……就阿峰啊,你见过的。”
阿峰。
那个跟着他一起进出棋牌室,每次都输得灰头土脸,还要找周明借钱翻本的男人。
我记得有一次,阿峰来家里借钱,信誓旦旦地说,嫂子,这次我肯定能赢回来。
周明当时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阿峰这人讲义气,靠得住。
我当时就觉得,物以类聚。
“你把银行卡给我。”
我说。
“卡……卡我忘带了,在家里呢。”
他的眼神更虚了。
“是吗?”
我慢慢地从枕头下抽出我的手机,点开银行APP,递到他面前。
“登录你的账号,我看看余额。”
周明的脸,瞬间白了。
像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他看着手机屏幕,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懂了。
什么借给哥们儿。
都是假的。
那三十万,没了。
连同我父母贴进去的那十万,都没了。
我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追的我。
那时候他很穷,但对我很好。
冬天会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夏天会跑遍半个城市给我买我爱吃的冰粉。
毕业后,我们留在这个城市打拼。
租过最便宜的地下室,吃过一个星期的泡面。
我从没觉得苦。
因为他在我身边。
他说,老婆,你跟着我受苦了,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相信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有婚礼,没有钻戒,就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我妈私下塞给我一张卡,说,闺女,过日子不容易,这钱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没要。
我把卡塞回给我妈,我说,妈,周明对我很好,我们俩一起努力,什么都会有的。
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天真的傻子。
“周明。”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你是不是拿去赌了?”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去赌博!”
他急于否认的样子,反而坐实了我的猜测。
“你手上的表,哪来的?”
我指了指他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去,但已经晚了。
“这……这是我……”
他卡壳了。
编不出理由了。
因为他知道,以我们的收入水平,我们根本买不起这样一块表。
除非,是天上掉馅饼了。
或者,是在赌桌上,赢了一笔横财。
然后,用这笔横财,给自己买了一块表,一件新衣服,做了一个新发型。
而他的妻子,还躺在医院里,等着他拿救命钱回来。
我忽然觉得,呼吸机压得我喘不过气。
胸口闷得发慌。
不是因为病。
是因为恶心。
“你出去。”
我说。
“老婆,你听我解释……”
“我让你出去!”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牵动了肺部的疼痛。
我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慌了,想上来拍我的背。
“别碰我!”
我躲开了,像躲什么脏东西。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老婆,我……我真的……我错了……”
他终于开始哭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我鬼迷心窍了……他们说,就一把,一把就能翻本……我本来只是想赢点钱,给你换个单人病房……”
“我没想到会输那么多……我真的没想到……”
“老婆,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能把钱赢回来的!我一定能!”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看着他。
他的眼泪,他的忏悔,在我看来,都像一场拙劣的表演。
一个赌徒的话,能信吗?
我曾经信过。
三年前,他第一次被我发现赌球。
输了两万块。
那是我们当时全部的积蓄。
他也像现在这样,跪在我面前,扇自己耳光,哭着求我原谅。
他说,老婆,我再也不赌了,我剁手!
我心软了。
我相信了他。
我陪着他,一点一点,把那两万块的窟窿补上。
我以为,他真的改了。
原来,他只是把赌场,从线上搬到了线下。
从两万,变成了四十万。
我的救命钱。
“赢回来?”
我冷笑一声。
“你拿什么赢?拿我的命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anut。
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我错了,我错了。”
“错?”
我看着他,“你没错。”
“错的是我。”
“是我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东西。”
我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
“不……不是的……老婆……”
“别叫我老婆。”
我打断他。
“我嫌脏。”
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我婆婆,张兰。
她一进门,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周明,还有我冰冷的脸。
她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问我怎么样了,也没有问手术费的事。
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扶起她的宝贝儿子。
“儿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能给这个女人下跪!”
她一边说,一边用怨毒的眼神剜着我。
仿佛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周明像找到了主心骨,躲在他妈身后,不敢看我。
“妈,我……”
“你别说话!”
张兰打断他,然后转向我,火力全开。
“林晚,你又在作什么妖?我儿子天天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回来还要看你脸色?”
“你不就是生个病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家还没个病人了?”
“我们周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把我儿子逼死你才甘心吗?”
我听着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好吃好喝地供着我?
结婚十年,我没花过周家一分钱。
家里的开销,大部分是我在支撑。
周明的工资,除了他自己花,剩下的,都孝敬给她了。
我生病住院,她来看过我一次,拎了一袋水果,还是周明买的。
她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开始数落我。
说我身体不争气,花钱如流水。
说我嫁到周家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现在还要拖累她儿子。
我当时就想让她滚。
是周明拦着,说,老婆,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现在看来,她不是刀子嘴。
她是刀子心。
“妈,你别说了……”
周明拉了拉她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说错了吗?”
张兰的嗓门更大了。
“她嫁给你,就是你们周家的人,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你为她花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
“她倒好,还给你甩脸色!我看她就是不想治了,想把钱留给她娘家吧!”
“我告诉你林晚,那钱是我们周家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带走!”
我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就像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原来我只是嫁给了一个巨婴,还附赠一个尖酸刻薄的妈。
我深吸一口气,氧气通过管子输进我的肺里,带着一股塑料的味道。
我看着张兰,一字一句地说:
“那四十万,是我和我爸妈的钱。”
“跟你,跟你儿子,没有一毛钱关系。”
“现在,钱被你儿子拿去赌光了。”
“我的手术,做不了了。”
“你满意了吗?”
张兰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变得理直气壮。
“赌光了又怎么样?钱是我儿子的,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再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赌光了?说不定就是你,串通你娘家人,把钱转移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个女人,心眼多得很!”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跟这种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在她的世界里,儿子是天,儿子的一切都是对的。
所有的错,都是别人的。
尤其是儿媳妇的。
“好。”
我点点头。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报警吧。”
“让警察来查一查,钱到底去哪了。”
“看看是你儿子赌博输光了,还是我转移财产了。”
一听到“报警”两个字,母子俩的脸色都变了。
周明立刻从他妈身后钻出来,扑到我床边。
“老婆!不要!千万不要报警!”
“报警我就全完了!我的工作,我的名声……”
“求求你了,老婆,看在我们十年夫妻的份上,你饶我这一次吧!”
他抓着我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他的手很凉。
我的心,比他的手更凉。
十年夫妻。
他现在还记得我们是十年夫妻。
在他拿着我的救命钱,走进赌场的那一刻,他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十年夫妻?
在他用输光了的钱,给自己买新表新衣服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十年夫妻?
张兰也慌了。
她虽然蛮不讲理,但也知道赌博是犯法的。
要是真报了警,她儿子的前途就毁了。
她的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小晚啊……你看……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非要闹到报警那么难看?”
“阿明他也是一时糊涂,他已经知道错了。”
“钱没了,可以再赚嘛!人活着最重要,对不对?”
“你放心,手术费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想办法?
你们能想什么办法?
我看着她,眼神讽刺。
“你能想什么办法?把你戴的玉镯子卖了?还是把你儿子手上那块新表卖了?”
张兰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那表情,就像我要抢她一样。
周明也默默地把戴表的手藏到了身后。
我心中最后一点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这就是我爱的男人,我的家人。
在我的生命面前,一个镯子,一块表,都比我重要。
我突然觉得很累。
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吵了。
没有意义。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
“你们走吧。”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明还想说什么,被张兰一把拉住。
“走就走!谁稀罕待在这儿!晦气!”
她拉着她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前,还把周明带来的那碗鱼汤也端走了。
“别浪费了,这鱼可贵了。”
我听见她小声地嘟囔着。
病房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一下,又一下。
敲打在我空洞的心上。
我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
白色的,干净的,像一张巨大的画布。
上面开始浮现出很多画面。
我和周明第一次约会,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我们在出租屋里,他给我做他唯一会做的蛋炒饭,然后两个人抢着吃。
我们拿到第一笔奖金,去吃了顿奢侈的海鲜大餐,回来的时候,他背着我走了很长的路。
他说,老婆,等我们有钱了,我给你买个大房子,带花园的。
我说,好啊。
那些画面,曾经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部分。
现在,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我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窗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很漂亮。
但我知道,那份美丽,不属于我了。
我的人生,好像也要随着这笔救命钱的消失,一起走向终点了。
我拿起手机,给我哥发了条信息。
“哥,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几乎是信息发出去的瞬间,我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接了。
“晚晚!你怎么了?什么叫撑不下去了?你在医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哥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最疼我的人。
听到他的声音,我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于决堤了。
我哭了。
无声地流着眼泪。
我把周明赌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我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那个!”
“晚晚,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
我哥要来,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想喝口水。
床头柜上,空空如也。
那碗被张兰端走的鱼汤,原本应该放在那里。
我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连口汤都舍不得给我留。
我躺回床上,静静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我哥来了能做什么。
钱没了,就是没了。
难道还能从周明那个无底洞里掏出来吗?
大概半个小时后,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我哥冲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我爸我妈。
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慌和愤怒。
“晚晚!”
我妈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扑到我床边。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我爸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嘴唇紧紧地抿着,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哥的眼神,像要杀人。
“周明那个王八蛋呢!他人呢?”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周明。
“走了。”
我说。
“走了?”
我哥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走得了吗?”
他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哥,别打了。”
我拉住他。
“打他有什么用?他现在就是个无赖。”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四十万!是你的救命钱!”
我哥急得团团转。
“晚晚,你别怕,钱的事,爸妈给你想办法!”
我妈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把手术费凑上!”
我看着他们。
我的爸爸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头发都白了。
我哥,刚买了房子,每个月要还高额的房贷,孩子也才刚上幼儿园。
我怎么能,再拖累他们。
“爸,妈,哥。”
我看着他们,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你们别担心。”
“我没事。”
“钱没了,就算了。”
“这病,我不治了。”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病房里炸开。
“胡说!”
我爸第一个吼了出来,他这辈子都没对我这么大声过。
“什么叫不治了?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吗?你也是我们的命!”
“晚晚,你别说这种傻话!”
我妈哭得更凶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爸妈怎么活啊!”
我哥一把抢过我的手机。
“不行!我现在就去找那个!我今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我急了,想去拦他,但身体根本使不上力。
“哥!”
我叫住他。
“你去了又怎么样?打他一顿,钱能回来吗?他要是赖着不给,你还能杀了他吗?”
“为了那种,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我哥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当然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可是那股气,他咽不下去。
我也咽不下去。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死寂。
我们都知道,我们拿周明那个无赖,没有办法。
他吃准了我们是体面人,要脸面,不可能真的跟他鱼死网破。
他吃准了,我是他老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他送进监狱。
他把我们所有人的善良和底线,都当成了他肆无忌惮的资本。
“叮铃铃……”
我哥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更难看了。
是周明。
他按了免提。
“喂?”
我哥的声音,冷得像冰。
“大……大舅哥……”
周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
“你别找我,我……我真的没钱……你打死我也没用……”
“我他妈没问你钱的事!”
我哥咆哮道。
“我问你,你人死哪去了?你老婆躺在医院里等死,你他妈还有心情玩失踪?”
“我……我没玩失踪……我妈她……她心脏病犯了,我送她来医院了……”
周明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委屈。
我听到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张兰有心脏病?
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刚在我病房里骂我的时候,中气十足,可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这借口,找得真是清新脱俗。
“你少他妈跟我来这套!”
我哥显然也不信。
“我告诉你周明,今天之内,你要是凑不齐钱,我让你这辈子都在牢里过!”
“我……我真的没办法啊大舅哥……”
周明开始哭了。
“要不……要不你们先找亲戚朋友借一点?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还!我给你们打欠条!”
我爸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把抢过手机。
“周明!”
我爸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我女儿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说,我们家不图你大富大귀,只希望你能好好对她。”
“你当时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你说,爸,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让林晚受一点委屈。”
“现在呢?!”
“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你把她的救命钱拿去赌,你让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等死!”
“你他媽还是不是个人?!”
我爸这辈子都没说过脏话。
这是第一次。
电话那头,周明不说话了。
大概是被我爸的气势吓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张兰尖利的声音。
“吼什么吼!你女儿是命,我儿子就不是命了?”
“我儿子已经被你们逼得要去跳楼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不就是四十万吗?我们家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有本事你们就去告啊!看警察是抓我儿子,还是抓你们这帮逼债的!”
说完,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我哥赶紧扶住他。
“爸,您别生气,跟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爸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妈在一旁,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们,心如刀割。
我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家人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受委屈。
可现在,我让他们陷入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瞎了眼,嫁错了人。
如果,我没有嫁给周明。
如果,我当初听了我妈的话。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爸,妈,哥。”
我开口,声音异常的平静。
“你们回去吧。”
“让我一个人待着。”
“晚晚……”
“回去。”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我。
“那你自己……有事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
我哥叮嘱道。
我点点头。
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病房的门关上,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又开了。
我以为是我哥他们不放心,又回来了。
但我看到的,是周明。
他一个人来的。
他看起来比刚才更憔悴了,眼睛红肿,胡子拉碴。
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两手空空。
他走到我床边,没有跪下,也没有哭。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钱,我要不回来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去找阿峰了,他比我还惨,他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现在人躲起来了。”
“我还去找了其他几个一起玩的朋友,他们都躲着我。”
“赌场那边,更是认钱不认人。”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所以呢?”
我问。
“所以,我没钱了。”
他说。
“一分都没有了。”
“我妈的镯子,是假的,不值钱。”
“我手上的表,也是高仿的,卖不了几个钱。”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我也不求你原諒我。”
“我就是想来……再看看你。”
他说着,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
我没有躲。
他的手指,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轻轻地划过我的脸颊。
就像我们第一次牵手时那样。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周明。”
我叫他的名字。
“你爱过我吗?”
他浑身一震。
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爱过。”
他说。
“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只有你,愿意跟着我。”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只是后来……我变了。”
“我开始不满足,开始嫉妒别人。”
“我总觉得,我应该拥有更好的。”
“我忘了,最好的,其实早就已经在我的身边了。”
他看着我,眼泪也流了下来。
“晚晚,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这辈子,只对你说。”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也恨了十年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爱过,或者没爱过。
对不起,或者对得起。
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的人生,要结束了。
而他,还要继续活下去。
带着对我的愧疚,活下去。
这样,也挺好。
“你走吧。”
我说。
“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他转身,默默地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这个背影,我曾经觉得,是我一辈子的依靠。
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陌生。
我转过头,看向床头的呼吸机。
那个透明的面罩,正随着我的呼吸,一起一伏。
是它,在维持着我这可笑的生命。
是它,在把我,和这个让我恶心的世界,连接在一起。
如果,没有它呢?
一个疯狂的念頭,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看着呼吸机,又看了看自己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手。
伸向了那个连接着我和生命的面罩。
我想,就这样结束吧。
我累了。
我不想再拖累我的家人。
我也不想再看到周明那张让我恶心的脸。
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罩的那一刻。
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撞开了。
“住手!”
一声暴喝,吓得我手一抖。
我哥冲了进来,一把按住我的手。
他身后,是气喘吁吁的医生和护士。
“林晚!你想干什么!”
我哥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医生和护士赶紧上来检查我的情况。
“病人情绪激动,快!给她打一针镇定剂!”
我感觉手臂一凉。
然后,我的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我哥,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蹲在我的床边,抱着头,痛哭失声。
哥。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妈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爸和我哥,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夜没睡,满脸疲惫。
看到我醒了,他们立刻围了过来。
“晚晚,你感觉怎么样?”
我妈紧张地问。
我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
“对不起。”
我对他们说。
“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
我妈摸着我的头,眼泪又下来了。
“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哥看着我,眼神复杂。
“晚晚,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要做傻事了。”
“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
我死了,是一了百了。
可他们呢?
我的父母,我的哥哥,他们要怎么承受失去我的痛苦?
我太自私了。
“我答应你。”
我对哥哥说。
“我不会了。”
就在这时,病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我哥皱了皱眉,走出去看。
很快,他又回来了,脸色铁青。
“周明那个王八蛋,又来了。”
他说。
“还带着他那个泼妇妈。”
我爸一听,抄起凳子就要往外冲。
被我哥死死拉住。
“爸!您别冲动!这是医院!”
“我今天非打死那对狗男女不可!”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
我妈也在一旁哭着劝。
病房里乱成一团。
“让他们进来。”
我开口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
“晚晚?”
“让他们进来。”
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他们说清楚。”
我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打开门。
周明和张兰走了进来。
张兰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开始哭嚎。
“天理何在啊!我儿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害得我们家鸡犬不宁!”
“现在好了,警察都找上门了!说我儿子诈骗!要把他抓走!”
“林晚!你这个毒妇!你非要逼死我们母子才甘心吗!”
她一边骂,一边朝我的病床扑过来,像是要跟我拼命。
我哥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他眼神凶狠,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张兰被他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两步,但嘴上还是不饶人。
“怎么?你们还想打人不成?我告诉你们,我今天就赖在这儿不走了!你们要是不把我儿子放出来,我就死在这儿!”
我看着她撒泼的样子,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厌倦。
我把目光转向她身后的周明。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警察找你了?”
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
“是我哥报的警。”
我说。
“你骗取我的手术费,拿去赌博,这已经构成了诈骗罪。”
“如果我起诉你,你至少要坐三年牢。”
周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张兰听到这话,立刻炸了。
“你敢!林晚!你敢告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你别忘了,你还是我们周家的媳妇!你告他,就是不给我们周家留脸面!”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这么做,我……我就去你单位闹!去你爸妈单位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多么恶毒的女人!”
我笑了。
“周家的媳妇?”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不是了。”
“我要跟周明,离婚。”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周明。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离……离婚?”
“对。”
我点点头。
“离婚。”
“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不!我不同意!”
周明冲到我床边,激动地喊道。
“老婆!我不同意离婚!我不能没有你!”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一定好好工作赚钱,给你治病!”
“你相信我!你再相信我最后一次!”
他抓着我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我或许还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用力,一点一点,把我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周明,晚了。”
我说。
“我们之间,完了。”
“不……”
他绝望地看着我,喃喃自语。
张兰也反应过来了。
离婚?
要是离了婚,她儿子不仅要坐牢,还要背上一个二婚的名声。
以后还怎么找媳d妇?
她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小晚啊……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还说上气话了呢?”
“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隔夜仇啊。”
“阿明他就是一时糊涂,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这么狠心啊。”
她说着,还想来拉我的手。
我妈挡在了我面前。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我妈冷冷地看着她。
“我女儿在你们家受了这么多委屈,我们都没跟你们计较。”
“现在,你们把我女儿的救命钱都给弄没了,还想让我们原谅?”
“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这婚,必须离!”
“还有,那四十万,你们一分都不能少!必须还给我们!”
“我……我们没钱!”
张兰又开始撒泼。
“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那你就去死啊!”
我哥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反正你们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你……”
张兰被我哥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又开了。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谁是周明?”
其中一个警察开口问道。
周明的身体,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张兰赶紧把他护在身后。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儿子是好人啊!”
“我们接到报案,周明涉嫌诈骗,请他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警察的表情,不容置疑。
他们上前,拿出 handcuffs。
“不!不要!”
张兰死死地抱着周明,不让他们靠近。
“我儿子没有诈骗!是她!是这个女人誣告我儿子!”
她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警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旁的家人,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这位女士,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如果你妨碍公务,我们可以依法拘留你。”
张兰被吓住了,不敢再闹。
警察给周明戴上了 handcuffs。
那冰冷的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周明没有反抗。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绝望。
“晚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被警察带走了。
从我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属于他的结局。
张兰看着儿子被带走,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没有人理她。
警察走后,我哥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扔出了病房。
“滚!以后别再让我们看到你!”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爸妈和我哥,都松了一口气。
“晚晚,你受苦了。”
我爸摸着我的头,声音哽咽。
我摇摇头。
“爸,我不苦。”
“现在,一点都不苦了。”
我说的是实话。
在决定离婚,在看到周明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
我心里所有的怨恨,不甘,和痛苦,都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枷锁走了很久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手术费的事,我爸妈和我哥想办法凑齐了。
他们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
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里,又住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我家人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哥每天给我送他亲手做的饭菜。
我妈每天给我讲各种笑话,逗我开心。
我爸虽然话不多,但他会默默地给我削苹果,给我按摩。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我哥来接我。
他告诉我,周明,被判了三年。
诈骗罪,加上赌博罪。
张兰来找过我几次,跪在我家门口,求我出具谅amento书。
我爸妈没让她进门。
我也没见她。
我哥还说,周明在法庭上,认了所有的罪。
他说,他对不起我,他罪有应得。
他还说,他同意离婚,净身出户。
我们那套小房子,归我了。
我听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了。
我办好了出院手续,跟着我哥走出医院大门。
阳光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
是自由的味道。
“哥。”
我叫他。
“嗯?”
“我们去吃火锅吧。”
我说。
“我想吃最辣的那种。”
我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今天你想吃什么,哥都带你去!”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
我曾经以为,我会和一个人,在这里,白头偕老。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也好。
一个人,也挺好。
我的人生,上半场,因为一个男人,过得一塌糊涂。
但没关系。
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我的人生,在拔掉呼吸机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全新的林晚。
我看着窗外,安静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但一切,也才刚刚开始。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周明在我病床前说的话。
他说,他忘了,最好的,其实早就已经在他的身边了。
其实,我也是。
我也忘了。
我忘了,最好的爱,不是从别人那里索取。
而是,好好爱自己。
我摸了摸胸口。
那道长长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
它会永远留在我身上。
提醒着我,那段愚蠢的过去。
提醒着我,永远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放弃自己。
车子在一个热闹的火锅店门口停下。
我哥帮我打开车门。
“走吧,丫头。”
“新的生活,从一顿火锅开始。”
我笑了。
是啊。
新的生活。
我抬起头,看着火锅店门口那块红色的招牌。
热气腾腾,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真好。
我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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