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新买的龟背竹换盆。
泥土沾了满手,我用手背蹭开免提。
“小婉,你表哥陈斌下个月结婚,你跟陈浩什么时候回来吃个饭?”
我妈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小心翼翼。
我把土压实,心里有点烦。
又来。
我跟老公陈浩结婚五年,他家亲戚的红白喜事,就像日历上的节气,一个不落。
而我妈口中的“表哥”,其实是陈浩的表哥,跟我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但我妈这人,一辈子活得卑微,总觉得女儿嫁了人,就该把婆家所有亲戚都当祖宗供着。
“妈,我最近忙,陈浩也天天加班,不一定有空。”我敷衍道。
“再忙也得回来啊!你舅妈都打好几个电话了,说一家人好久没聚了,就等你俩。”
这个“舅妈”,自然也是陈浩的舅妈。
我叹了口气,把花盆搬到窗边,阳光正好。
“知道了,我问问陈浩。”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那点不爽快,在看到龟背竹舒展的叶片时,消散了些。
这块表,是我去年拿下公司一个大项目,奖励给自己的。
三十八万,积家约会系列,表盘上一圈碎钻,在灯下亮得像银河。
我不是个爱炫耀的人,买它,纯粹是为了取悦自己。
那是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是我在设计行业摸爬滚打近十年的一个里程碑。
陈浩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炖汤。
他一进门就嚷嚷:“老婆,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像只大型犬。
“你舅妈打电话了,说表哥要结婚,让我们回去吃饭。”我用勺子搅着汤,头也不回。
他的手臂僵了一下。
“哦……是该回去一趟。”
我关了火,转过身看着他。
“陈浩,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他眼神躲闪,嘿嘿一笑:“能有什么事,就是聚餐。”
我太了解他了。
每次他家亲戚有求于他,他都这副德行。
心虚,但又拉不下脸拒绝。
我没再追问,只是心里那根弦,悄悄绷紧了。
周末,我们还是回了婆家。
一进门,乌泱泱一屋子人,全是陈浩家的亲戚。
他舅妈,也就是陈斌的妈,一看见我就热情得过分,拉着我的手就不放。
“哎哟,小婉来了!越来越漂亮了!”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手腕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我今天特意戴了那块积家。
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习惯了。
果然,饭桌上,戏肉来了。
酒过三巡,表哥陈斌端着酒杯凑到我身边。
他一身的酒气,脸上泛着油光,笑得特别谄媚。
“弟妹,你这表……真带劲!”
他伸出手指,差点就戳到我的表盘上。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腕。
“听我妈说,这表得好几十万吧?”
我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旁边立刻有亲戚起哄:“几十万?乖乖,一辆车戴手上了!”
“小婉是设计师,有品位!”
陈浩的舅妈笑得见牙不见见眼,适时地开口了。
“小婉啊,你看,阿斌下个月不是结婚吗?他那丈母娘家,有点……势利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阿斌这孩子,老实,没什么钱,怕被亲家看不起。我们想着,婚礼那天,能不能……”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手腕上的表。
“……把你的表,借给阿斌戴一天,撑撑场面?”
整个饭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动物。
我还没开口,我婆婆就先说话了:“哎呀,这有什么不行的?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陈浩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我,眼神里带着恳求。
我心里那股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一家人?
我刚结婚那会儿,想找陈斌帮个小忙,他舅妈怎么说的?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事儿不好办。”
现在需要“薅羊毛”了,就成“一家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挂着职业假笑。
“舅妈,这表对我意义不一样,是我自己买的第一块好点的表,平时自己戴都小心翼翼的。”
我的拒绝已经很委婉了。
可他舅妈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小婉,你这是什么意思?怕阿斌给你弄坏了?我们家阿斌是那种人吗?”
表哥陈斌也立刻接话,语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委屈。
“弟妹,我就是借来戴一下,婚礼结束马上还你。你要不放心,我给你打个欠条?”
这话说的,好像我不借,就是小气,就是不通情理。
陈浩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老婆,就一天,给我个面子。”
又是“给我个面子”。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心酸。
我的委屈,我的为难,在他的“面子”面前,一文不值。
我婆婆见我还在犹豫,加了把火。
“小婉,做人不能太小气。你嫁到我们陈家,就是陈家的人,不能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胳膊肘往外拐?
我看着这一屋子虎视眈眈的“家人”,再看看身边一脸为难的老公,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笑了出来。
“行啊,借。”
我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表盒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又堆满了笑。
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幻觉。
我把表盒递给陈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表哥,这块表,三十八万。你戴的时候,千万小心。”
陈斌的笑容僵在脸上。
周围的亲戚也都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八万。
这个数字,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舅妈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小婉真会开玩笑,一块表哪能这么贵。”
“是不是真的,您上网查查就知道了。积家,约会系列。”我淡淡地说。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不是我小气,是这东西真的贵重。
借给你,是情分,也是风险。
陈斌拿着表盒的手,明显有些发抖。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句话都不想说。
陈浩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冷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一进家门,他终于忍不住了。
“林婉,你今天什么意思?非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价格,让我舅妈他们下不来台?”
我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转身看着他。
“下不来台?他们逼我借表的时候,想过让我下不来台吗?”
“那不是逼!都是一家人,互相帮忙!”他提高了音量。
“一家人?”我气笑了,“陈浩,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你家那些亲戚,除了找我们帮忙、占我们便宜,什么时候把我们当过一家人?”
“我刚毕业那年,让你爸帮忙给找个实习单位,你爸怎么说的?说我不是亲生的,不好开口。”
“前年我妈生病住院,想让你舅妈那个当护士长的亲戚给安排个好点的床位,她怎么说的?说医院有规定,她也没办法。”
“现在,你表哥要面子,要借我三十八万的表,就成了一家人了?陈浩,你家的‘一家人’,门槛可真够灵活的!”
我一桩桩一件件地翻着旧账,每说一件,心就凉一分。
陈浩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不能大度一点吗?”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大度?”
我指着自己的心口,“陈浩,我的大度,我的忍让,都被你们一家人当成理所当然,一点点给磨没了!”
“今天我不把价格说清楚,你信不信,这表要是出点什么问题,他们只会说我小题大做,说一块破表至于吗?”
“现在我说了,他们就知道这东西的分量。这是保护我自己,你懂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第一次。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手腕上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那块表,不仅仅是一块表。
它是我独立的勋章,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现在,它在一个我根本不信任的人手里。
这种感觉,就像是把自己的软肋,亲手递到了别人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坐立不安。
我给陈斌发微信,问他表收好了没。
他回我一个笑脸,说:“放心吧弟妹,比我老婆都看得紧。”
我看着那句话,只觉得一阵恶心。
婚礼那天,我没去。
我跟陈浩说我公司有急事,他也没勉强。
他一个人去了,穿着我给他新买的西装,看起来人模狗样。
我一个人在家,点了一份麻辣香锅,一边吃,一边刷着朋友圈。
很快,我就看到了陈斌婚礼现场的照片。
是他老婆发的九宫格,配文是:“新婚快乐,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其中一张照片,是陈斌的单人照。
他穿着租来的廉价西装,胸口戴着新郎的红花,手腕上,我的那块积家,在闪闪发光。
他特意摆了一个插兜的姿势,把戴表的那只手露在外面,生怕别人看不见。
我放大照片,仔细看着那块表。
还好,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底下有评论问:“斌哥这表得不少钱吧?”
陈斌用他自己的号回复:“哈哈,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我看着那句“不值一提”,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三十八万,在他嘴里,成了“小玩意儿”。
这还没完。
他老婆的一个闺蜜在下面评论:“这好像是积家的约会系列?我老板娘有一块,七十多万呢!”
陈斌老婆回复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哪有那么贵啦,我们家老陈低调。”
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俩人,一唱一和,直接把我的表,当成他们自己的了。
还把三十八万,吹成了七十多万。
虚荣,无耻,简直刷新了我的认知。
我把截图发给了陈浩,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很久,他才回我:“老婆,别生气,他们就是爱面子,吹个牛而已。”
又是“爱面子”。
我真的累了。
我回他:“让他明天就把表还给我。”
“好,我跟他说。”
第二天,陈浩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
他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
“表呢?”我问。
他揉着太阳穴,含糊不清地说:“阿斌说……说再让他戴两天,他丈母娘家亲戚还没走完。”
我心里的火又冒了起来。
“不行,让他现在就送过来。”
“哎呀,老婆,你别这么急嘛!他还能把你的表贪了不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就是信不过他!”
“林婉,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我都快烦死了!”他突然冲我吼道。
我愣住了。
他从来没这么大声地吼过我。
“我无理取闹?”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陈浩,那是我三十八万的表!不是三十八块的玩具!我担心一下,就成了无理取闹?”
“说了会还你就会还你!你一天到晚催催催,搞得我在我家人面前很没面子!”
“又是面子!你的面子比我的表重要?比我的感受重要?”
“对!比你那块破表重要!”他脱口而出。
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后悔,但没有歉意。
那句“破表”,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扎得我鲜血淋漓。
我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没再跟他吵,转身回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哭的不是那块表。
我哭的是我这五年来的付出和忍让,在他眼里,竟然如此廉价。
又过了两天,我一直没跟陈浩说话。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这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会,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挂断了,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
我只好跟领导告罪,走到走廊去接。
“喂,是林婉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慌张的男声。
是陈斌。
“表哥?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
“弟妹……那个……出事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什么事?”我心里一沉。
“你的表……你的表……”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来。
“表怎么了?你快说!”我急了。
“……丢了。”
轰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丢了?什么叫丢了?”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我也不知道啊!昨天参加完一个饭局,喝多了,回家倒头就睡。今天早上起来,发现表不见了!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最后一次见到表是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饭局上,我还跟人炫耀来着……后来就喝断片了。”
“报警了吗?”
“没……没敢啊。弟妹,这可怎么办啊!那表那么贵……”
我闭上眼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三十八万。
没了。
“弟妹?弟妹你还在听吗?”
“我在。”我的声音嘶哑。
“弟妹,你千万别跟陈浩说,也别跟我妈说……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他哀求道。
我冷笑一声。
现在知道怕了?
早干嘛去了?
“陈斌,我再问你一遍,表,真的丢了?”
“真的!我发誓!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我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我没有立刻给陈浩打电话。
我也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荒谬到了极点。
我回到会议室,跟领导说家里有急事,提前走了。
我没有回家。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天色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
我把车停在江边,看着江面上倒映的霓虹,思绪万千。
我想起了我和陈浩刚认识的时候。
他会为了给我买一杯我爱喝的奶茶,跑遍大半个城市。
他会在我加班到深夜时,开一个小时车来接我,只为了让我早点回家。
那时候的他,眼里心里,全是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是从我嫁给他,成了“陈家人”开始?
还是从他觉得,我已经是他的人,就不需要再费心讨好开始?
手机响了,是陈浩。
我没接。
他又打,我又挂。
很快,他的微信来了。
“老婆,你去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看到你请假了,出什么事了吗?”
“老婆,你别吓我,回个信息好不好?”
“林婉,你到底想怎么样?!”
最后一条,充满了不耐和烦躁。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想怎么样?
我也想知道,我想怎么样。
离婚吗?
为了块表离婚,说出去都像个笑话。
可不离婚,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这已经不是一块表的事了。
这是尊严,是底线。
我在江边坐了很久,直到江风吹得我头痛。
我发动车子,开回了家。
陈浩坐在客厅里,一脸焦急。
看到我,他立刻站了起来。
“你跑哪去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你想急死我吗?”
他想来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陈浩,你的好表哥,把我的表弄丢了。”
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
“什……什么?丢了?怎么会!”
“他喝多了,断片了,醒来表就没了。”我复述着陈斌的话,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混蛋!”陈浩气得一拳砸在茶几上,“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拿出手机,就要拨号。
“别打了。”我拦住他,“他求我别告诉你,怕你打死他。”
“我何止要打死他!三十八万!他拿什么赔!”陈浩气得在客厅里团团转。
我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为我着急,为我愤怒。
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安慰。
因为我知道,他的愤怒,不是为我。
是为了那三十八万,是为了他那个惹了滔天大祸的表哥。
“老婆,你别急,我一定让他想办法!砸锅卖铁也得把钱赔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焦急,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赶紧解决麻烦”的急切。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里成型。
我挣开他的手,走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那是我买表时,专柜给的全套包装,包括保卡、说明书,还有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发票夹。
我把发票夹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真正的发票,我早就收在了保险柜里。
我回到客厅,把盒子和发票夹扔在陈浩面前。
“老公。”
我换上了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
“幸好……幸好我留了个心眼。”
陈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一丝狡黠和得意说:
“我借给他的,是假的。”
陈浩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假……假的?”
“对啊。”我拿起那个空的发票夹,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早就知道你那些亲戚是什么德行。三十八万的表,我敢真借给他们?我傻吗?”
我开始了我精心编织的谎言。
“我之前在网上找人订做了一块高仿的,花了我三千八。外观一模一样,就是机芯不行。我想着,他们反正也不懂,就是图个面子,借个假的给他,省心。”
我指着那个盒子:“你看,真的盒子和保卡都在这儿呢。我就是把里面的真表,换成了假表。”
陈浩拿起那个盒子,翻来覆去地看,又拿起保卡,对着灯光照了照。
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怀疑,再到狂喜。
“老婆!你……你真是我的好老婆!你太聪明了!”
他一把抱住我,激动得差点把我举起来。
“吓死我了!我刚才脑子都要炸了!三十八万啊!我还以为我们家要破产了!”
他语无伦次,脸上的喜悦,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
我被他抱着,身体僵硬,心里一片冰凉。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他甚至没有问我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关心,那三十八万的损失,是不是真的。
他只庆幸,他的表哥,不用背上这笔巨额债务。
“太好了!太好了!”他松开我,立刻又拿起手机,“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斌!这小子估计都快吓尿了!”
我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拨通电话,走到阳台上,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斌!你别怕!你听我说!你弟妹刚才告诉我了,那表是假的!高仿的!就值三千八!”
“真的!我骗你干嘛!她把真表的盒子保卡都拿出来了!你小子,运气太好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一个大男人!三千八,回头你转给我就行!这事就算过去了啊!以后长点记性!”
我站在客厅里,听着他一句句安慰着电话那头的“好表哥”,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笼罩着我。
我亲手设下的局,我亲口说出的谎言。
目的,是为了看清身边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现在,我看到了。
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挂了电话,走回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搞定!阿斌在那边哭得稀里哗啦的,说以后一定报答我们。”
他过来想牵我的手:“老婆,这次多亏了你。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浩,你是不是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当然了!那可是三十八万啊!不是小数目。”
“所以,如果丢的是真表,你会怎么样?”我追问。
“那肯定得让他赔啊!砸锅卖铁也得赔!”他毫不犹豫地说。
“如果他赔不起呢?”
“赔不起也得赔!大不了去借,去贷款!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他义正言辞。
“是吗?”我轻笑一声,“那如果他因此背上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妻离子散,你也觉得无所谓?”
他的脸色变了。
“老婆,你问这个干嘛?现在不是没丢吗?”
“我就是想知道。”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逃避。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低声说:
“他毕竟是我哥……我总不能真的逼死他吧……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家帮衬着点……”
我懂了。
我彻底懂了。
如果丢的是真表,他会生气,会愤怒,会逼着陈斌赔钱。
但当陈斌真的走投无路时,他这个“好弟弟”,还是会心软,还是会用我们这个小家的钱,去填他原生家庭那个无底洞。
而我,作为妻子,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结果。
我的三十八万,最终会变成一笔烂账,变成我“不大度”、“斤斤计ozygous”的罪证。
而现在,因为我的谎言,一切都“圆满解决”了。
他不用为难,他的表哥不用负责,他的家人皆大欢喜。
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独自吞下这所有的恶心和委屈。
“陈浩。”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们离婚吧。”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离婚?林婉,你疯了?就为这点事?”
“这点事?”我重复着他的话,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对你来说,是这点事。对我来说,不是。”
“不就是一块表吗?现在也证明是假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急了。
“我不满意的,是你。”
我指着他的心口,“陈浩,从你逼我借表,到你说那是块破表,再到你现在因为它是假的而欣喜若狂,我看的不是表,我看的是你。”
“我看到了你的自私,你的懦弱,你的毫无底线。”
“在你心里,你的面子,你的亲戚,永远排在我的前面。”
“我不想再过这种,需要靠撒谎来保护自己,需要靠演戏来测试人心的日子了。”
我说完,转身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陈浩跟了进来,慌了神。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冲动!我刚才……我刚才就是太高兴了,口不择言!”
他想来抢我的行李箱。
“你别碰我。”我冷冷地说。
我的冷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林婉,你不能这样!我们五年的感情,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五年?”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他,“这五年,我为你家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你回报给我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给我个面子’,和一句‘破表’。”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拖着它往外走。
“我今晚去我妈那儿住,离婚协议,我会找律师拟好寄给你。”
他堵在门口,不让我走。
“我不离!我死也不同意!”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里面传来陈斌老婆,方芳,尖利的声音。
“林婉!你这个贱人!你安的什么心!”
我皱了皱眉:“你骂谁呢?”
“骂你!你不是说那表是假的吗?三千八?我们家陈斌信了你的鬼话,今天拿去二手店想卖了换点钱,结果人家老板说,这表是真的!能卖二十多万!”
我心里一动。
好戏,才刚刚开始。
“哦?是吗?那恭喜你们啊,发财了。”我淡淡地说。
“发什么财!老板说这表来路不明,怀疑是赃物,已经报警了!警察现在就在店里,要把陈斌带走!你这个害人精!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她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嘶吼。
我开了免提,陈浩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怎么会是真的?”他喃喃自语,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困惑。
我对着电话,慢悠悠地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们了?我从头到尾,都说我的表是三十八万买的真货。是你们自己不信,非要当成玩笑。”
“至于我跟我老公说的那个‘假表’的故事嘛……”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陈浩。
“那是我编出来,逗他玩的。谁让他为了他表哥,连自己老婆都不要了呢?”
“你!”电话那头的方芳,气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警察来了,正好。”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涉嫌侵占我价值三十八万的个人财物,现在人赃并获,等着坐牢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陈浩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
“假的……又是假的?”
他像是傻了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林婉……你……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他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在我说要离婚之前,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表是真的,丢了也是真的。”
“只有你,和你那一家子吸血鬼,把我当傻子。”
“我为什么要骗你?因为我想看看,在你心里,我,和那三十八万,哪个更重要。结果很明显,你让我失望透顶。”
“现在,你那好表哥,因为贪心,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警察局。他以为占了个大便宜,结果呢?他拿不出一分钱来赔我,还要背上案底。”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陈浩,你知道这件事里,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是你。你像个小丑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我说是假的,你就兴高采烈。我说是真的,你就如丧考妣。”
“你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你只关心,这件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信息量和反转,已经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婆婆。
我一接通,她那熟悉的,带着怒气的哭喊声就传了出来。
“林婉!你这个丧门星!你把阿斌害惨了!他被警察抓走了!你满意了?”
“妈,话不能这么说。”我语气平静,“是陈斌自己贪心,想把我的表卖了,才会被抓。贼喊捉贼,可不是这个道理。”
“什么贼!那不是你说表是假的吗!你故意设套害他!”
“我什么时候跟他说表是假的了?”我反问,“我只跟我老公说了。怎么,我夫妻俩说点体己话,也需要向你们全家汇报吗?”
“还是说,陈浩一听不用负责了,就迫不及待地跑去通风报信了?”
我瞥了一眼地上的陈浩。
他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婆婆被我噎住了。
“你……你强词夺理!不管怎么样,阿斌是你表哥,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不是我表哥。”我纠正她,“他是陈浩的表哥。从他打我表主意的那一刻起,在我这里,他就只是个外人。”
“现在,他侵占我的财物,证据确凿。你们要做的,不是来骂我,而是赶紧凑钱。三十八万,一分都不能少。钱到位了,我看在陈浩的面子上,可以签一份谅解书。否则,就让他在里面好好待着吧。”
“你!你简直是蛇蝎心肠!”
“彼此彼此。”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她。
整个过程,陈浩都像个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我站起身,拉着我的行李箱。
“现在,你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没有再拦我。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如同困兽一般的嘶吼。
我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几天,陈家的电话,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
舅妈,舅舅,婆婆,各种亲戚,轮番上阵。
一开始是辱骂,指责我心狠手辣,不念亲情。
我一概不理,全部拉黑。
后来,他们的态度软了下来。
开始哭穷,说他们家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十八万。
求我高抬贵手,放陈斌一马。
陈浩也给我发了无数条微信,内容从忏悔,到哀求,再到回忆我们过去的甜蜜。
他说他知道错了,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他已经跟他爸妈和舅舅家都摊牌了,让他们必须凑钱,就算是卖房子,也要把我的损失补上。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家里,只有我才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那些信息,心里毫无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更何况,这份“深情”,是被现实逼出来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
如果陈斌没有那么蠢,真的把表藏起来,一口咬定丢了。
那陈浩现在,大概率还在劝我“大度一点”,“算了”。
我去了律师事务所,咨询了侵占罪的相关法律。
律师告诉我,三十八万,数额巨大,陈斌很可能面临几年牢狱之灾。
除非,我能出具谅解书。
我没有立刻做决定。
我在等。
等他们把钱凑齐。
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那口憋了五年的气。
一周后,陈浩约我见面。
地点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
他瘦了,也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里面是四十万。三十八万是你的表钱,另外两万,是我替他们,替我自己,向你道歉的。”
我没有去接那张卡。
“钱哪来的?”我问。
“我舅舅把他们县城的房子卖了,凑了二十万。我爸妈拿出了他们的养老钱,十万。剩下的十万,是我这些年存的私房钱。”
他说“私房钱”三个字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羞愧。
我心里冷笑。
结婚五年,我从不知道他还有一笔十万的私房钱。
“你舅舅把房子卖了,他们住哪?”
“先租个房子……以后再说。”他声音很低。
“所以,为了给你表哥擦屁股,你舅舅一家,成了无房户。你爸妈,没了养老钱。是这个意思吗?”
他痛苦地点点头。
“林婉,我知道,这都是我们自作自受。”
“你现在可以……可以去签那份谅解书了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拿起那张卡,放进包里。
“可以。”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我们……”他试探着问,“我们之间……”
“没有我们了。”我打断他,“陈浩,钱我收下了,谅解书我也会签。这是这桩交易的结束,也是我们婚姻的结束。”
“为什么!”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我都已经按你说的做了!我已经让他们付出了代价!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原谅我!”
咖啡馆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我平静地看着他。
“陈浩,你还没明白吗?”
“我气的,从来都不是那块表,也不是那三十八万。”
“我气的是,在我和你的家人之间,你永远选择他们。”
“我气的是,在你眼里,我的感受,我的尊严,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
“就算这次,你让他们赔了钱。但你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下一次,当你家人再有事求你,你还是会心软,还是会让我‘大度’。”
“我不想再赌了,我赌不起了。”
“你让他们卖房,拿出养老钱,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做错了,而是因为,这是救你表哥出来的唯一办法。你的出发点,依然是你的家人,而不是我。”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进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虚假希望里。
他的脸,一点点变得灰败。
“你走吧。”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离婚协议,下周你会收到。”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失了魂的雕塑。
过了很久,他才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那么萧条,那么可笑。
我签了谅解书。
陈斌被放了出来,但因为性质恶劣,还是留下了案底。
听说他老婆方芳,闹着要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还惹了一身骚。
他舅舅一家,因为卖了房子,只能在县城租一个又小又破的房子住,舅妈天天在家以泪洗面,骂儿子不争气,骂我是个祸害。
我婆婆,因为养老钱没了,跟我公公吵得不可开交,整个家鸡飞狗跳。
而陈浩,在收到离婚协议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哭了。
他说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说他现在才发现,那个看似稳固的大家庭,其实脆弱不堪,充满了算计和自私。
而他一直忽略的,我这个小家,才是他真正的港湾。
可惜,这个港湾,被他亲手推倒了。
我听着他的哭声,心里很平静。
有些错,犯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我把分到的一半房产,折现了。
加上那四十万,我的银行卡余额,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
我没有立刻去买一块新的积家。
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去了西藏。
站在布达拉宫前,看着湛蓝的天空,和虔诚的朝圣者,我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气,也随风散了。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块表,它从来不是我的安全感。
我努力工作,我赚钱,我拥有随时可以离开一段错误关系的能力和底气。
这,才是我的安全感。
从西藏回来后,我用一部分钱,开了一间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很小,但很温馨,充满了阳光。
我把那盆龟背竹,也搬到了工作室里。
它长得更茂盛了,绿油油的叶片,充满了生命力。
偶尔,我妈还是会小心翼翼地提起陈浩。
说他一直没再找,说他时常去我们以前的家门口站着。
说他瘦了很多,像变了个人。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人生没有回头路。
有些风景,看过了,就够了。
有一天,我去商场逛街,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积家的专柜。
柜姐热情地向我推荐新款。
我看到了橱窗里,一块和我之前那块一模一样的约会系列。
表盘上的碎钻,依然在灯下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我已经不再需要它,来证明什么了。
我走出商场,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手腕上虽然空着,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我活成了自己的太阳,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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