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
是那种老式电铃,声音又尖又长,像一根生了锈的针,直往人耳朵里扎。
我正拿抹布擦着抽油烟机上最后一点油渍,听到这声响,手里的劲儿一泄,差点没站稳。
“来了来了!”老婆秀英在厨房里应声,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像烧开水时壶嘴里冲出的第一股蒸汽。
她解下碎花围裙,在手上胡乱拍了拍,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我没动,靠在冰凉的灶台上,点了一根烟。
今天是个大日子。
我那三十五岁,眼看就要奔着“大龄剩女”四个字一去不回头的闺女晓雯,终于要带男朋友回家了。
这事儿,秀英念叨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从晓雯一过三十岁生日,她就开始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催促和焦虑。
现在,那只传说中的“金龟婿”总算要现出原形了。
我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里,玄关处已经传来了热闹的动静。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吧?”是秀英热情洋溢的声音。
“阿姨好。”一个陌生的男声,听着挺沉稳,不卑不亢。
然后是我闺女晓雯的声音,带着点撒娇和局促:“妈,你别这么夸张,搞得像迎接什么大领导一样。”
“胡说!比大领导重要多了!”秀英乐呵呵地回敬。
我把烟蒂在水槽里摁灭,慢吞吞地从厨房走出来。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人脸上一点细微的表情都藏不住。
那个年轻人就站在那儿,个子很高,得有一米八往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身形挺拔。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
他旁边,晓雯正仰着脸对他笑,那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是柔软到发光的东西。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爸,我回来了。”晓雯看到我,笑容收敛了些,多了几分试探。
“爸,这是陈默。”
她拉了拉那个叫陈默的年轻人的袖子。
陈默立刻转向我,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客气又得体的笑:“叔叔好,我是陈默。第一次上门,冒昧了。”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逡巡。
很周正的一张脸。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斯斯文文,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黑白分明。
是个帅小伙。
可我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却越来越浓。
太眼熟了。
真的太眼熟了。
不是那种“长得像哪个明星”的眼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旧梦里见过一样的熟悉感。
这感觉像一根细小的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爸?爸!”晓雯推了我一把。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足有半分钟,一句话没说。
客厅里的气氛有点僵。
秀英赶紧打圆场,接过陈默手里的东西:“哎呀,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快,快坐,陈默是吧?坐。”
陈默倒是不见局促,顺势把大衣脱了,露出里面的米色毛衣。他很自然地坐在沙发上,坐姿很端正。
晓雯挨着他坐下,脸上有点挂不住,小声埋怨我:“爸,你干嘛呢?”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一屁股坐下,身体往后靠,摆出一副审视的架势。
我得好好看看,这小子到底是谁。
“喝茶还是喝水?”秀英在旁边张罗。
“阿姨,喝茶就好,谢谢。”陈默回答。
声音也好听,低沉,有磁性。
我心里冷哼一声。
现在的小年轻,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谁知道内里是什么货色。
我闺女晓"我闺女晓雯,我最清楚。
看着独立要强,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看人看事,总带着一层玫瑰色的滤镜。
三十五岁了,感情经历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我怕她被骗。
尤其,是被这样一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男人骗。
秀英端着茶过来,客厅里的谈话总算热络起来。
“小陈在哪儿高就啊?”我开门见山,语气算不上和善。
晓雯在旁边轻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提醒我。
陈默倒是没在意,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叔叔,我不敢说高就。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做结构设计。”
“哦,工程师啊。”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
这年头,搞建筑的,辛苦是辛苦,但熬出头了也确实赚钱。
“家里是哪儿的?”我又问。
“就是本市的,从小就住城西那边。”
城西?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城西的地图,那些老旧的街道,新盖的小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问题一出,晓雯的脸色彻底变了。她几乎是立刻开口,想拦住我:“爸!”
秀英也觉得我问得太直接,在旁边用眼神示意我。
我没看她们。
我死死盯着陈默,观察他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这是我的杀手锏。盘家底。很多虚荣的年轻人,最怕的就是这个。
陈默的表情确实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避,也没有任何不悦,只是放下了茶杯,语气平静地说:“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晓雯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和懊恼,伸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陈默的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他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在我记忆的门锁里“咔哒”一声,转动了微不足道的一格。
单亲家庭……
我好像,真的在哪儿……
“我母亲是第一人民医院的退休护士。”陈默继续说道,语气坦然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第一人民医院?
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那个地方,我太熟了。
年轻时,我在离那不远的纺织厂上班。秀英怀晓雯的时候,产检、住院,全是在那儿。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唐突。
晓雯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爸!你够了没有!你这是在审犯人吗?”
“晓雯!”秀一见状,也赶紧拉住她,“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妈,你看看他!陈默第一次来我们家,他这是什么态度?”晓雯的眼圈都红了。
客厅里剑拔弩张。
而我,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看着陈默。
他没有生气,反而对着晓雯安抚地笑了笑,然后重新转向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叔叔,我母亲叫,李秋云。”
李……秋……云……
三个字,像三颗惊雷,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早已褪色的画面,瞬间被这道闪电照亮,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三十八年前。
那个大雨滂沱的夏夜。
医院走廊里昏暗的灯光。
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空气里的潮湿。
还有,一个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眼神坚毅的年轻女人……
“爸?爸!你怎么了?”晓雯的声音把我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看到她和秀英脸上都是担忧,而陈默,则是一脸的困惑。
我猛地站起身。
“你们等一下。”
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书房走。我的脚步有些踉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不可能。
不会这么巧吧?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书房里堆满了我的“宝贝”。
其实就是一堆破烂。几十年来攒下的旧报纸,集过的邮票,还有……那些老相册。
我年轻时,爱摆弄相机。厂里宣传科的,后来自己也省吃俭用买了台海鸥。家里的大事小情,晓雯的成长瞬间,我都喜欢用胶片记录下来。
那些相册,按照年份,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柜最下面的格子里。
我蹲下身,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八零年,八一年,八二年……
我找到了。
一本深红色的绒布面相册,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硬纸板。
封面上有我用钢笔写的三个字——“一九八四”。
三十八年前。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把相册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快步走回客厅。
客厅里,三个人都站着,显然是被我刚才的举动搞懵了。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茶几旁,把相册“啪”地一声放在上面。
灰尘扬起,在灯光下飞舞。
秀英皱了皱眉:“你拿这老古董出来干嘛?”
我没理她,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
塑料保护膜已经发黄变脆。
第一张照片,就是我们厂里年终表彰大会的合影。年轻的我,穿着崭新的工装,站在第二排,笑得像个傻子。
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翻得很快,又很慢。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凝固的时光。
有我和秀英去公园的合影,有厂里同事的婚宴,有晓雯出生前,秀英挺着大肚子的样子。
我的手指,停在了相册的中间部分。
那几页的照片,色调都有些昏暗,颗粒感很重。
我知道,就是这里。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终于,我翻到了那一页。
一张小小的,只有三寸的黑白照片,被小心翼翼地插在最中间的位置。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但那不是我。那是我,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
我看起来很年轻,也很疲惫,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头上。
我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一个被包裹在襁E一个被包裹在襁褓里,小得像只猫崽一样的婴儿。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那眼神,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充满了惊奇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
而在我的身后,病床的栏杆依稀可见。一个女人靠坐在床头,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在努力地对着镜头微笑。
那个女人……
我把相册推到陈默面前,手指点在那张照片上,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妈妈?”
客厅里,落针可闻。
陈默的视线,落在了那张泛黄的照片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凑近,几乎要把脸贴在相册上。
他的呼吸,我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看向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叔叔……这……这是我妈。这是我妈年轻的时候。”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怎么可能……您怎么会有我妈的照片?”
“真的是她……”我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一个做了三十八年的梦。
然后,我看向秀英。
我的老婆,此刻也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一脸的不可思议。
“秀英,你还记不记得?”我问她,“三十八年前,你怀晓雯之前,有过一次先兆流产,在第一人民医院保胎。”
秀英的记忆被我这句话瞬间激活了。
她猛地一拍大腿:“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就是八四年夏天!那次把我给吓得……”
“对,就是那次。”我打断她,目光重新回到陈默身上,思绪彻底飘回了那个遥远的雨夜。
“那天晚上下着这辈子都少见的大暴雨,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医院里突然停电了,备用电源也出了问题,走廊里就点了几根蜡烛,鬼火似的。”
我的声音很低,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你妈,李秋云,当时就住你阿姨隔壁的病房。她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结果那天动了胎气,要早产。”
“我记得!”秀英又插话,声音都高了八度,“她老公不是出差去外地了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小姑娘一个人吓得直哭!”
“是啊。”我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当时医院里乱成一锅粥。护士医生都忙不过来。我看着她一个年轻姑娘家家的,实在可怜。就帮着跑前跑后,打了两趟热水,又去找医生叫护士。”
“后来,她被推进产房。我在外面守着你阿姨,也替她捏着一把汗。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在雷声雨声里,特别响亮。”
“护士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出来,浑身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得跟个耗子似的。护士说,是个男孩,但早产,得赶紧送保温箱。”
“当时护士站就一个值班的小护士,又要照顾你妈,又要去联系儿科。她一着急,看见我站在走廊里,就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说:‘大哥,麻烦你,帮我抱一下,就一分钟!千万抱稳了!’”
我顿了顿,低头看着照片上年轻的自己,和那个小小的婴儿。
“我当时都吓傻了。我从来没抱过那么小的孩子,软得跟没有骨头一样。我僵着胳我僵着胳膊,一动不敢动,生怕把他摔了。”
“他就在我怀里,不哭也不闹,就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
“后来,护士回来了,把你妈妈也推了出来。你妈妈看见我抱着孩子,就对我笑,说:‘大哥,太谢谢你了。’”
“我说不用谢,举手之劳。那时候我不是刚买了台相机,天天带在身上瞎拍吗?那个小护士看见了,就说:‘大哥,你帮你妈这么大忙,我用你相机给你们拍张照留个念吧!这可是天大的缘分!’”
“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
我说完了。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仿佛把积压在心里三十八年的一个秘密,连同那晚的雨声和消毒水味,一并吐了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晓雯站在那里,眼眶红红的,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陈默,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秀英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哎哟……我的天……这……这叫什么事啊……”她一边哭一边笑,“我说呢,我说怎么看小陈这孩子就觉得亲切!原来……原来你早就抱过他了!”
陈默还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照片上那个婴儿小小的脸。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客气和疏离,而是充满了复杂而温热的情感。
“叔叔……”他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妈……她跟我说过。”
“她说,我出生的那天,电闪雷鸣,我爸又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又怕又绝望,以为自己跟孩子都挺不过去了。”
“她说,是一个同病房的家属,一个好心的大哥,像个英雄一样,帮了她。她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那位叔叔,当面谢谢他。”
“她还说,当时那个叔叔抱着我的时候,我尿了他一身。”
“噗嗤——”
晓雯和秀英,都被他最后一句话逗得破涕为笑。
我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光顾着紧张了,都没感觉到。
“后来,我妈想去找您,可您和我阿姨第二天就出院了。她只知道您在附近的纺织厂上班,姓林。她去厂里找过两次,都没找到人。”陈默继续说道。
“八十年代那会儿,厂里姓林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海茫茫,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带着个孩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没想到三十八年后,我会以这种方式,见到您。”
他说着,忽然站直了身体。
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叔叔,谢谢您。谢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
我愣住了。
赶紧上前一步,想去扶他:“哎,你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多大点事儿!都过去了!”
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看着他弯下去的脊背,看着他乌黑的头发。
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和我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婴儿,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极其荒诞,又极其温暖的感觉,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我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好孩子,快起来。”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他直起身,眼眶也是红的。
我们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对视着,都有点说不出话来。
旁边,晓雯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她走过来,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捶了我一下。
“爸!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就是要故意刁难他呢!”
我瞪了她一眼:“你爸是那种人吗?”
“是!”晓雯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又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不过,这次我原谅你了。”
她转向陈默,拉住他的手,脸上是那种混合着骄傲、心疼和无限喜悦的复杂表情。
“你看,我爸,他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老头儿。”
陈默看着她,也笑了。
他反手握住晓雯的手,然后对我说:“叔叔,阿姨,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跟您二位说。”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无比郑重。
“我爱晓雯。我想跟她结婚,照顾她一辈子。希望您二位,能把她交给我。”
这番话,如果是在半个小时前说出来,我一定会嗤之以鼻。
什么爱不爱的,什么一辈子,都是虚的。
但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边我的女儿。
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
缘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东西,真是个不讲道理的玩意儿。
它能让一个你在三十八年前抱过的婴儿,在三十八年后,牵着你女儿的手,站在你面前,叫你一声“爸”。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还能不同意吗?
我扭头,看了一眼秀英。
她早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对着我点头,那意思是:快答应啊!你个老顽固!快答应!
我清了清嗓子,想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话一出口,就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结婚是大事,你们自己想好了就行。”
“不过……”我话锋一转。
晓雯和陈默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我慢悠悠地走到酒柜前,拿出那瓶我藏了好几年,准备等晓雯出嫁时才喝的茅台。
“今天,这酒,必须得开了。”
我把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
“小子,今天,你得陪我,好好喝一杯。”
那顿饭,从晚上七点,一直吃到了快十一点。
气氛,跟刚开始的时候,简直是天壤之别。
桌上的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那瓶茅台,被我和陈默两个人,喝掉了大半。
我的话匣子,像是被那张老照片彻底打开了。
我从八十年代的工厂生活,讲到九十年代的下岗潮。
从晓雯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讲到她大学毕业第一次找到工作时的骄傲。
我讲了很多很多,多到秀英和晓雯都在旁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少说两句。
可我停不下来。
我不是在对一个未来的女婿炫耀或者诉苦。
我像是在对一个失散多年的故人,讲述这三十八年来,我们彼此错过的人生。
陈默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他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会不耐烦,会插嘴。
他就那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给我倒酒,给我夹菜。
他的眼神,专注而温和。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通透。
我想,这大概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特有的早熟吧。
他吃了很多苦。
但这些苦,没有把他变成一个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人。
反而把他打磨成了一块温润的玉。
我闺女的眼光,这次,还真不赖。
酒过三巡,我的舌头也开始有点大了。
我指着陈默,对晓雯说:“闺女,你听好了。”
“这小子,三十八年前,就尿了我一身。”
“这辈子,他要是敢让你掉一滴眼泪,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满桌的人都笑了。
陈默也笑,他举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对我保证:“叔叔,您放心。”
“这辈子,我只会让她笑。”
那天晚上,陈默没有留宿。
虽然秀英热情地要把晓雯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住,但他坚持要走。
他说,第一次上门,规矩不能坏。
我欣赏他这一点。
懂分寸,知进退。
我跟晓雯一起送他到楼下。
夜深了,小区里很安静。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上开车慢点。”我叮嘱道。
“好的,叔叔。”陈默点头,“您和阿姨也早点休息。”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晓雯,眼神里满是柔情。
“那我走了。”
“嗯。”晓雯点点头。
他转身要走,晓雯却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陈默。”
“嗯?”
“我爱你。”
晓雯当着我的面,清清楚楚地,说了这三个字。
我的老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晓雯的头发。
然后,他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车。
车灯亮起,很快就消失在了小区的拐角。
晓雯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辆车彻底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行了,人都走远了,还看。”我有点吃味地说。
“爸。”晓雯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喜欢他。”
我哼了一声,嘴硬道:“谁说我喜欢他了?我那是……那是看在三十八年前那泡尿的份上。”
晓雯被我逗笑了。
她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挽住了我的胳膊。
“爸,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特别特别紧张。”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怕你不同意,怕你为难他。你是知道的,他从小没有父亲,我怕他……会因为你的态度而难过。”
我的心,被她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这个女儿啊,总是这么心软。
“他妈妈……身体怎么样?”我换了个话题。
“阿姨身体挺好的。就是心脏一直有点小毛病,不能太劳累。所以陈默才一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把她接过来一起住。”
“嗯,是个孝顺孩子。”我点点头。
我们父女俩,就这么慢慢地往楼上走。
老旧的楼道里,感应灯一明一暗。
“爸,”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晓雯又开口了,“那张照片……能送给我吗?”
“你要那玩意儿干嘛?”
“我想……翻拍一张,送给陈默。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我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回到家,秀英已经把碗筷都收拾好了。
她看我跟晓雯进来,就问:“小陈走了?”
“走了。”
“哎,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喜欢。”秀英感叹道,“晓雯啊,你可得好好把握住。这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晓雯笑了笑,没说话,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换了鞋,走到书房,又拿出了那本红色的相册。
灯光下,我再一次端详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是我。
照片上的婴儿,是我未来的女婿。
而把这一切串联起来的,是我那傻人有傻福的闺女。
我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在哪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种下了一颗什么样的种子。
也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第二天,是个周末。
我起得很早,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从相册里取了出来。
照片的背面,还留着淡淡的黄色胶水痕迹。
我用一块干净的绒布,把它擦了又擦,然后找了个小小的相框,装了进去。
晓雯起床后,我把相框递给她。
“拿去吧。”
晓雯接过去,眼睛亮晶晶的:“谢谢爸!”
她拿着相框,像得了什么宝贝,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爸,我今天……想带陈默,去看看他妈妈。”她说。
我愣了一下。
“我也去。”秀英从厨房探出头来,毫不犹豫地说。
“你去干什么?”我皱眉。
“我去看看我当年的‘病友’啊!三十八年没见了,我得去看看她!”秀英理直气壮。
“那……我也去。”我鬼使神差地,也说了这么一句。
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去算怎么回事?
“你去干嘛?”这次轮到秀英和晓雯异口同声地问我。
“我……我……”我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去看看,那小子有没有骗我!万一那不是他妈呢?”
“爸!”晓雯哭笑不得。
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上午十点,陈默开车来接我们。
今天他换了一身休闲的装束,看起来更像个邻家大男孩。
看到我们一家三口都整装待发地站在楼下,他明显有点懵。
“叔叔,阿姨,你们这是……”
“我们跟你一起,去看看你妈妈。”秀英抢着回答。
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被温暖的笑容取代了。
“好啊。我妈要是知道你们都去看她,肯定高兴坏了。”
李秋云的家,在城西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种满了花花草草,看得出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忙活。
听到门响,她围着围裙走出来。
“阿默,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的话,在看到我们的一瞬间,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的秀英。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夹杂了银丝。
但那双眼睛,那份温婉而坚韧的气质,和三十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们是……”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秀英先笑了起来。
“秋云妹子,还认得我吗?八四年,第一人民医院,住你隔壁床的。”
李秋云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的目光在秀英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猛地转向我。
“林……林大哥?”
她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
我点点头,咧嘴笑了笑:“弟妹,好久不见。”
那一瞬间,李秋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天的午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特别的一顿饭。
饭桌上,没有商场上的应酬,没有官场上的机锋。
有的,只是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回忆着三十八年前在医院里的点点滴滴。
“……我记得你那时候最爱吃你家老林送来的酱肘子,天天馋得我直流口水……”
“……你才厉害呢,一个人那么大的胆子,疼得满头大汗都不吭一声……”
她们笑着,说着,说到动情处,又一起抹眼泪。
我和陈默,就像两个陪客,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给她们倒茶,夹菜。
饭后,晓雯把那个相框拿了出来。
“阿姨,这是我爸当年给您和陈默拍的照片。我们把它翻了出来。”
李秋云接过相框,戴上老花镜,凑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她的手指,在相框的玻璃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默刚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小小的,像个小老头……”她喃喃自语,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抬起头,看着我,郑重地说道:“林大哥,当年的恩情,我记了一辈子。我总跟阿默说,做人,一定要知恩图报。没有您,就没有我们娘俩的今天。”
“言重了,弟妹。”我摆摆手,“都是缘分。”
是啊,缘分。
除了这两个字,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解释。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陈默的成长,聊晓雯的工作,聊我们各自的生活。
我们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在三十八年后,终于重新聚首。
临走的时候,李秋云拉着秀英和晓雯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以后,要常来啊。把这里,当自己家。”
“一定的,一定的。”秀英连连点头。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温暖。
晓雯和秀英在后座,还在兴奋地讨论着李秋云做的菜有多好吃。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那根卡在我喉咙里的鱼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一种安稳。
我扭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陈默。
他很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柔和。
这个即将成为我女婿的年轻人。
这个我曾经在三十八年前抱过的婴儿。
真好。
我突然开口,问他:“小子,婚房准备好了吗?”
陈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叔叔,我已经看好了一套。在晓雯公司附近,三室两厅的,首付……还差一点。不过您放心,我年底奖金发下来就够了。”
“差多少?”我追问。
“还……还差二十万左右。”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晓雯和秀英,都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她们大概以为,我又要开始“作妖”了。
回到家,我把晓雯和陈默叫进了书房。
秀英也想跟进来,被我一个眼神给瞪了出去。
“把门关上。”我对晓雯说。
书房里,气氛有点严肃。
晓雯和陈默,都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我从抽屉里,拿出两本存折,放在桌上。
“这里,一本是三十万,一本是二十万。”
我把那本二十万的,推到陈默面前。
“这个,你拿着。不是给你的,是借给你的。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不着急。”
陈默愣住了。
“叔叔,这……这我不能要。”他连忙摆手。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把眼一瞪,“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你想让我闺女跟你一起租房子住吗?”
陈默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然后,我又把那本三十万的,推到晓雯面前。
“这个,是给你的。是爸妈给你的嫁妆。”
晓雯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
“别叫爸。”我挥挥手,打断她,“我和你妈,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我们不求你大富大贵,就求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幸幸福福。”
“陈默这孩子,我认了。他人品,我信得过。你们俩,以后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说完这些话,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这辈子,我都没说过这么煽情的话。
晓wen已经泣不成声,扑过来抱住我。
“爸,你真好……”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我拍了拍她的背,心里却是一阵发酸。
养了三十五年的白菜,终究,还是要被猪拱了。
不过,拱了这颗白菜的,是三十八年前尿了我一身的那头“小猪”。
这么一想,心里好像,又平衡了一点。
陈默站在一旁,也红着眼眶。
他对着我,又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谢谢您。”
“以后,我会和晓雯一起,孝顺您和阿姨。”
我“嗯”了一声,摆摆手,把他们俩都赶出了书房。
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点了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在我怀里睁着黑漆漆眼睛的婴儿。
谁能想到呢?
缘分,它兜兜转转,从不缺席。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酿成一杯最醇厚的美酒。
而我,有幸,品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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