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我的耳朵嗡了一声。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周毅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我的视野里,像一张被拙劣拉伸过的照片,失真,又可笑。
“林晚!你给我滚!”
他指着门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样子,仿佛我不是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妻子,而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
我没滚。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耳朵里的轰鸣声慢慢退去,取而代过的是婆婆躺在地上,夸张到失真的哭嚎。
“哎哟我的老腰啊!要断了啊!这个天杀的媳妇,是想谋杀我这个老婆子啊!”
她一边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一下地扎着我。
我看到了。
也看到了她刚刚假装摔倒时,脚下那块被她自己故意踢过去的,沾着水渍的抹布。
我还看到了周毅冲过来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以及那犹豫之后,为了“孝顺”,为了“立场”,而最终选择扬起的手。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但比脸更疼的,是心。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从胸腔里硬生生掏了出来,攥在手里,慢慢捏紧,连着筋,扯着骨,血肉模糊。
三年的婚姻,原来就值这么一巴掌。
“你看什么看?还不快把我妈扶起来!道歉!”周毅见我没动,更加怒不可遏。
我慢慢地,慢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我可能笑了。
因为我看见周毅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惊愕。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毕竟,三年来,我一直都是那个温顺的,识大体的,为了他口中的“我们的小家”,一再退让的林晚。
他妈说我买的菜不新鲜,我第二天就起个大早,去离家五公里外最大的菜市场。
他妈说我做的饭不清淡,我默默收起我无辣不欢的口味,学着做她爱吃的寡淡菜色。
他妈说我买的衣服太贵,是败家,我把所有上千的裙子都收进箱底,陪她去批发市场买几十块钱的T恤。
他妈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该总往外跑,要有“家的样子”,我辞掉了画廊里那份我喜欢的工作,专心做起了他周毅的“贤内助”。
我以为,我的退让,能换来家的和睦。
我以为,我的付出,周毅能看在眼里。
原来,都是我以为。
在他们母子眼里,我所有的付出和退让,都是理所当然。
我不是家人。
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个需要被时时刻刻敲打、改造,最终变成他们希望的样子的,一个工具。
现在,这个工具,不听话了。
“道歉?”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冰碴子,“周毅,你让我跟谁道歉?”
“你……”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反问,一时语塞。
地上的婆婆立刻加大了音量:“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我推倒,还问跟谁道歉?天理何在啊!我儿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啊!”
丧门星。
这个词,她不是第一次说了。
每次我们有一点点口角,她都会用最恶毒的词语来咒骂我。
而每一次,周毅都会在事后抱着我,轻声哄我:“晚晚,我妈就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她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她不容易,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又是这句“她不容易”。
他妈不容易,我就容易了吗?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周毅。”我叫他的名字,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我们离婚吧。”
他愣住了。
地上的婆婆也停住了哭嚎,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鸡。
“你说什么?”周毅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林晚,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离婚。”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明天,不,现在,我们就去。”
“你疯了!”他低吼道,“就因为这点小事?我不过是……不过是急了点,推了你一下……”
他把那一巴掌,轻描淡写地,说成了“推了一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爱上的,是那个在大学图书馆里,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眼里却有星辰大海的少年。
是那个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晚晚,我会对你好一辈子,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的青年。
而不是眼前这个,为了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和愚蠢的孝道,对我动手的,面目可憎的中年男人。
“小事?”我低声笑了,“周毅,在你眼里,什么是大事?”
“是不是非要我被打死了,才算大事?”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一脸惊疑不定看着我们的婆婆身上。
“还是说,你妈的腰‘断了’,才算大事?”
我的语气里,带上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知的,尖锐的讽刺。
周毅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他妈根本没事。
他也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但他不能承认。
承认了,就等于否定了他自己。否定了他引以为傲的“孝顺”。
“不可理喻!”他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点点头,转身,走向卧室。
“你去哪儿!”他跟上来,想拉住我的手。
我甩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受伤的表情。
真可笑。
打我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我会受伤?
我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反锁。
整个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脸上的痛感,此刻才清晰地蔓延开来。
我抬手,轻轻碰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肯定肿了。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一定很难看。
门外,传来周毅的拍门声,和婆婆尖利的叫骂声。
“林晚!你开门!你想干什么!”
“反了天了!还敢锁门了!儿子,撞开!让她给我滚出去!我们周家要不起这种儿媳妇!”
我充耳不闻。
我只是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环顾着这个我亲手布置起来的,曾经以为是“家”的房间。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里的我,笑得一脸幸福,依偎在周毅身边。
而他,看着我,满眼宠溺。
那时候的我们,是真的相信,可以爱到天荒地老。
才三年。
一切都成了笑话。
我的目光,从婚纱照上移开,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很老旧的,甚至有些掉漆的诺基亚手机。
这是我爸给我的。
他说,现在这些智能手机,功能太多,反而不安全。这个老家伙,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打电话。
他还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只要我打那个唯一的亲情号,他的人,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我。
我嫁给周毅的时候,我爸是不同意的。
他没说为什么。
他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我,说:“晚晚,路是你自己选的。爸爸不拦你。但你要记住,爸爸永远是你的后盾。受了委屈,就回家。”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爸,周毅对我很好,我不会受委屈的。”
现在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边,拿起了那个老旧的手机。
很沉。
像一块砖头。
也像我此刻,沉到谷底的心。
我按下了那个被我设置成快捷键“1”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晚晚?”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带着一丝关切的男声。
是我爸。
我的鼻子,一瞬间就酸了。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漠,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土崩瓦解。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但我没哭出声。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把所有的呜咽,都吞回肚子里。
我不能让他担心。
“爸。”
我的声音,因为极力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和变形。
“怎么了?”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立刻严肃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你哭了。”他用的是陈述句。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我爸此刻,一定是皱紧了眉头。
他从不说废话。
他从不逼问我。
他只是在等。
等我自己说。
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响。
周毅的声音,也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了哀求。
“晚晚,你开门好不好?我们谈谈。你别这样,我害怕。”
害怕?
现在知道害怕了?
晚了。
“爸。”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疲惫的决绝。
“来接我吧。”
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斩钉截铁的一个字。
“好。”
“地址发给我。”
“嗯。”
“等我。”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房间中央,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我爸会来。
他一定会来。
我把地址,用短信发了过去。
然后,我拉开衣柜,拿出了一个行李箱。
我的东西不多。
大部分,都还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
这三年来,我几乎没为自己添置过什么。
我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我的书,我的画具,我的……
我的视线,落在一个首饰盒上。
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
是周毅向我求婚时,送给我的。
他说,他攒了整整一年的工资,才买得起。
他说,钻石不大,但他的心,是真的。
我拿起那枚戒指,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是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我住的这个小区,是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的高档社区。
这是我爸,在我结婚时,送给我的婚房。
房本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周毅不止一次地,明示暗示,想把他的名字也加上去。
他说:“晚晚,加上我的名字,我才有安全感,才觉得这是我们共同的家。”
我当时只是笑笑,没同意,也没拒绝。
现在看来,幸好没同意。
我看着手里的钻戒,在窗外的灯火下,闪着冰冷的光。
然后,我打开窗户,手一扬。
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在空中划过。
没有声音。
就像我这三年的感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再见了。
周毅。
再见了。
我那死去的,可笑的爱情。
做完这一切,我关上窗,拉上窗帘,把行李箱合上,放在门边。
然后,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触目惊心。
嘴角,还有一丝血迹。
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真狼狈。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算了。
不笑了。
我打开抽屉,拿出卸妆水和化妆棉,开始一点一点,卸掉脸上的妆。
虽然今天没出门,但我也化了淡妆。
这是我最后的,小小的坚持。
即使做了家庭主妇,我也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黄脸婆。
可现在看来,这种坚持,毫无意义。
在他们眼里,我化不化妆,穿什么衣服,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听不听话。
冰凉的卸妆水,接触到红肿的脸颊,传来一阵刺痛。
我没停。
一下,一下,擦拭着。
直到把脸上所有的粉底、口红,都卸得干干净净。
露出了我原本的,素净的,也是此刻无比憔ăpadă的脸。
门外的声音,已经停了。
大概是骂累了,也求累了。
又或者,他们觉得,我只是在闹脾气,闹够了,自然就会开门。
然后,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周毅会抱着我,说几句软话。
我会哭一场。
然后,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依旧是那个“贤惠”的周太太。
可惜。
这一次,不会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粘不起来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口红。
很正的红色。
我结婚时用的颜色。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给自己涂上了一个鲜艳的红唇。
镜子里的女人,苍白的脸,红肿的眼,乌青的指印,和那抹刺眼的红,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对比。
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泣血的玫瑰。
很好。
就这样去见我爸。
也让周毅,和他的好妈妈,好好看看。
看看他们,都对我做了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拉着我的行李箱。
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十分钟?二十分钟?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终于,门铃响了。
不是周毅那种急躁的,带着怒气的乱按。
而是很规律的,不疾不徐的,两声。
“叮咚——叮咚——”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周毅和婆婆正坐在沙发上。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两人齐刷刷地朝我看来。
周毅的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即,又换上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居高临下。
“闹够了?闹够了就出来,像什么样子!”
婆婆则是斜着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小姐肯出来了?还以为要在里面当老佛爷,等我们去请呢?”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扇紧闭的,雕花的大门上。
门铃,又响了两声。
“叮咚——叮咚——”
“谁啊?这么晚了。”周毅不耐烦地站起来,一边嘟囔着,一边朝门口走去,“估计是物业的,又来检查什么……”
他的手,搭在了门把上。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笑。
周毅。
你人生中,最惊恐,最颠覆,最悔不当初的一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准备好了吗?
他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笔挺军装,肩上扛着闪亮将星的,我爸。
另一个,是同样穿着军装,身姿挺拔,一脸肃杀之气的,我爸的警卫员,小陈。
我爸的身后,楼道里,还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同样着装的人。
整个楼道,安静得可怕。
空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周毅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先是茫然,然后是困惑,最后,是慢慢升腾起来的,一种见了鬼般的,极致的惊骇。
他认识我爸。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见过。
虽然我爸只穿了便装,但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周毅是领教过的。
但他绝对,绝对没有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我爸。
一个穿着军装,带着警卫,活生生出现在他家门口的,司令员。
“你……你……”周毅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被扼住了脖子。
我爸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接穿过周毅,落在了我身上。
当他看到我脸上的伤时,他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面孔,瞬间,冰封雪盖。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彻骨的寒意。
整个客厅的温度,仿佛都降到了冰点。
婆婆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她看周毅傻愣在门口,不满地嚷嚷起来:“毅啊,谁啊?堵在门口干什么?让他进来啊!”
她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走来。
当她看到我爸一行人时,也愣住了。
但她的反应,和周毅不同。
她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
她看不懂那身军装代表着什么,也看不懂那肩上的星星,有多重的分量。
她只是觉得,这几个人,看起来好厉害,好吓人。
但随即,一种莫名的,来自“这是我家”的底气,又让她挺起了胸膛。
“你们找谁啊?”她用一种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打量着我爸。
我爸依旧没有理会她。
他只是看着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他的军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像踩在周毅和婆婆的心尖上。
周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给我爸让开了路。
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冷汗,从他的额角,涔涔而下。
我爸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我,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他在心疼。
他抬起手,那只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签发过无数重要命令的手,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想要触碰我脸上的伤,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怕弄疼我。
“疼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我没有忍。
我扑进他的怀里,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放声大哭。
“爸……”
我所有的委屈,不甘,痛苦,绝望,都在这一声呼喊里,倾泻而出。
“不哭了。”我爸拍着我的背,动作有些僵硬,却无比地,让人心安,“爸爸来了。”
“回家。”
“我们回家。”
我的哭声,像一把锤子,终于把周毅从极致的震惊中,敲醒了过来。
他看着相拥的我们,又看了看门口那些神情冷峻的军人,脑子里那根弦,终于“啪”地一声,接上了。
林晚的爸爸。
司令。
真的是司令。
这个认知,像一道天雷,劈得他魂飞魄散。
“爸……不,叔叔……”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怎么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他试图表现得热络,熟稔。
我爸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没有愤怒,没有鄙夷。
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的冰冷。
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谁打的?”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山一般的威压。
周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我。
眼神里,是乞求,是哀求,是疯狂的暗示。
我从我爸的怀里抬起头,擦干眼泪,用红肿的眼睛,冷冷地回望着他。
周毅,你求我?
你打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这一刻?
“我问你,谁打的?”
我爸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周毅浑身一哆嗦,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是……是我……”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但在这死寂的客厅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婆婆在一旁,也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了。
她看着我爸那身威严的军装,看着自己儿子那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再傻也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但她一辈子的撒泼耍赖,已经成了本能。
她眼珠子一转,立刻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开始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哎哟,没法活了啊!当大官的欺负人了啊!带兵来打我们平头老百姓了啊!”
“她推我这个老婆子,我儿子气不过,轻轻碰了她一下,就要被抓去枪毙了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她以为,只要她闹起来,只要她占一个“弱者”的名头,就能像以前一样,颠倒黑白。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
我爸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她一分。
他只是看着周毅,眼神,越来越冷。
“你打她,是因为她推了你妈?”
“我……是……不是……”周毅语无伦次,汗如雨下,“是个误会,爸,真的是个误会……”
“我不是你爸。”我爸冷冷地打断他,“我只问你,是不是。”
周毅被那冰冷的目光盯着,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只能,机械地,点了点头。
“是。”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小陈,走了进来。
他对我爸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长。”
“说。”
“我已经调取了楼道口的监控录像。”小陈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录像显示,在今天下午六点十七分,这位老太太,在门口换鞋时,自己用脚,将一块抹布踢到脚边,然后顺势滑倒。”
“从头到尾,嫂子……林晚同志,一直在厨房里,并未与她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小陈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戳穿了所有不堪之后的,灰败和恐慌。
而周毅,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妈。
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和愚弄了的,巨大的愤怒和羞耻。
他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妈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
而他,就是这场闹剧里,最愚蠢,最可笑的,那个打手。
他为了维护这场可笑的闹剧,亲手,打碎了自己的婚姻,葬送了自己的未来。
“妈,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周毅。
事到如今,你还在乎真相吗?
不。
你在乎的,从来不是真相。
你在乎的,只是你那可怜的,摇摇欲坠的,建立在“孝子”人设上的自尊心。
现在,这个人设,崩塌了。
还是以一种,最难堪,最屈辱的方式。
“东西收拾好了吗?”
我爸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点点头:“好了。”
“那走吧。”
他说着,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行李箱。
那个行李箱,在他宽厚的大手里,显得那么轻。
就像我这三年的委屈,在他面前,也变得,不值一提。
因为,他会为我,讨回所有的公道。
我跟着我爸,转身,朝门口走去。
“晚晚!”
周毅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嘶吼着,朝我扑了过来。
“晚晚!你不能走!你听我解释!”
他想抓住我。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我的衣角,就被小陈,像铁钳一样的手,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放开我!”周毅疯狂地挣扎着。
小陈面无表情,手上微微用力。
周毅立刻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整张脸都扭曲了。
“周先生,请你冷静一点。”小陈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牢笼。
当我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我听到身后,传来周毅绝望的哭喊声。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走!我爱你啊!晚晚!”
爱?
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看着他,那个被小陈制住,跪倒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的男人。
我曾经,真的爱过他。
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但是现在,不爱了。
就在他那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的时候。
所有的爱,都死了。
“周毅。”我平静地看着他,“你爱的是你自己。”
“你爱的是那个从农村走出来,靠着自己的努力,娶了城里姑娘,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的,你幻想中的‘成功’的你自己。”
“你爱的,是你妈口中那个‘有出息’的儿子。”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你那可怜的自尊,为了你妈那些无理的要求,让我委屈,让我退让。”
“如果你爱我,你今天,就不会打我。”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进他的心里。
他停止了哭喊,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有。”我的目光,转向了那个瘫坐在地上,一脸呆滞的婆婆。
“你总说,你妈不容易。是的,她是不容易。但这个世界上,谁又容易呢?”
“我的不容易,你看到过吗?”
“我为了你,放弃了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生活方式,去学着做一个你和你妈都满意的‘好媳妇’。我的不容易,你懂吗?”
“周毅,你最大的问题,不是孝顺。是愚孝。”
“是拎不清。”
“你以为,你在维护你的母亲。其实,你只是在用一种最自私的方式,来满足你自己那点‘我是个孝子’的虚荣心。”
“而我,就是你们母子这种病态关系里,最大的牺牲品。”
我说完了。
说完这些,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也消失了。
我彻底,解脱了。
“我们法庭上见。”
我留下最后一句话,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跟着我爸,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
将周毅那张绝望的,悔恨的脸,彻底隔绝在外。
电梯里,很安静。
我爸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宽厚的手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暖。
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走出单元楼,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车。
几个警卫员,肃立在车旁。
看到我爸出来,齐刷刷地敬礼。
小陈拉开车门。
我爸让我先上车。
我坐进去,看着车窗外,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小区。
灯火璀璨,一如往昔。
但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我爸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
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小区。
我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夜景,飞速地向后倒退。
就像我那逝去的,三年的青春。
“想哭就哭出来吧。”我爸忽然开口。
我摇了摇头。
“不哭了。眼泪,刚刚已经流干了。”
我转过头,看着我爸,他鬓角,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为了我,他一定,操碎了心。
“爸,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他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是爸爸不好,当初,就应该拦着你。”
“不怪您。”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瞎了眼。”
“不晚。”我爸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家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
我看着我爸,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
我是林司令的女儿。
我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卑微的家庭主妇林晚。
我是林晚。
那个骄傲的,自信的,独立的林晚。
我只是,迷了三年的路。
现在,我回家了。
车子,一路疾驰,驶向了那个熟悉的,警备森严的大院。
我的家。
第二天,我爸的律师,就带着一份拟好的离婚协议,找到了周毅。
协议的内容很简单。
房子,归我。
存款,一人一半。
我没有要他任何赔偿。
我只想,尽快地,和他,和他们一家,撇清所有的关系。
据说,周毅看到协议的时候,哭了。
他不愿意签字。
他求律师,让他见我一面。
律师转达了他的请求。
我拒绝了。
没什么好见的了。
周毅开始疯狂地给我打电话,发信息。
我换了手机号。
他找不到我,就去我以前工作过的画廊,去我常去的咖啡馆。
像一个疯子。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爸动用了一些关系。
离婚的程序,走得很快。
不到一个月,我就拿到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
当我拿到证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自由了。
而周毅的“报应”,也很快就来了。
他和我爸是亲家的事,当初在他的单位,是人尽皆知。
这也是他能够年纪轻轻,就坐上部门副主管位置的重要原因之一。
很多人,都巴结他,奉承他。
现在,我们离婚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
他家暴,他妈撒泼,我爸带兵上门“抢人”的戏码,不知道被哪个好事者,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版本有很多。
但核心内容都一样:周毅,这个凤凰男,忘恩负义,殴打司令的女儿,被岳父家,彻底扫地出门了。
墙倒众人推。
他单位里,那些曾经巴结他的人,开始对他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他的领导,也找他谈了话。
没过多久,他就因为一个“工作中的重大失误”,被免去了副主管的职务,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职员。
他受不了这种落差。
主动辞了职。
但他很快发现,在这个城市里,他已经很难再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了。
他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圈子。
没有哪家像样的公司,敢用一个,有“家暴”和“人品问题”污点的员工。
他只能去做一些,他以前根本看不上的,底层的体力活。
而他的母亲,在经历了那天的惊吓,和后来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之后,也待不下去了。
她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据说,在老家,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我身上。
说我这个城里媳妇,太厉害,太有心机,把她儿子,害成了这样。
但已经没人信她了。
周毅的失败,让她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来。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朋友口中听说的。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在我自己的画室里,画一幅画。
画上,是一片,向着太阳,肆意生长的,向日葵。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周毅和他母亲的结局,是他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与我无关。
我放下了画笔,走到窗边。
窗外,是初夏的,明媚的阳光。
我爸给我找的这个画室,位于市郊的一个艺术区,环境清幽,视野开阔。
我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新起点。
我重新拿起了画笔,找回了曾经的梦想。
我的作品,参加了几个展览,获得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奖项。
有画廊,开始跟我签约。
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因为我终于明白,女人的幸福,从来都不是,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
而是来自于,自身的独立和强大。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晚晚,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是周毅。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新号码。
我看着那段文字,没有任何感觉。
就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的留言。
我按下了删除键。
然后,将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窗外,有风吹过。
画室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真好。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