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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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晋西南老家的村子里,冬天取暖主要靠点炉子和烧柴炕,家家都这样,袅袅炊烟里头和着微呛鼻的柴烟,区别只在于用铁炉子还是土炉子,接洋铁管烟囱还是接通炕的烟道,是烧烟煤、无烟煤,还是无烟煤里最贵和最耐烧的一种俗称钢炭的煤。至于烧炕的柴大都一样用的是庄稼秸秆,晋西南管这叫熰炕。后来有一种像泡菜坛子一样的铁炉子,民间叫炮弹炉子,我怀疑应该称为泡坛炉子才对,搭配优质无烟煤,那已经算是炉子采暖中的顶配了,至今仍有人家念它的好,并且还在使用。他们惯用的手法是以一块已经无法食用的猪皮反复擦拭炉子外壁,直到炉子变成锃亮的铁灰色,真的像一枚闪闪发光、威力无穷的“炮弹”。
寒来天短,昼光收而天地暝。一天的热度亦随日去,最难度过的是这漫长而冷寂的夜晚。大多时候,冬天晚上睡前得先烧一把柴草暖炕,把贴身的被褥烘热了,然后就封了炕洞和家里的炉子,不再浪费一点儿有限的能源和热量。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温度也一点一点降了下来,屋子变得冷寂,冷到极致时宛若冰窟,连屋角水缸里的存水有时也会结一层薄冰。那时若有温度计,冬日平均室温一定不会高到哪里去,唯有被窝里最暖和,连睡前从被窝伸出手去拉灯绳都觉得是件苦差事。好在被子也厚,五斤起的大棉被上面还盖着苫被,最重的棉被将近十斤,如同一座山,夜里就把自己“压”在“山”下,像五行山下的猴子,倒也压得一宿安眠。
最怕起夜和早起,像蛹一样不愿离开好不容易睡热的被窝卷儿,实在没办法必须起来,衣服都要一件一件地穿,先从头顶、上肢开始,慢慢拖延时间让身体逐渐适应四周冰冷的环境,最后不得不出被窝,就像拔萝卜一样把自己从暖热的被子里不情愿地拖拽出来。那赤条条的感觉像没穿衣服,脱离棉被筑成的“茧壳”后,身体先是一个激灵,毛孔立刻警觉地竖起来,像是在举起手来准备向寒意投降。
农村的烧柴大多是用麦秆或玉米秆,像麦秆这样的麦草类植物秸秆其实并不耐烧,只能作引火,况且多数好的麦秆还要用作牲畜饲料,也不舍得用来烧炕。大的秸秆如玉米秆、高粱秆,最耐烧且量大的要数棉花秆,具有木柴的质地和硬度,吾乡人便叫它棉柴,这与有水的地方管芦苇叫芦柴大概一个意思。冬天棉柴烧旺后封在炕洞和灶口可以抵挡很长时间,有时即便燃尽了,余灰依然热度不减,可以焖熟埋在灰烬里的土豆和红薯。有这样温暖的记忆,我便一直记得棉花的好,有了它们,可以纺纱织布有棉衣穿,棉籽可以榨油,棉柴还可以取暖,棉花可真是能带给人温暖的宝贝。那些过去的冬天里,是棉柴、棉衣等让温暖变得有来历,它们在泛着寒意的空气里与人产生了联结。
在城里上中学期间,我先是在大通铺的宿舍住过,后来在楼上有暖气的宿舍只住了一年,高三被赶下楼又住进当年平层的大宿舍,通铺是没有了,换成了铁架上下铺,取暖依然得靠点炉子,晚上没人管炉火,炉子灭了就很难再燃起来。
记得最冷的时候,宿舍里的水都结了冰,勺子和碗冻在一起,早起打饭直接拈起勺子就把碗带着走了。因为冷,冬天有人就穿着军大衣和衣而眠,有的同学口音有点侉,总是不住地念叨着“冻得筛哩”“冽得筛哩”,炉子灭了又“气得筛呢”。那时可真苦,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不过年轻也真扛冻,早上起来先嗷嗷叫喊着,脚步嘎嘎地在冻得发硬的操场上跑几圈,一晚上的寒气就都消退了。上大学后,那里冬天也冷,不过终于住上暖气房了,上下铺也换成了古旧而结实的木床,条件好了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了。如今回忆这些采暖的经历,我只能说,有暖气的冬天年年都一样,没暖气的日子各有各的不同。
但那时逢节假日从城里回到村里,还是没有更好的取暖办法,尤其是偏远乡村。不过那时村里有条件的人家已开始自己烧土锅炉了,只是带着炉灶与做饭取暖一起,怎么也不及城里的暖气好,子女在城里的冬天还是会候鸟似的接老人去过冬,村里人说城里的是“大暖”。多数人家,冬天仍然靠炉子,用炉子也是需要技巧的。听说过不少从城里回村过年烧炉子取暖,结果造成煤气中毒的悲惨事件,有人回来干脆吓得晚上都不敢用村里的炉子,实在不行过年几日就插着电褥子凑合,等回城时像逃离冰窝一样跑得飞快。彼时城里楼房已开始改了地暖,家里有时热得想敞开窗户光膀子,这一冷一热真如歌中唱的那样——“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我曾经这样天真地设想过,要是能把我们在城里浪费掉的热量用一根无形的管子输送给老家那边冰冷的屋子,两处中和一下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在冬天的老家里暖融融地剥着秋天摘回来的棉桃和带霜收回来的玉米穗子,会暖和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本世纪初,老家的院子起了楼房,取暖先是用燃煤锅炉,一入冬天背阴的南房底下卸满了过冬用的散煤,一个采暖季要烧掉三到五吨煤,烧煤既辛苦室温还不稳定,的确造成很大的污染。循环泵好像并不合适小家小户,多烧些时间它才勉强正常起来,管道里的空气要是没来得及排干净,半夜总听见水哗哗流过,就是不暖和,连那哗哗之声都带着阵阵凉意。平常总是这样,拼命烧一阵热得很舒服,半夜里锅炉火熄了,便又冷了下来,谁也不愿起来给锅炉加煤,取暖成了件遭罪的事儿。一冬天,房顶、院子都是一层炉灰,煤价还越来越贵,冬天不早早囤煤都没处买去。后来,终于挨到“煤改电”,兴起了空气能热泵取暖模式,吾乡人简称“空气能”,方便又简单。一开始耗电比照明当然要高很多,但如果拿用电补贴平摊下来基本上比烧煤要合算,最重要的是环保又省心,家里也干净。自此,老家冬天家里的房子终于有了比较恒定的温度,感觉像在城里一样,这真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
长久以来,过冬在北方农村一直都是件极严肃的事儿,主要原因就出在采暖上。现在我还时常忆起那时乡村的夜里下了雪,皑皑的白煞是好看,可屋里的寒意往往煞了风景。那时农家的屋子多是厨灶、卧室相连或者不分彼此,室内湿度大且温度低,每一扇镶着玻璃的窗户大都结着冰晶窗花,仿佛一支昭示着人间冷暖的“温度计”。许多年里,那些“贴”在窗上的亮晶晶的冰花仍在我梦里纠缠,竟然在梦里也不曾化开。
不断变迁的采暖,既是一场人类应对自然的考验,也是人与冬天这一时节的联结与呼应,既遵守着大地的永恒秩序,也给人带来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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