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滚动播报
(来源:新华日报)
□ 徐一湖
我该怎么描述她呢——垂虹桥?
她默默出现在《千里江山图》中近千年,外界喧嚣,她不响,只此青绿中只此垂虹,她继续着她的继续。
南宋诗人杨万里有诗云“身到吴中无好处,三年两度上垂虹”,他何以对垂虹如此钟爱?他的老友陆游也迷上了垂虹,出游到江西抚州写拟岘台时还回味着垂虹:“垂虹亭上三更月,拟岘台前清晓雪”。他精神遨游写《秋波媚》也想起垂虹:“垂虹看月,天台采药,更与谁同”。他喝醉了写《醉中作》:“却骑黄鹤横空去,今夕垂虹醉月明”。他醒来后回忆梦境又写:“高挂蒲帆上黄鹤,独吹铜笛过垂虹”,真可谓随时随地念垂虹。辛稼轩的词里最美的雪景给了垂虹,“好卷垂虹千丈,只放冰壶一色”,使人一念闪回800余年前的那场大雪,“万斛琼粉”的垂虹桥,在历史的运镜中美轮美奂。
时光映画,垂虹落影,像一场遗梦。每当站在断桥上,都像站在时间的路口,古渡头,长桥右,清风吹皱树影,水纹里便荡开了许多曾经,念念之间,忽如故人来。
苏子美吟诵着“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登上垂虹亭,这是新桥刚刚建成的1048年,长达1300余尺的木桥,色泽绛红,如同赤色长虹横空出世,以江南第一长桥闻名天下。接着“无为子”杨杰来了,留下“八十丈虹寒(晴)卧影,一千顷玉碧无瑕”的名句。后来,苏轼、秦观、王安石、蒋捷、姜夔、辛弃疾、唐寅、沈周、文徵明……啊,故人太多了,历代诗篇加起来有400多首,超过了一部诗经总集,是可以单开“垂虹文学”篇章的存在,丰厚得几乎难以承载。
米芾拜见偶像苏轼不久后来到吴江,正值秋天,登临垂虹亭上赏秋景,留下千古一叹:“垂虹秋色满东南”。当这首《垂虹亭上作》落笔在一匹绢上,就有了中华第一美帖《蜀素帖》。以后每到秋色绚烂,就仿佛米芾又亲临一次。今年的秋风初起,以此为主题的诗会来到了垂虹桥,以断桥为舞台“诗话中国”,让世界再次领略垂虹风华。
然而我知道,辉煌过后的垂虹桥一直是低调的。她的文化厚重而不张扬,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她的光芒,即使残缺,也带着独到的美。
我为“垂虹诗会”再度来到垂虹桥,走在断桥尚有七孔的一侧,脚下的桥石都是岁月的痕迹——不同历史时期采用不同的石头,留下了颜色不一的痕迹,那是一种历史记录,是断裂,亦是衔接。木制长桥从元代开始改建成六十二孔石桥,明代改建成七十二孔长桥,中间有三个超大孔可通巨舟,足以想见曾经的恢弘,犹如巨龙卧波。到1967年意外塌断,成为断桥。
垂虹诗会的主舞台是东侧的十孔桥面,灯光摄像已经布置齐全,钢琴也已就位,触目皆是古今交融与中西合璧。随着华严塔的灯光亮起,垂虹桥洞也环环如月,音乐声起,满面天风,时空在此刻像有了神奇转动,乾坤表里,江汉西东。
我沉浸于此,似乎看见垂虹桥缓缓醒来,重新进入世人的视线。
张子野呼唤着“子瞻”上了舞台,树影婆娑之间,我似乎真的看见了苏轼,看见了旧时垂虹桥。苏轼数次途经垂虹,1074年那次诞生“前六客词”的雅集最是令人难忘。彼时长桥两堍分别建有“汇泽”“底定”凉亭,以便路人歇息,苏轼与张子野等友人经过凉亭来到桥中央四方形的亭子,亭上飞檐雕饰着翚鸟,八根柱子上金色雕龙首尾缠绕,“登以四望,万景在目”,像登上了虹顶,此即经常出入诗人笔下的“垂虹亭”,苏轼及友人置酒亭里,饮酒唱和、酒至微醺,月到天心、风来水面,好不淋漓快活。
文化学者郦波站在桥上为垂虹慷慨激昂,“一部宋词史,半部垂虹桥”。是的,我激动得替垂虹桥点头,向来只作诗的苏轼因为与张子野的交往开始写词,一不小心创出豪放一派,焉知不是垂虹雅聚的催化?
时至今日,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1508年那场以告别为主题的雅集,那天沈周、唐寅、祝允明等十几位吴门名士在此送别将要返回安徽休宁的学子戴昭,一行人吟诗挥毫,写进了时光的脉络,这是中国文人兰亭雅集的后世回响。遗憾的是作品在流传中遗失了部分,不过仍有十九首诗留存,包括祝枝山的书法、唐伯虎的画,这幅集诗、书、画于一身的《垂虹别意图卷》现存于美国,是世界艺术之林的瑰宝。
历代文人在此留墨的诗文书画不仅艺术价值高,且真实记录了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风貌和文人情感,是研究江南文化的珍贵史料,也是中华文脉延续的重要篇章。
这里曾是太湖、吴淞江与运河的交汇处,特殊的地理位置奠定了垂虹桥的地位,彼时水势浩瀚,衬托着垂虹建筑的雄伟,王安石见了直叹“颇夸九州物,壮丽此无敌”。独特的审美价值使垂虹桥成为人们聚会、送别、交流的重要场所,逐渐演变为精神文化的载体,既务实又雅致的江南文人在此抒发对自然美的热爱、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对真挚情感的珍视,这些气质通过作品传播开来,成为中国文人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文人雅士把垂虹当作了精神家园,也因附近曾有“三高祠”——三位隐逸高格的先贤都是江南文脉重要人物:陶朱公范蠡、江东步兵张季鹰、天随子陆龟蒙。包容的垂虹也是市井繁华的所在,是平民百姓休闲娱乐的文化中心。《吴江县志》风俗篇里记录,明代嘉靖以来垂虹桥畔每逢中秋举办“踏歌灯会”,桥上火树银花,桥下彩船浮动,红男绿女,歌声不断。俗世烟火,热闹吉庆。这是江南文化雅俗共生的典型特质。
暮色已深,断桥舞台上响起李叔同的《送别》乐声,不知不觉台下观众一个两个跟着哼唱起来,最终变成了现场大合唱,共同的文化基因被激活,文化自信在此刻具象化了。断桥上的吹箫人衣袂飘飘,人行烟霭长桥上,月出蒹葭漫水中。多情最是垂虹月,千古悠悠照别离。诗句串烧自动从我脑海冒出来的时候,似乎看见唐伯虎与文衡山站在桥头与我相视而笑。
坐在桥畔微风里,北宋吴地文人朱长文那句“长桥为席云为幕,祗欠洪崖笑拍肩”正像此时注脚,这个特别的地理空间曾多次与历史上顶尖文艺作品发生奇妙“化学反应”,产生出集体情感,文化内涵已覆盖了其物理功能,丰富的历史故事与美学意象最终演变为中华民族共同记忆的一部分。我联想到与此相类的寒山寺、虎丘塔、滕王阁、岳阳楼……垂虹桥与这些华夏人文之地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地标性精神图谱”,每个点都是一把钥匙,能打开历史时空大门,通往特定情感世界。我想这大概就是推广垂虹文化的意义所在,我们不只是保护一座古物,更是守护一段文化记忆,延续一种精神气质。
古今连接的美妙体验令人流连,人群久久不散。
走出数步,回首再望,夜色中的垂虹断桥如一笔淡墨,勾勒出江南文脉的千年气韵。我知道,这道虹从未真正断裂过,这是江南文化真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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