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南方的夏天像个蒸笼,连风都是黏的。
我叫陈阳,二十三岁,在一家私人五金厂当技术员。
说好听是技术员,说难听点,就是个高级钳工。
但我不只是个钳工。
厂里那台花了血本从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整个厂,只有我一个人能玩得转。
说明书是德文的,厚得像砖头,厂长刘富贵请的翻译翻了半个月,驴唇不对马嘴。
是我,抱着一本德汉大词典,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啃,一个月后,让那台洋疙瘩唱起了歌。
从那天起,我在厂里的地位就有点微妙。
工资比车间主任还高,不用打卡,刘厂长见了我,那张胖脸总会努力挤出一丝叫“和蔼”的褶子。
他说:“小陈,你就是我们厂的宝贝疙瘩,定海神神针!”
我听着,笑笑,继续低头擦我的机床。
我知道,我不是神针,我只是那台机器的附属品。机器在,我在。机器坏,我滚蛋。
麻烦不是从机器开始的,是从刘厂长的女儿,刘思琪开始的。
她刚从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野鸡大学毕业,被刘厂长安排在办公室,职位是“总经理助理”。
说白了,就是每天描眉画眼,踩着高跟鞋在厂里巡视,证明这家工厂姓刘。
第一次见她,是在车间。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在一片油污和铁屑中,像一朵误入泥潭的白莲花。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眼睛都看直了,手里的活儿都慢了半拍。
她径直走到我的机床前,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呛得我差点打喷嚏。
“你就是陈阳?”她问,下巴抬得很高。
我“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手里的游标卡尺。
“听说这台机器就你会用?”
“嗯。”
“德国货就那么好?”
我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长得还行,就是那种被惯坏了的漂亮,眼神里带着一股天生的优越感。
“一分钱一分货。”我说。
她好像被我噎了一下,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扭着腰走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错了。
从那天起,刘思琪就像只苍蝇,天天围着我的机床转。
今天送一瓶健力宝,明天塞一个苹果。
“陈阳,喝水。”
“陈阳,吃水果。”
“陈阳,你好厉害啊,这东西怎么动的?”
我烦不胜烦。
车间里都是大老爷们,说话糙,干活累,浑身臭汗。你一个大小姐,天天跑来这里,不嫌味儿吗?
老师傅们开始开我玩笑。
“小陈,行啊,要当咱们厂的驸马爷了。”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哥们。”
我只能苦笑。
我对刘思琪没任何想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她是含着金汤匙的大小姐。我们俩,就像我机床上的水基切削液和导轨油,混不到一块儿去。
更何况,我心里有人了。
她叫林晚,是我同乡,在老家的镇上当小学老师。
我们俩通信,一个月一封,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比我加工出来的零件还珍贵。
我把她的照片放在我的床头,照片上的她扎着两个辫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跟她说,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去娶她。
所以,刘思琪的出现,对我来说,不是桃花运,是桃花劫。
我开始躲着她。
她来车间,我就借口去仓库领刀具。
她找我说话,我就把机床的声音开到最大。
但她似乎完全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
那天中午,在食堂吃饭,她端着饭盘,直接坐到了我对面。
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张桌子上。
我埋着头,拼命往嘴里扒饭。
“陈阳。”她开口了。
“嗯。”我嘴里含着饭,含糊地应着。
“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我差点被米饭呛死。大姐,这种话是能在食堂里问的吗?
我没抬头,继续扒饭。
“我喜欢你。”
“噗——”
我嘴里的饭,喷了对面饭盘里的红烧肉一身。
食堂里一片死寂,接着是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猛地站起来,看着她。
她的脸也白了,眼圈有点红,但还是倔强地看着我。
“刘思琪同志,”我几乎是咬着牙说,“请你自重。我不喜欢你。”
说完,我端着饭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我心脏疯狂的跳动声。
我知道,我闯祸了。
下午,刘厂长的秘书小张就来叫我了。
“陈工,刘厂长请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小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跟着他去了。
刘厂长的办公室在三楼,能俯瞰整个厂区。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没回头,声音很沉。
“小陈,你来啦。”
“厂长,您找我。”
他转过身,脸上没了平时的笑,只有一片阴云。
“思琪那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不懂事。”他先开口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小陈啊,”他话锋一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今天在食堂,让她下不来台,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她让我下不来台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她过了?
“厂长,我只是说了实话。”我低着头,语气很硬。
刘厂长盯着我看了半天。
“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他叹了口气,“但傲气不能当饭吃。”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下个月的,多给你算一个月。”
我的心,沉到了底。
“厂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他说的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
就因为我拒绝了他女儿?就因为我让他女儿没面子了?
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刘富贵!”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你别后悔!”
他靠在老板椅上,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
“后悔?我刘富贵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顿了顿,指着窗外那栋崭新的车间。
“陈阳,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厂里,谁说了算。你技术好,我承认。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我这厂子,离了你,也一样开工!”
“好!”我拿起桌上的信封,转身就走,“希望你的厂子,真能照常开工!”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
回到宿舍,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没人敢跟我说话。
我懂。他们怕被牵连。
这就是现实。
我默默地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专业书,还有床头那张林晚的照片。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有这张照片在,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晚上,车间的老大哥王师傅,提着一瓶二锅头和一包花生米,悄悄来了我的宿舍。
王师傅五十多岁,是厂里的老师傅,钳工八级,手艺没得说。
平时他话不多,但待我不薄。
“小陈,心里别扭吧?”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
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师傅,我就是不服。”我说,“凭什么?”
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凭厂子是人家开的。”
他自己也喝了一口,咂咂嘴。
“你啊,还是太年轻,太刚了。有时候,低个头,不丢人。”
“那我的脊梁骨呢?”我红着眼问他,“我的脊梁骨还要不要了?”
王师傅沉默了。
他看着我,良久,才说:“你的脊梁骨,比那台德国机器还金贵。好好护着。”
那天晚上,我和王师傅喝光了一整瓶二锅头。
我没怎么醉,心里却比烂醉还难受。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离开了这个我待了快两年的地方。
门口的保安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没理他,径直朝前走。
我没有回头。
我告诉自己,陈阳,不能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
九四年的南方,遍地都是工厂,也遍地都是找工作的人。
我跑了很多家厂子。
一听我会操作德国数控机床,人家都两眼放光。
再一听我要的工资,人家都连连摇头。
“小伙子,你这要价,比我们车间主任都高了。”
“我们厂小,用不起你这尊大佛。”
跑了一个星期,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心也越来越凉。
我住在一个最便宜的城中村招待所,十块钱一晚,房间里一股霉味。
晚上,我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错了吗?
如果我当初答应了刘思琪,我现在是不是还在吹着空调,喝着健力宝,当着所有人都羡慕的“驸马爷”?
可是一想到林晚那双清澈的眼睛,我就觉得,我没做错。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不能妥协的东西。
这天晚上,我正在啃干巴巴的馒头,招待所老板娘在楼下喊:“陈阳,有你电话!”
我愣了一下。
谁会给我打电话?
我跑到楼下柜台,拿起那部油腻腻的黑色电话。
“喂?”
“是……是小陈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
是王师傅。
“王师傅,是我!”我有点激动。
“小陈,你现在在哪儿?”王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我报了我的地址。
“你别动,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来!”
没等我再问,他就挂了电话。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出什么事了?
半个多小时后,王师傅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招待所。
他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小陈,快,跟我回厂里一趟!”
“回厂里?”我皱起了眉头,“回去干嘛?我已经被开除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王师傅急得直跺脚,“出大事了!”
原来,就在我被开除的第三天,那台德国宝贝疙瘩,罢工了。
刘厂长花大价钱从市里请了个“专家”,围着机器转了两天,拆了装,装了拆,最后两手一摊,说他也无能为力。
联系德国那边,人家说派工程师过来可以,但费用天价,而且最快也要半个月。
厂里接了一笔出口美国的大单子,交货日期就在下周。
这个单子的核心零件,全都要靠这台数控机床来加工。
现在机器一停,整个生产线都瘫痪了。
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刘厂长不仅要赔付巨额的违约金,整个厂的信誉也就全完了。
这几天,刘厂长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把办公室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他骂那个“专家”是骗子,骂德国人趁火打劫,最后,他想起了我。
“厂长让你回去?”我冷冷地问。
王师傅的表情有点尴尬。
“厂长他……他拉不下那个脸。他让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笑了。
拉不下脸?
当初开除我的时候,他的脸皮不是挺厚的吗?
“王师傅,”我说,“您回去告诉他,我已经被开除了,不是他厂里的员工了。他厂里的事,跟我没关系。”
“小陈!”王师傅急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那台机器的份上,你就回去看看吧。那台机器,当初可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你就忍心看着它被人瞎折腾成一堆废铁?”
王师傅的话,戳中了我的软肋。
那台机器,就像我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台机器流畅运转的样子,是那些精密零件在我手中诞生的样子。
“好吧,”我睁开眼,“王师傅,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回去看看。”
王师傅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第一,让他刘富贵,亲自来请我。”
王师傅的脸,一下子垮了。
“小陈,这……这不是为难人嘛。他好歹是个厂长……”
“厂长怎么了?”我打断他,“厂长就能随便开除人,然后再随便叫人回去?王师傅,这不是我矫情,这是我的尊严。”
我看着王师傅,一字一句地说:“当初他怎么让我走的,现在,就得怎么把我请回来。”
王-师傅看着我坚决的眼神,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叹了口气。
“好,我回去跟他说。”
王师傅走了。
招待所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躺回床上,心里其实也没底。
我不知道刘富贵会不会来。
按他的脾气,多半不会。
他那种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人,怎么可能低声下气地来请一个被他开除的员工?
也许,我把路堵死了。
算了,堵死就堵死吧。
大不了,我回老家,跟林晚一起,种种田,教教书,也挺好。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没等来刘富贵。
第三天,也没来。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也慢慢熄灭了。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回老家的事了。
我把身上剩下的钱数了数,除了路费,还能给林晚买条她一直想要的红围巾。
就在我准备去买车票的第四天早上,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了招待所门口。
这车我认识,是刘富贵的座驾。
车门打开,刘富贵那肥胖的身躯,有点费力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招待所那破旧的招牌,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他走进招待所,跟老板娘打听我的房间。
老板娘指了指楼上。
我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我的房间走来。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我没动。
“小陈,是我,刘富-贵。”
他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谦卑?
我还是没动。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陈阳!”他的声音大了一点,“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们谈谈!”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刘富贵站在门口,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好几岁。
头发乱糟糟的,眼袋又黑又重,曾经笔挺的白衬衫,也皱巴巴的。
他看到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陈,你看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他想往里走,被我堵在了门口。
“刘厂长,有事说事。我这地方小,怕脏了您的皮鞋。”
刘富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小陈,我……我是来请你回去的。”
“请我回去?”我故作惊讶,“刘厂长,您不是说,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您的厂子离了我,也一样开工吗?”
我把他的原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他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
他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我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地压抑着怒火。
“陈阳!”他咬着牙说,“别给脸不要脸!厂里现在等着米下锅,你到底回不回去,给句痛快话!”
“回去可以。”我说,“但我有条件。”
“说!”
“第一,我回去,不是员工,是技术顾问。工资,翻一倍。”
刘富贵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翻一倍?你怎么不去抢!”
“抢可没我这个来钱快。”我冷笑,“刘厂长,您那笔美国订单,违约金是多少来着?好像是我十年工资都挣不回来的数吧?”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第二,”我伸出第二根手指,“从今往后,车间的事,技术上的事,我说了算。任何人,包括你刘厂长,都不能干涉。”
“你……”
“第三,”我没给他反驳的机会,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让你女儿,刘思琪,给我,当着全厂员工的面,道歉。”
这第三个条件一说出来,刘富贵彻底爆发了。
“陈阳!你不要太过分!”他指着我的鼻子吼道,“工资翻倍,给你权力,我都认了!让我女儿给你道歉?你做梦!”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往后一退,准备关门,“刘厂长,您请便。您的美国订单,您的违约金,您的信誉,都跟我没关系。”
“你站住!”
他一把抵住了门。
我们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僵持着。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他在天人交战。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开了手。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答应你。”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但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口说无凭。”我说,“白纸黑字,立个合同。”
刘富贵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上车!回厂里签!”
我跟着刘富贵回到了厂里。
桑塔纳一路开进去,厂里的工人们看到我从刘厂长的车上下来,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刘富贵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
他让秘书当场拟了一份合同。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工资翻倍,技术主导权,一条都不少。
但在道歉那条上,只写了“妥善处理”。
“什么叫妥善处理?”我把合同拍在桌子上。
刘富贵一脸疲惫:“陈阳,得饶人处且饶人。思琪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当着全厂的面道歉,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她让我下不来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以后怎么做人?”我寸步不让。
“我让她当着车间所有人的面道歉,这总行了吧?”他退了一步。
我想了想。
车间也行。我要的,不是让她身败名裂,只是要讨回我的公道。
“可以。”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加上了最后一条。
“合同签一年。一年后,如果合作愉快,我们再谈。”
刘富贵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你小子……真是滴水不漏啊。”
他这是怕我修好机器就撂挑子。
而我,也确实有这个想法。
我不想再给他打一辈子工。这个地方,让我恶心。
签完合同,刘富贵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了椅子上。
“现在,可以去修机器了吧?”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急。”我说,“先履行合同的第三条。”
刘富贵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陈阳,你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刘厂长。”我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我们说好的。诚信,是做生意的根本,您比我懂。”
他瞪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最终,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内线。
“叫思琪来我办公室!马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很快,刘思琪来了。
她一进门,看到我,愣住了。
“爸,你叫我……陈阳?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富贵没看她,只是指着我,对她说:“思琪,给陈阳道歉。”
刘思琪的脸,瞬间白了。
“爸!你说什么?让我给他道歉?凭什么!”
“就凭你差点毁了我的厂子!”刘富贵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让你去办公室好好待着,谁让你去招惹他的!现在好了,机器坏了,订单完不成了,你满意了?”
刘思琪被她爸吼得一愣一愣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我只是喜欢他……”她委屈地说。
“你那叫喜欢吗?你那叫害人!”刘富贵气得浑身发抖,“现在,马上去车间,当着所有人的面,给陈阳道歉!不然,你这个总经理助理也别当了,我马上送你回老家去!”
刘思琪彻底傻了。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她爸发这么大的火。
她看看她爸,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走!”刘富贵推了她一把。
我们三个,就这么一路走到了车间。
正是上班时间,车间里机器轰鸣。
刘富贵让王师傅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关掉了机器。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刘富贵清了清嗓子,脸色铁青。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是为了一件事。”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儿,“前几天,我女儿刘思琪,不懂事,在食堂里,让陈阳同志下了不来台,导致陈阳同志负气离职。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他顿了顿,推了一把刘思琪。
“道歉!”
刘思琪站在人群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
她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她大概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委屈。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不是圣人。
你让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对……不……起……”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大声点!没吃饭吗!”刘富贵吼道。
刘思琪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陈阳!对不起!我错了!”
喊完,她捂着脸,转身跑了。
刘富贵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人说:“从今天起,陈阳同志,正式回归我们厂,担任技术总顾问!以后车间的技术问题,全部由他负责!工资,是我们厂最高的!大家鼓掌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
工人们的表情,都很复杂。有惊讶,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幸灾乐祸。
只有王师傅,走到我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
“好小子,有种!”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走到那台沉默的德国机器前,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
“老伙计,我回来了。”
我打开工具箱,开始工作。
所有人都围在周围,大气不敢出。
刘富贵也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我。
那个所谓的“专家”,把机器的线路搞得一团糟。
我花了半个小时,才把线路重新理顺。
然后,我开始检查机械部分。
很快,我找到了问题所在。
是一个核心传动轴的轴承,因为润滑不当,加上之前那个“专家”的野蛮操作,烧死了。
这种高精度轴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能从德国原厂订购。
这就是那个“专家”束手无策的原因。
刘富贵的脸,又白了。
“怎么样?小陈,能修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能。”我说。
我走到一台普通的旧车床前。
“王师傅,麻烦您,帮我打个下手。”
王师傅二话不说,立刻跟了过来。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整个车间,成了我的个人秀。
我让王师傅帮我找来一块最好的高速钢。
我在那台破旧的车床上,凭借着一双手,一把卡尺,还有我的眼睛,硬生生地,车出了一个和原厂一模一样的轴承。
无论是尺寸,公差,还是光洁度,都分毫不差。
当我把那个闪着银光的自制轴承,完美地安装进机器里的时候,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包括刘富贵。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没理会他们。
我合上机器外壳,通上电,按下了启动按钮。
熟悉的嗡嗡声响起,显示屏上所有的指示灯都变成了绿色。
那台德国机器,复活了。
“好了。”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对刘富贵说。
刘富贵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神了!小陈!你真是神了!你救了我的厂子!你救了我的命啊!”
他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
“刘厂长,现在,我们可以谈谈那笔美国订单的生产计划了。”
从那天起,我在厂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就在刘富贵的隔壁。
我说东,没人敢往西。
车间里那些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刺头,现在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陈顾问”。
刘思琪再也没来过车间。
听说,她大病了一场,之后就很少在厂里露面了。
偶尔在走廊里碰到,她也总是低着头,绕着我走。
那笔美国的订单,我们如期完成了。
而且因为我改进了加工工艺,产品的精度和质量,比客户要求的还要高。
美国那边非常满意,立刻又追加了一笔更大的订单。
刘富贵赚得盆满钵满,走路都带风。
他几次三番地请我吃饭,给我送礼,都被我拒绝了。
我跟他,只是雇佣关系。
我拿我的钱,干我的活,两不相欠。
年底分红,刘富贵给了我一个天大的红包。
他当着所有中层干部的面说:“我们厂今年能有这么好的效益,第一功臣,就是陈阳同志!”
我拿着那个厚厚的红包,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是我用我的技术,我的骨气,换来的。
春节,我回了老家。
我用这一年挣的钱,在镇上最好的位置,买了一块地,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
我还给林晚,买了一架钢琴。
当那架崭新的钢琴被抬进她那间小小的音乐教室时,她班上的孩子们都欢呼了起来。
林晚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陈阳,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她拉到一边,把这一年的经历,都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抱住了我。
“陈阳,”她在我耳边说,“你做得对。你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值了。
过完年,我没有再回刘富贵的厂子。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刘厂长,合同到期了,我不续签了。”
电话那头的刘富贵,沉默了。
“为什么?”他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工资,待遇,你都可以提。”
“不是。”我说,“我想自己干。”
我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模具厂。
用我自己的技术,做我自己的老板。
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再受任何人的闲气。
“你……想好了?”刘富贵的口气很复杂。
“想好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大概是他对我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我的厂子,很快就开起来了。
启动资金,就是刘富贵给我的那个大红包。
王师傅也辞了职,过来帮我。
他说:“跟着你干,有劲!”
一开始,很难。
没名气,没客户。
我和王师傅两个人,既是老板,也是工人。
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常常累得倒在机床边上就睡着了。
转机,来自刘富贵。
他给我介绍了一笔生意。
是他一个朋友的厂子,有一套复杂的模具做不出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我接了过来。
花了一个星期,我把那套模具,完美地交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的名声,就在这个圈子里传开了。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的厂子,越做越大。
从一台机床,到十台机床。
从两个人,到两百个人。
我和林晚也结了婚。
婚礼那天,刘富贵来了。
他还带来了刘思琪。
她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看我的眼神,没有了当初的炙热,只有一片淡然。
她对我举了举杯。
“陈阳,祝你幸福。”
我也举了举杯。
“谢谢。”
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消散在了那杯酒里。
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生意人,过得不好不坏。
而我的事业,则一路高歌猛进。
几年后,我的公司上市了。
敲钟那天,我站在交易所的大厅里,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九四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了那个被开除后,在廉价招待所里啃馒头的徬徨少年。
想起了刘富贵那张轻蔑的脸。
想起了王师傅那瓶辛辣的二锅头。
也想起了林晚信纸上,那娟秀的字迹。
是那些屈辱,那些坚持,那些温暖,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
有人说,时代造就英雄。
但我觉得,英雄,是自己造就自己。
在每一个面临选择的十字路口,守住你的底线,挺直你的脊梁。
也许会走得慢一点,曲折一点。
但最终,你会走到那个,你想去的地方。
回头看,那段被开除的日子,竟然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它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一个人拥有了真正的核心价值,并且敢于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时,全世界都得为你让路。
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你,就是你自己的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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