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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年,一个收废品的给了我爸一把旧茶壶,说二十年后能换一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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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茶壶最终还是没能换来一套房,甚至没换来一个像样的阳台。它现在就摆在我书房的博古架上,安静地、沉默地,像一个守了一辈子秘密的老人。二十多年的时光,把它表面的那点浮光磨掉了,露出了紫砂温润的底色,像我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199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收废品的老头没有拐进我们家那条狭窄的巷子,我们一家的故事,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会不会少一些争吵,多一些平和?但生活没有如果,它就像我父亲用那把壶泡出的茶,第一口总是苦的,要慢慢品,才能咂摸出一点点回甘。

从那把壶进我们家的那天起,它就不再是一件器物,而是我父亲林卫国的一个梦,一个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家二十多年的梦。而我,作为这个梦唯一的见证者和承受者,花了半辈子,才终于读懂了那个梦背后,一个男人说不出口的爱与卑微。

故事,要从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说起。

第1章 一只闯入的紫砂壶

1993年的夏天,空气是粘稠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我住的筒子楼里,风扇不知疲倦地摇着头,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我叫林念,那年我十岁,正在作业本上跟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汗水滴下来,在劣质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印记。

我爸林卫国是国营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我妈张兰在街道的缝纫社工作。我们家不大,一间卧室加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客厅的门厅,厨房和厕所都是楼道里公用的。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台14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我爸总说,等厂里效益好了,就换个彩色的。这个“等”字,贯穿了我整个童年。

那天下午,一声悠长的吆喝声从楼下传来:“收——废品——旧报纸、烂铜烂铁、旧家具——”

我妈立刻来了精神,把我攒了半年的作业本和旧报纸捆成一摞,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装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麻袋,对我爸说:“卫国,下去卖了,正好给你买包烟。”

我爸正坐在小板凳上,用一块湿布擦拭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他“嗯”了一声,没抬头,但手上的动作停了。他不喜欢干这种琐碎的家务事,觉得有损他一个大男人的颜面。但在我妈面前,他的这点尊严总是不堪一击。

“快去啊,等会儿人走了。”我妈催促道。

我爸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扛起麻袋,拎着报纸,趿拉着拖鞋下了楼。

我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到那个收废品的老头,瘦得像根竹竿,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褂子,蹲在三轮车旁,用一杆老式的秤,慢悠悠地称着各家各户的“宝贝”。

过了很久,我爸才回来,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另一只手里,却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怎么去了这么久?钱呢?”我妈从他手里接过钱,数了数,眉头就皱了起来,“就这么点?不对吧?”

“报纸两毛一斤,瓶子五分一个,就这些。”我爸的眼神有些闪躲,把另一只手背到了身后。

我妈眼尖,立刻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你后面藏着什么?”

我爸的脸微微一红,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住的孩子,不情不愿地把那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把茶壶,通体是深紫色,上面还沾着些泥土和污渍,看起来毫不起眼。壶身上刻着几笔写意的兰草,线条倒还算流畅。

“哪来的?”我妈的声调高了八度,“你拿废品换的?”

“不是换,是……是那老头送的。”我爸的声音小了下去,“他说我们家的废品实诚,没掺水,就送了我这个。”

“送你?他有那么好心?收废品的猴儿尖猴儿尖的,能白送你东西?”我妈一把抢过茶壶,翻来覆去地看,“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别是拿这破壶抵了咱们的废品钱吧?”

“没有没有,”我爸赶紧辩解,“钱一分没少。他说这壶是他从一户拆迁的老宅子里收来的,看着有点年头,但他也不懂,放车上嫌占地方,就送我了。”

我凑过去看,那茶壶入手温润,虽然脏,但能感觉到材质的细腻。壶底有一个小小的印章,字迹模糊,我也认不出来。

我妈撇了撇嘴,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一个破壶,有什么稀罕的。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赶紧洗手吃饭。”

那天晚饭,我爸显得心事重重,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拿起那把茶壶,走到厨房,用清水仔仔细细地冲洗起来。他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一点一点地擦拭,把那些陈年的污垢擦掉。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虔舍,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妈在旁边洗碗,看着他那副魔怔的样子,忍不住又开始数落:“你看你那点出息,一个收废品的给的东西,你倒当成宝贝了。林卫国,我跟你说,别整天做那些发财的白日梦,踏踏实实上班比什么都强。”

我爸没理她,他把茶壶擦干净后,捧在手心里,对着灯光左看右看。紫黑色的壶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

“你不懂,”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和兴奋,“那老头跟我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壶。”

“哦?那是什么壶?金壶还是银壶?”我妈没好气地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他说,这是一把民国时期的紫砂壶,是位大家的作品。”我爸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还说……”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我妈,又看了一眼我,最后把目光落在那把壶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那老头说,让我好好收着这把壶,别磕了碰了。他说,这壶现在不值钱,但懂的人知道它的好。他说,二十年后,这把壶,能换一套房。”

空气瞬间安静了。

我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我也愣住了,一套房?对于住在筒子楼的我们来说,那是一个遥远得近乎奢侈的词。

短暂的寂静后,我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林卫国啊林卫国,你是不是热糊涂了?收废品的话你也信?他要是知道这壶能换一套房,他会送给你?他傻还是你傻?他这是看你好骗,拿个破烂就把你打发了!”

我爸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把茶壶紧紧抱在怀里,吼道:“你懂什么!人家那是高人!高人你懂吗?他那是看我老实,跟我有缘,才把这宝贝托付给我!你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这是我爸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跟我妈吵架。平时,他总是那个被数落得抬不起头的人。但这一次,为了这把壶,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妈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把手里的抹布往水池里一扔,转身进了卧室,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我爸。他抱着那把茶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壶,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找来一个干净的木盒子,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里面原本放着几枚军功章。他把军功章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用一块红布垫在盒子底,然后郑重其事地把那把紫砂壶放了进去。

最后,他踩着凳子,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客厅组合柜最顶层,那个我们谁也够不着的地方。

从那天起,那把茶壶,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神龛。它高高在上,承载着我父亲林卫国后半辈子所有的希望和尊严。而我们家的日子,也因为它,被浸泡在一种既充满希望又无比煎熬的漫长等待里,一等,就是二十年。

第2章 用岁月养一把壶

那把紫砂壶住进我们家之后,我爸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仪式——养壶。

每天晚饭后,他都会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木盒子取下来,再把茶壶请出来。他从不直接用自来水冲,而是用头天晚上就晾好的凉白开,先温一遍壶身。然后,他会泡上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把第一泡的茶汤,用一把软毛的小刷子,均匀地刷在壶的里里外外。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养一把壶,而是在供奉一尊神。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异常柔和,平日里被工厂的油污和生活的疲惫刻下的皱纹,似乎都在那一刻被抚平了。

我妈对此嗤之鼻鼻,她从不正眼看那把壶,只是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人喝的水都没那么讲究,倒给个破瓦罐喝上凉白开了。”“有那功夫,把家里的地拖一遍,比什么都强。”

我爸充耳不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会一边刷壶,一边给我讲关于这把壶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是他从厂里那些爱喝茶的老师傅那里听来的,再加上自己的想象。

“念念,你看这壶身上的兰草,刻得多有劲道。这叫‘刀笔’,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刻不出这味道。”

“爸听人说,好的紫砂壶会认主人。你天天用好茶养着它,它就能吸收茶的精气,时间长了,就算不放茶叶,倒上开水,都能有茶香。”

“你闻闻,是不是已经有点香味了?”他会把壶凑到我鼻子前,让我闻。我闻到的,其实只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和茶叶混合的气息,但我总会用力地点点头,说:“嗯,真香。”

每当这时,我爸的脸上就会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那把壶,成了我和他之间的一个秘密花园。在这个花园里,他不再是那个在厂里受气、在家里被我妈数落的窝囊男人,而是一个怀揣着惊天秘密的“高人”。他把所有对未来的期许,都浇灌在了这把小小的紫砂壶上。

家里的日子,依旧是紧巴巴的。我上了初中,学费和杂费又多了一笔开销。我妈的缝纫社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只能拿一些布料和处理的衣服抵账。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我爸那点微薄的薪水撑着。

有一次,我妈的胃病犯了,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惨白。我爸急得团团转,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所有的钱,凑在一起,还差一百多块的医药费。他急匆匆地跑出去,挨家挨挨户地跟邻居借,但那个年代,谁家都不富裕,借了一圈,也只借到五十块钱。

我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卫国,要不……把那壶卖了吧?不管值多少钱,先给我看病要紧。”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站在屋子中央,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地说:“不能卖。卖了,咱们家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手里攥着一沓被汗浸湿的钱。后来我才知道,他去厂里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还跟他们车间主任立了军令状,保证完成下个季度的所有生产任务。

我妈的病是看好了,但那之后,她和我爸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她不再对那把壶说风凉话了,但也不再看它一眼。那把壶,成了这个家里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我爸养壶养得更勤了。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来对抗我妈的沉默和生活的窘迫。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一天天过去。那把壶,在我爸日复一日的精心“伺候”下,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油润。有时候在灯光下看,真的像一块温润的紫玉。它静静地待在那个木盒子里,像一个沉默的预言,许诺着一个遥远而富足的未来。

而我们一家人,就被这个预言捆绑着,在贫穷而琐碎的现实里,苦苦地熬着。我们都以为,只要熬过二十年,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时候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用希望编织的梦,有一天会碎得那么彻底,那么伤人。

第33章 第一道裂痕

矛盾的第一次正面爆发,是在我上高二那年。

我们学校开设了美术特长班,对于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的我来说,那简直是天堂。我偷偷报了名,并且以专业课第一的成绩考了进去。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兴冲冲地跑回家时,迎接我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夸奖,而是一盆冷水。

“美术班?那得多少钱?”我妈接过通知书,只看了一眼学费那一栏,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一学期要多交八百块的辅导费?还有那些画笔、颜料,哪样不要钱?不行,这个班不能上。”

“妈,我真的很喜欢画画,老师都说我很有天分。将来考美院,出来当设计师,能挣大钱的。”我急切地辩解着,试图用一个光明的未来来说服她。

“挣大钱?那是将来!现在呢?现在咱家哪有这个闲钱?”我妈把通知书拍在桌子上,“你爸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这缝纫社半死不活的,你上学的钱都是我一分一分攒出来的。念念,你懂点事,好好学习,考个普通的大学,找个安稳的工作就行了,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愤怒。为什么我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就这么一文不值?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爸。他正坐在角落里,手里摩挲着那把已经变得油光水滑的紫砂壶,一言不发,仿佛这场争吵与他无关。

“爸!”我带着哭腔喊了他一声,“爸,你跟妈说说,我真的很想上美术班。”

我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妈,眼神里充满了为难。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说得对,家里……是有点困难。”他声音很低。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连他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电,射向我爸和他手里的那把壶。

“林卫国,”她的声音冰冷而尖锐,“家里没钱是真的,但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手里那个宝贝,不是说能换一套房吗?现在不用换一套房,你让它换个八百块的学费出来,行不行?”

我爸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把茶壶往怀里一收,警惕地看着我妈,就像护着自己孩子的母鸡。“你……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女儿的前途重要,还是你那个破壶重要?”我妈步步紧逼,“收废品的老头说二十年,现在也过去快十年了,多少也该值点钱了吧?你拿出去问问,找个懂行的人看看,要是真值钱,咱们就卖了。别说八百,八千都行,我立马给念念交学费,剩下的钱,咱们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换个大彩电!”

我妈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向了我爸的软肋。

“不行!”我爸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我说过不能卖!还没到二十年,现在卖了就亏了!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只懂女儿马上就要没学上了!我只懂这个家快要被你那个发财梦给拖垮了!”我妈也激动起来,积压了近十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林卫国,你清醒一点吧!那就是一个收废品的骗你的鬼话!你还真当真了?为了一个骗局,你就要耽误女儿一辈子吗?”

“那不是骗局!那是真的!”我爸梗着脖子,眼睛都红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就因为我没本事,挣不来大钱,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是不是?”

“对!我就是不信!”我妈针锋相对,“你要是有本事,就不会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破茶壶上!”

“你……”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手里的茶壶,似乎想把它砸碎,但举到一半,又猛地收了回来,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一段被我遗忘了很久的记忆,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在茶壶来我们家之前的一两年,大概是90年代初,社会上掀起了一股“下海”潮。我爸他们厂里也有不少人停薪留职,出去做生意。我爸动了心,他觉得凭自己的钳工手艺,开个小小的五金加工铺,肯定能赚钱。

他不顾我妈的强烈反对,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雄心勃勃地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业那天,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我爸穿着崭新的蓝布工装,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但现实是残酷的。他不懂经营,为人又太老实,不懂得拉关系、跑业务。铺子开了半年,不仅没赚到钱,反而把本钱都赔了进去。最后,只能关门大吉,欠了一屁股的债。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爸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没有骂他,只是默默地流泪。那种沉默的绝望,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从那以后,我爸就变得沉默寡言,在家里也愈发没有地位。他身上的那股意气风发,被现实彻底磨平了。

直到那把茶壶的出现。

它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爸在溺水的绝望中,重新找到了一个可以攀附的希望。他把所有在现实中破碎的、无处安放的尊严和梦想,全都寄托在了这把小小的紫砂壶上。他相信的,或许并不是那个收废品老头的话,而是他需要一个这样的信念来支撑自己走下去。他害怕这个梦会碎,因为一旦碎了,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瞬间被一阵酸楚所取代。

我走上前,拉了拉我妈的衣角,哽咽着说:“妈,别说了。我不上美术班了,我好好学文化课,一样能考上大学。”

我妈看着我,又看看我爸,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化作了深深的无奈。她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我爸还保持着那个抱着茶壶的姿势,像一尊僵硬的雕塑。我看到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我父亲流泪。

那天晚上,我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养壶。他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找到我,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塞到我手里。钱是崭新的,还带着银行的油墨香。

“去把学费交了,”他声音沙哑,眼睛里满是血丝,“爸没本事,但不能耽误你的前途。这钱,是我找厂里工会借的,以后从工资里慢慢扣。”

我捏着那沉甸甸的八百块钱,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道裂痕,虽然暂时被我爸的妥协弥合了,但我知道,它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们这个家的根基上。而那把茶壶,也从一个单纯的希望,变成了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我们每一个人。

第4章 泡在茶里的青春

我最终还是上了美术班。那八百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手心,也烙在我的心里。我学得比任何人都努力,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梦想,还承载着父亲的妥协和家庭的重负。

高三那年,我顺利通过了美术联考,并且拿到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设计学院的专业录取通知书。我们全家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那是自茶壶进门以来,我们家最扬眉吐气的一天。我爸特意请了几个厂里的老同事来家里吃饭,席间,他喝了很多酒,脸涨得通红,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说:“我女儿,有出息!考上重点大学了!”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骄傲,也是在向所有人证明,他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女儿的成功,仿佛也为他那个遥不可及的茶壶梦,增添了一丝现实的光彩。

大学四年,是我人生中最自由、最开阔的时光。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专业知识,眼界和思想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开始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也开始用一种更理性的眼光,回望我的家庭,和我父亲那个固执的梦。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发现,那把茶壶变得愈发光亮、愈发深沉。我爸对它的“供养”也升级了。他不再用便宜的茉莉花茶,而是托人从福建买来了上好的铁观音。他说,好壶要用好茶养,这样将来才能卖个好价钱。

我们之间关于茶壶的对话,也渐渐变了味。

大二那年,学院组织去欧洲考察学习,机会难得,但费用高昂。我打电话回家,试探性地问我爸妈能不能支持一点。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念念,再等等吧。等毕业了,爸把壶卖了,你想去哪就去哪,环游世界都行。现在……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

又是“等”。我的青春,我所有的渴望和机会,似乎都要为那个虚无缥缈的“二十年之约”让路。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进了一家不错的设计公司。工作很辛苦,经常加班,但收入还算可观。我用第一笔工资,给爸妈买了一台29寸的彩色电视机。我爸看着清晰的彩色画面,高兴得合不拢嘴,但他最高兴的,还是我终于能自己挣钱了。

“你看,还是上大学好吧?”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脸自豪,“这都是咱们当初坚持的结果。”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口中的“坚持”,不仅包括我自己的努力,也包括他对那把茶壶的坚持。在他心里,这两件事,已经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起。

工作的第三年,我和大学同学一起创业,开了一间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初期投入很大,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还差五万块钱的缺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再次向家里开口。

这一次,我没有直接打电话,而是回了一趟家。

饭桌上,我小心翼翼地说明了我的情况。我妈听完,立刻就表示反对:“好好的工作不干,创什么业?风险多大!万一赔了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安安稳稳地上班嫁人就行了。”

我耐心地解释我的创业计划和市场前景,告诉她这是我的事业和梦想。

我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把目光转向我爸,那意思很明显:家里没钱,要钱,就找那个“宝贝”的主人要去。

客厅里的气氛又一次变得凝重起来。我爸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我鼓起勇气,轻声说,“我知道您舍不得那把壶。我不是要您卖了它。您能不能……先把它拿去抵押?等我工作室赚了钱,我第一时间就把它赎回来。我保证,不会让它有任何闪失。”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动用那把壶。我知道这个提议很残忍,等于是在剜他的心头肉。

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失望,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你也想打它的主意?”他的声音在颤抖,“念念,你怎么也变得跟一样了?那是咱们家的希望,是未来的保障,怎么能拿去抵押?万一……万一你生意失败了,赎不回来了怎么办?那咱们家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爸,那只是一个希望,可我的事业是现在就需要抓住的机会!”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您不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就牺牲掉我的现在啊!离二十年不也还有几年吗?您就这么肯定它一定能换一套房?”

“我肯定!”我爸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那老头说的话,一定不会错!你等着,再等几年,就几年!到时候,别说五万,五十万,五百万都有!到时候,爸给你在省城买最大的房子,开最大的公司!”

他像一个狂热的信徒,捍卫着自己唯一的信仰。

看着他那副魔怔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和悲哀。那把壶,已经不再是一把壶了,它是我父亲的精神支柱,是他对抗平庸生活的最后一道防线。谁要动它,谁就是他的敌人,哪怕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

后来,工作室的资金缺口,是我找我的好朋友小雯借钱周转的。那天晚上,我在小雯的出租屋里,喝了很多酒,抱着她痛哭了一场。

“小雯,你说我爸是不是疯了?”我哭着问她,“为了一把破壶,他连我都不管了。我们家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要为那把壶让路。我真的快被它逼疯了。”

小雯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我:“念念,别这么想。或许,那把壶对你父亲来说,意义不一样。它可能不仅仅是钱,更像是一种……念想。一个让他觉得生活还有盼头的念想。”

“可这个念想的代价太大了,”我擦干眼泪,眼神里满是疲惫,“它绑架了我们全家二十年的生活。我真希望,那个二十年之约,快点到期。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至少,我们都能解脱了。”

小雯的话,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我开始尝试去理解我父亲的固执。或许,对于一个在生活中屡屡受挫的男人来说,这样一个确切的、有时间期限的希望,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是,被这个希望泡着的青春,滋味实在是太苦了。而我们谁也不知道,当茶汤冷却,希望落空时,我们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番苦涩的残局。

第5章 无声的风暴

随着二十年之约的日益临近,我们家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我爸的焦虑和期待,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让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压抑的热气。

他养壶的仪式感越来越强。他甚至专门买了一个带玻璃罩的底座,把茶壶供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拭的次数,从一次增加到了三次。有时候半夜我起夜,都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静静地端详着那把壶,像是在和一位老友进行无声的交流。

我妈则表现出一种截然相反的疏离。她对那把壶视而不见,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但她越来越频繁的叹气,和越来越沉默的晚饭,都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她害怕,害怕那个维持了二十年的谎言被戳破时,我爸会承受不住。

工作室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我手里也有了一些积蓄。我开始盘算着在省城买一套小户型的房子,把我爸妈接过来一起住。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时,我妈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我爸则直接摆了摆手,说:“不用你操心。等壶卖了,爸给你买个大的。市中心,一百五十平以上,带大阳台的。”

他又在重复那句说了二十年的话。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我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时间的循环里,所有的话题,最终都会回到那把壶上。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爆发了。

那天,我舅舅,也就是我妈的弟弟,带着他刚订婚的未婚妻来我们家吃饭。舅舅在市里做点小生意,前几年发了点小财,刚在市区最好的楼盘买了一套婚房。

饭桌上,未来的舅妈谈起了他们的新房,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小区的绿化、房子的户型和未来的装修计划。我妈在一旁听着,脸上带着笑,但眼神里却藏不住羡慕和失落。

我爸一直闷头喝酒,很少说话。

舅舅喝得有点多,话也多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爸的肩膀,说:“姐夫,念念现在也这么有出息了,你们也该考虑换个房子了。这老楼,住着实在是不方便。要不,我先借你们点钱,付个首付?”

我妈的脸色微微一变,赶紧给我舅舅夹菜,想把话题岔开。“吃菜,吃菜,你姐夫的事,他自己有打算。”

但我爸却放下了酒杯,抬起通红的脸,看着我舅舅,一字一句地说:“不用。我们的房子,快了。”

舅舅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快了?什么快了?”

我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客厅,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罩打开,将那把紫砂壶捧了出来。他把它放在饭桌中央,像是在展示一件国宝。

“就靠它。”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

舅舅和舅妈都好奇地凑过去看。

“哟,这是个古董?”舅舅拿起壶,掂了掂,“看着还挺别致的。姐夫,你从哪淘来的?”

我爸清了清嗓子,把那个收废品老头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当他说到“二十年后,能换一套房”时,舅舅和舅妈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小小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姐夫,你……你不会真信了吧?”舅舅憋着笑,说,“这年头,哪有这种好事。收废品的要是懂这个,他自己不早就发财了,还用得着走街串巷收破烂?”

未来的舅妈也掩着嘴,笑着说:“叔叔,您太实在了。这也就是个普通的工艺品吧,当个摆设还行。”

我爸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通红变成了煞白,最后变成了铁青。他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我妈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瞎说什么呢。快吃饭!”

但舅舅似乎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还在继续发表他的“高见”:“姐夫,我不是打击你。我认识一个朋友,就是搞收藏的。你这壶,我看这泥料,这做工,最多也就是个现代仿品,值个几百块钱顶天了。你要是真指望它换房子,那可就……”

“够了!”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我舅舅,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我的东西,不用你来评判!你懂什么!你不过就是赚了两个臭钱,就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给我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客厅里一片死寂。

舅舅的脸也挂不住了,他把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拉起未婚妻就往外走。“行,林卫国,你行!我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走!以后你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指着我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爸像一头困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狗眼看人低……都看不起我……都等着看我笑话……”

那天晚上,舅舅他们走后,我们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晚饭的残羹冷炙摆在桌上,谁也没有心情去收拾。

我爸没有像往常那样对我妈发火,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流泪。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惊的举动。

他把那把茶壶拿回客厅,没有放回玻璃罩里。他找来一块最柔软的鹿皮布,倒上最好的茶油,坐在沙发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擦拭那把壶。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反射出的幽幽蓝光,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手上的动作缓慢而执着。那把被茶油浸润的紫砂壶,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一种诡异的、近乎妖冶的光泽。

我妈坐在饭桌旁,无声地流泪。我站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场风暴,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摔东西的巨响,但那种无声的对峙,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和固执,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感到恐惧和心寒。

我爸擦了很久很久,直到午夜。他似乎想把这二十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希望,都擦进这把小小的茶壶里。

他用他的沉默,向我们,也向整个世界宣告:这是他的战争,他要一个人,战斗到底。而我们,只能作为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那个未知的,或许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第6章 二十年的尽头

2013年的夏天,和二十年前一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二十年之约,终于到了。

我们家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我爸明显地瘦了一圈,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神经质的亢奋。他不再每天擦拭那把壶了,而是把它用好几层红布包裹起来,锁在了一个他新买的保险柜里,钥匙贴身带着,谁也不让碰。

他开始四处打听,哪里有最权威的古董鉴定专家。他托了厂里的老同事,找了市文化馆的馆长,又通过馆长,联系上了一位省里都非常有名的紫砂壶鉴定大师,姓黄。

约定的那天,是个周六。我特意从省城赶了回来。

出门前,我爸举行了一个近乎神圣的“请壶”仪式。他沐浴更衣,换上了一件他压箱底的、只在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他打开保险柜,一层一层地揭开红布,将那把壶请了出来。

经过二十年的滋养,那把壶已经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黑色的紫,表面包浆厚重,光泽内敛,宛如一块古玉。即使是我这个外行,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我爸找了一个锦盒,里面铺上厚厚的丝绸,小心翼翼地把壶放了进去。他抱着那个锦盒,手微微发抖。

我妈那天没有去上班,她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走吧。”我爸对我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开着我那辆刚贷款买的小车,载着我爸,驶向市中心的鉴定中心。一路上,我爸都紧紧地抱着那个锦盒,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在看他未来的人生。

鉴定中心在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里。黄大师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气质儒雅。

他客气地请我们坐下,给我爸倒了杯茶。

我爸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把锦盒放在桌上,像一个即将揭晓考试成绩的学生,声音干涩地说:“黄……黄大师,您给看看,我这个壶。”

黄大师点点头,戴上白手套,打开了锦盒。

当他看到那把壶时,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可的惊讶。他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拿起一个高倍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壶的每一个细节——壶嘴的过渡,壶把的衔接,壶盖的严密度,以及壶身上的刻绘。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偷偷看了一眼我爸,他正襟危坐,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黄大师看了很久,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壶拿起来,放在手里仔细端详。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壶身,又翻过来看壶底的印章。

整个房间里,只听得到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敲在我们的心上。

“嗯……”黄大师终于放下了壶,摘下了手套,看着我爸,沉吟了片刻。

“大师,怎么样?”我爸急切地问,声音都变了调。

黄大师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老先生,您这把壶,养得很好啊。这包浆,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功夫,是养不出来的。看得出来,您是真心爱壶之人。”

我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紧张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些。“那……那它这个……”

黄大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从泥料来看,是上好的原矿紫泥,颜色纯正。从工艺来看,壶身是全手工制作,线条流畅,气韵也不错。特别是这壶身上的兰草,刻得很有神韵。”

听到这里,我爸的眼睛越来越亮,他激动地搓着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我甚至能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

“但是……”黄大师话锋一转。

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我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但是,”黄大师指着壶底的印章,说,“问题就出在这个款上。这个款,是‘顾景舟’。顾景舟是近代紫砂泰斗,他的作品,如今在拍卖会上,动辄就是几百万、上千万,换一套房,确实不成问题。”

我爸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过,”黄大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您这把壶,是仿的。”

“仿……仿的?”我爸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

“对,是仿的。”黄大师很肯定地说,“顾景舟大师的作品,风格大气磅礴,法度谨严,而您这把壶,虽然工艺不错,但气韵上还是差了一些,显得有些拘谨。而且,这个印章,虽然仿得很像,但在细节上,和真品还是有出入的。这是一把高仿品,应该是民国时期,某个不知名的民间高手,仿制顾景舟先生早期的作品。”

我爸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仿的……怎么会是仿的……不可能……”

“老先生,您也别太失望。”黄大师安慰道,“虽然是仿品,但毕竟也是民国时期的东西,泥料和工艺都属上乘,也有一定的收藏价值。如果碰到喜欢的买家,市场价大概在……五千到八千块钱之间吧。”

五千到八千。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爸的心上,把他那个支撑了二十年的、关于一套房子的美梦,砸得粉碎。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眼无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我开车。我爸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那个锦盒,像抱着一盒骨灰。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像他那逝去的二十年光阴。

车开到我们家楼下,他没有立刻下车。他坐在车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问:“念念,爸是不是……很没用?”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摇着头,哽咽着说:“不是的,爸,您不是……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他抬起那双粗糙的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回家吧。”他说。

那一天,我们父女俩,仿佛一起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盛大的葬礼,埋葬的,是一个男人持续了二十年的,卑微而又滚烫的梦。

第7章 一壶新茶

鉴定结果出来后的那段时间,我们家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我爸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谈论未来,不再吹嘘那把壶,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不再养壶了,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锦盒,被他随意地丢在了客厅的角落里,上面很快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整个人都垮了,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走路的时候,背驼得更厉害了,原本还算硬朗的身体,一下子就显出了老态。

我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数落他,反而变着法地给他做好吃的,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试图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但她的所有努力,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有一次,我妈炖了鸡汤,给我爸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

“卫国,喝点汤,补补身子。”

我爸看着那碗汤,突然毫无征兆地,眼泪就掉了下来。他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和念念……”他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就是个废物……我让你们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就是个笑话……”

我妈也跟着掉眼泪,她走过去,抱住我爸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不怪你,卫国,不怪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这个家好。都过去了,咱们不提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那把壶,曾经是我们家矛盾的根源,但当它所承载的那个梦破碎时,我们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紧紧地靠在了一起。或许,这就是生活吧,它总是在最残酷的地方,开出一朵最温柔的花。

那次痛哭之后,我爸的情绪似乎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点光。

我用自己攒的钱,在省城付了首付,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房子不大,但装修得很温馨。我把爸妈接了过来,离开了那个承载了我们太多复杂回忆的筒子楼。

搬家那天,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落满灰尘的锦盒。我打开它,那把紫砂壶静静地躺在里面,光华内敛,仿佛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我把它擦拭干净,放进了一个单独的箱子里。

到了新家,我把它摆在了我书房的博古架上。它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龛,不再是那个能换一套房的“宝贝”,它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面貌——一把普通的、有点年头的旧茶壶。

在新家的生活,平静而安稳。我爸妈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我妈在小区里认识了很多跳广场舞的阿姨,每天都乐呵呵的。我爸则迷上了在阳台上种花养草,他把那小小的阳台,打理得生机勃勃。

他再也没有碰过那把茶壶,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仿佛已经彻底将它遗忘了。

直到一年后的一个周末。

那天,我工作室的一个客户送了我一盒上好的西湖龙井。我拿回家,想让我爸妈也尝尝鲜。

我烧了水,准备泡茶,却发现家里的茶具,还是以前用的那种带花纹的搪瓷缸子。我突然想起了书房里的那把紫砂壶。

我走进书房,把它取了下来。

我爸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我手里的壶,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厨房,用开水把壶里里外外烫了一遍。然后,我抓了一撮龙井茶叶放进去,冲入了滚烫的开水。

一股清新的茶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把第一泡茶倒掉,又续上水。然后,我倒了三杯茶,一杯给我爸,一杯给我妈,一杯给自己。

茶汤是清亮的杏黄色,氤氲的热气中,茶叶的嫩芽缓缓舒展。

“爸,妈,喝茶。”我把茶杯递给他们。

我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嗯,真香,好茶。”

我爸看着面前的那杯茶,久久没有动。他看着那把壶,那把曾经寄托了他半生希望,又让他彻底绝望的壶。此刻,它正安安静地立在茶盘中央,壶嘴里,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过了很久,他才颤抖着手,端起了茶杯。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放在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抿了一小口,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

“怎么样,爸?”我轻声问。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眶有些湿润。

“苦的,”他说,声音有些沙哑,“有点苦。”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不过,喝到后面,就有点甜了。”

我看着他,也笑了。我知道,他说的,不是茶。

第8章 尾声

后来,我爸也开始用那把壶泡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举行什么庄重的仪式,只是在某个闲暇的午后,或者晚饭后的闲谈中,随手抓一把茶叶,为我们泡上一壶。

他不再执着于什么好茶养壶,有时候是客户送我的名贵茶叶,有时候只是超市里买的十几块钱一包的茉莉花茶。他说,什么茶不重要,重要的是喝茶的人。

我们一家人,常常围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聊我的工作,聊我妈的广场舞,聊我爸新种的花。我们聊的,都是当下,是那些琐碎而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生活。

那把壶,就静静地摆在桌子中央,听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它不再是一个沉重的梦,而成了一个温暖的家人。它用它温润的壶身,盛放着我们一家人劫后余生的平淡幸福。

我常常在想,那个收废品的老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还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或许,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把壶,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我读懂了我的父亲。我读懂了他那份想要撑起一个家,却又力不从心的卑微;读懂了他那个看似荒诞的梦背后,所隐藏的深沉而笨拙的父爱。

他也终于从那个虚幻的梦里走了出来,与生活和解,与自己和解。他不再需要一个遥远的承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一个安稳的家,和一个爱他的女儿。

生活,终究没能给我们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但它给了我们更宝贵的东西:在经历了希望与绝望的轮回后,我们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原谅,如何珍惜眼前这杯,先苦后甜的茶。

这,或许就是那把旧茶壶,真正教会我们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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