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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村外的黑水河,是条吃人的河。
河宽三丈,水色常年发黑,像掺了墨,哪怕大晴天,河面也飘着层薄雾,看着就透着寒气。村里人都怕这河,尤其到了夜里,没人敢靠近——老辈人说,河里藏着水鬼,专挑夜里独行的人拖下水,每年总要吞掉一两个性命,连尸首都捞不回来。
村里的河伯爷,是唯一敢在夜里靠近黑水河的人。他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手里总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桃木拐杖,据说那拐杖浸过三十年的公鸡血,能驱邪。河伯爷守了黑水河半辈子,谁家孩子丢了、牲口跑了,只要他去河边站一站,多半能找回来,可没人知道,他年轻时,曾真真切切和水鬼打过交道。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那时河伯爷还叫老河,四十出头,正是胆大的时候。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黑水河涨得快,不到半个月,就漫过了岸边的柳树林。村里的后生狗蛋,是个愣头青,不信邪,总说黑水河的水鬼是老辈人编出来吓唬人的。
七月十五那天,是鬼节,天刚擦黑,狗蛋就揣了瓶酒,约了两个伙计去河边钓鱼。伙计们怕得慌,劝他:“狗蛋,今天可是鬼节,别去河边凑热闹,万一真遇着水鬼咋办?”
狗蛋拍着胸脯笑:“怕啥?真有水鬼,我就把它揪上来,让它陪我喝酒!”说罢,拎着鱼竿就往河边走,两个伙计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三人在河边蹲了半个时辰,一条鱼没钓着,反而起了雾。那雾来得邪乎,转眼就把河面罩住了,白花花的,连对面的河岸都看不清。风也变了,原本闷热的风,突然变得冰凉,吹在身上,像泼了冷水。
“不对劲,咱回去吧。”一个伙计哆嗦着说。
狗蛋刚要骂他胆小,忽然听见水里“哗啦”响了一声,像是有东西在扑腾。他心里一喜,以为钓着了大鱼,赶紧往水里看,可鱼竿纹丝不动,水面上的雾却越来越浓,隐约能看见雾里飘着个黑影,在水里浮浮沉沉。
“那是啥?”另一个伙计指着黑影,声音发颤。
狗蛋眯着眼瞧了瞧,酒劲上来,胆子更大了:“还能是啥?大鱼!说不定是成了精的鱼,今天就让我逮着,给咱改善伙食!”说罢,他脱了鞋,就要往水里跳。
“别去!”两个伙计赶紧拉住他,“那不是鱼!你看它的影子,是人形!”
狗蛋这才醒了点酒,再往水里看,那黑影果然像个人,浮在水面上,头发散开,像一团黑藻,随着水波晃来晃去。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后退,忽然听见水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细细软软的,顺着风飘过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谁在哭?”狗蛋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哭声停了,水面上的黑影猛地沉了下去,紧接着,狗蛋脚下的泥土突然松动,像是有人在底下拽他的脚。他低头一看,只见两只惨白的手,从泥里伸了出来,指甲又长又黑,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救命!”狗蛋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挣,可那双手像铁钳似的,越抓越紧,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是有寒气钻进了骨头缝里。
两个伙计也慌了,赶紧伸手去拉狗蛋,可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一股寒气逼得缩回了手。水面上的雾更浓了,那女人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耳边哭,带着说不尽的怨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喝:“孽障!放手!”
是老河的声音。他刚从邻村回来,听见河边有动静,赶紧跑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布包。
老河冲到河边,从布包里掏出一把墨斗,扯出墨线,“唰”地一下甩了出去,墨线正好缠在狗蛋脚踝的那双手上。只听“滋啦”一声,像是烧红的铁碰到了水,那双手猛地缩了回去,水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雾也散了些。
“快过来!”老河一把拽过狗蛋,把他拉到岸边的柳树上,用墨线在他腰上缠了两圈,“墨斗线沾过朱砂,能挡它一阵子。”
狗蛋瘫坐在地上,浑身是汗,脚踝上留着两个青黑色的手印,像是被人攥出来的,透着寒气。他看着老河,声音发颤:“河、河伯爷,那、那是水鬼?”
老河点了点头,脸色凝重:“是,这水鬼在河里待了快十年了,每年都要拖个人下水当替身。今天是鬼节,它的怨气最重,更容易出来害人。”
原来,十年前,村里有个叫春桃的姑娘,和邻村的货郎定了亲。货郎要去南方进货,约定三个月后回来娶她,可春桃等了半年,没等来货郎,却等来他在外头娶了富家小姐的消息。春桃性子烈,受不了这委屈,在一个夜里,跳了黑水河。
可她死后,怨气不散,变成了水鬼,困在河里,每年都要找个替身,才能投胎。这十年里,已经有五个村民被她拖下水,连尸首都捞不回来。
“那、那咋办?总不能让它一直害人吧?”狗蛋的伙计急着问。
老河沉默了片刻,说:“今晚是鬼节,月上中天时,是它怨气最盛,也最虚弱的时候,只要能把它的魂魄引上来,用桃木钉住,再烧了它的替身,就能让它安息。”
狗蛋一听,赶紧站起来:“河伯爷,我帮你!它差点把我拖下去,我得报仇!”
老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不过你得听我的,不能乱来。”
随后,老河回村里,叫上了几个胆大的后生,又准备了法器:桃木剑、公鸡血、黄符,还有一个用稻草扎的替身人,上面贴了张写着春桃名字的黄符。
月上中天时,黑水河的水面平静得像镜子,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可空气里却透着刺骨的寒气。老河带着狗蛋和几个后生,来到河边,把稻草替身放在岸边,又在周围洒了一圈公鸡血,公鸡血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灼烧什么。
老河手持桃木剑,站在替身旁,念起了咒语。咒语声低沉,顺着河面飘开,河里的水渐渐起了波纹,越来越大,水面上的雾又冒了出来,比刚才更浓,那女人的哭声也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浓浓的怨毒。
“来了!”老河低喝一声,示意众人往后退。
只见河面“哗啦”一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从水里冒了出来,正是春桃。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脸色惨白,眼睛是两个黑窟窿,嘴角咧开,露出尖尖的牙齿,身上的红衣滴着水,落在地上,瞬间就结成了冰。
“替身……给我替身……”春桃的声音嘶哑,飘到岸边,伸手就要去抓稻草替身。
“就是现在!”老河猛地挥起桃木剑,朝着春桃的影子刺去。桃木剑是用百年桃木做的,浸过三年的公鸡血,专克阴邪。
春桃尖叫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身上的红衣瞬间变得发黑,像是被烧过。可她的怨气太重,竟没被桃木剑伤到要害,反而更凶了,猛地扑向老河,指甲带着寒气,直抓他的喉咙。
“小心!”狗蛋见状,抄起地上的墨斗,朝着春桃砸了过去。墨斗正好砸在春桃的脸上,又是“滋啦”一声,春桃的脸被烧出一个黑印,她尖叫着后退,眼里的怨毒更甚。
老河趁机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符,念了句咒语,猛地贴在春桃的额头上。黄符一碰到她的皮肤,就燃起了淡蓝色的火苗,春桃的身体开始冒烟,挣扎得越来越厉害,哭声也越来越凄厉,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
“春桃,你含冤而死,我知道你苦,可你不该害无辜的人!”老河看着她,声音低沉,“货郎当年并非负心,他去南方时遭了劫,被土匪掳走,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得了重病,没等回来就死了,临死前还攥着你送他的绣帕。”
原来,老河当年去南方办事,偶遇了病重的货郎,货郎把真相告诉了他,还托他把绣帕带给春桃,可等老河回来,春桃已经跳河了。这些年,他一直没敢说,怕春桃的怨气更重。
春桃的挣扎突然停了,黑窟窿似的眼睛里,竟流出了两行清泪,那泪滴落在地上,瞬间就化成了水。她看着老河,声音颤抖:“你、你说的是真的?他没有负我?”
“是真的。”老河从怀里掏出一方褪色的绣帕,上面绣着一朵桃花,“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他到死都想着你。”
春桃的目光落在绣帕上,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身上的怨气也散了些。她伸出手,想去碰绣帕,可指尖刚碰到,就化作了一缕白烟。
“我、我错了……不该害那么多人……”春桃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是想找他问清楚……想找个替身,去见他……”
老河叹了口气,把绣帕放在稻草替身上:“你没错,是命苦。今天我烧了替身,替你了了这桩心愿,你拿着绣帕,去找他吧,别再困在这河里了。”
说罢,老河点燃了稻草替身。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映着河面,也映着春桃透明的身影。春桃看着燃烧的替身,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她对着老河鞠了一躬,又看了看狗蛋,眼神里没有了怨毒,只剩下淡淡的歉意。
随着替身被烧成灰烬,春桃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白烟,飘向夜空,消失在月光里。河面的雾散了,水色也清了些,再也没有了那股刺骨的寒气。
众人都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狗蛋看着脚踝上的手印,心里的害怕渐渐变成了唏嘘——原来这水鬼,也是个苦命人。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人都知道了夜里捉水鬼的事。有人去黑水河边上看,发现河面竟变得清澈了些,岸边的柳树枝叶也绿了不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阴森。
从那以后,黑水河再也没有出过事。每年清明,老河都会带着绣帕,去河边烧些纸钱,嘴里念叨着:“春桃,你和货郎在那边好好的,别再回来了。”
狗蛋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愣头青,他成了村里的护河人,每天都去河边看看,提醒孩子们别靠近深水区。他常对孩子们说:“河里没有水鬼,只有冤屈的魂。做人啊,别轻易下结论,别让误会变成遗憾,更别让怨气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二十年后,老河成了河伯爷,头发全白了,可依旧守着黑水河。有人问他,当年捉水鬼怕不怕,他总是笑着摇头:“怕啥?最吓人的不是水鬼,是人心的误会和执念。解开了心结,再凶的鬼,也能安息。”
黑水河的水,一年比一年清,岸边的柳树也一年比一年茂盛。偶尔有夜里路过河边的人,会看见河面飘着两团淡淡的影子,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像是在说着悄悄话,风一吹,影子就散了,只留下河面的涟漪,和淡淡的桃花香,在夜里轻轻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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