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1日的晨雾裹着桂花香,漫过山坳乡的石阶路时,我正站在乡党委办公楼的公示栏前,指尖抚过“提名副乡长候选人”那行字,油墨味混着山间的湿气钻进鼻腔。手机里还存着陈局长——如今该叫陈副县长了——发来的短信:“山坳乡是全县的缩影,把教育和民政抓牢,就是抓牢百姓的根。”帆布包里那支李股长送的英雄钢笔硌着掌心,想起四年前综合股的灯光,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比来时的山路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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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岗第三天,我就背着帆布包下了村。山坳乡有39个行政村,127个自然村,散落在层叠的山褶里,最远的村落要翻三座山,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第一站去的还是山坳小学,当年的营养餐试点早已铺开,食堂飘出的番茄炒蛋香里,我看见那个扎羊角辫的李小梅正给低年级学生分饭,她胸前的红领巾洗得发白,却系得整整齐齐。校长拉着我往教室走,声音压得很低:“乡长,你来得正好,有几个孩子最近总迟到,我去家访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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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梅的同班同学陈冬冬家在最陡的鹰嘴崖,我跟着校长爬了半小时山路,裤脚沾满泥点,才在半坡的土坯房里见到他。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看见我们就往屋里躲,冬冬正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煮着半锅红薯,水蒸气模糊了他冻得开裂的脸颊。校长叹气:“他爸去年采石场出事断了腿,他妈走了三年多,父子俩就靠编竹篮换点粮食。按政策,他爸还在,不能算孤儿,补助申请了好几次都没批。”我摸出帆布包里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陈冬冬”三个字,纸页被山间的潮气浸得发皱。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把全乡2所中学、18所小学走了个遍,笔记本上记满了类似的名字:父母一方重病卧床、另一方失联的刘倩倩;父亲服刑、母亲改嫁的王浩;母亲精神失常、父亲在外打零工杳无音信的赵小燕……一共23个孩子,他们都卡在“孤儿补贴”的政策缝隙里,像山坳里无人照料的野菊。回到乡政府,我翻出2006年民政部印发的《关于加强孤儿救助工作的意见》,逐字逐句地啃,直到凌晨三点,终于在“其他困境儿童”的条款里找到了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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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统计册闯进县民政局局长办公室时,老局长正泡着茶看报纸。“张局,这23个孩子,虽然父母一方健在,但根本没有抚养能力,算不算‘事实上无人抚养’?”我把冬冬家的照片推到他面前,“政策里说‘其他困境儿童可参照救助’,咱们能不能从民政社会救助资金里挤点出来,先把他们的学费、学杂费免了,再给点文具补贴?”张局长捏着照片看了半天,摇头道:“年轻人,政策不能乱开口子,这要是开了头,其他乡镇都来要,我没法交代。”
我没放弃,连续一周泡在民政局的档案室,翻遍了近三年的救助案例,终于找到一份邻县“重病家庭子女教育帮扶”的文件。我照着这份文件改了七遍,把23个孩子的具体情况、帮扶标准、资金来源列得一清二楚,又带着陈冬冬和他父亲去了县城。当拄着双拐的男人在局长办公室磕磕巴巴地说“我对不起娃”时,张局长的茶杯顿了一下,终于松口:“先搞个试点,资金从乡民政专项里调剂,我给你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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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扶政策落实那天,我提着装满新书包和文具的布兜去鹰嘴崖。冬冬摸着书包上的卡通图案,突然往我兜里塞了个烤红薯,烫得我手心发麻。他爸拉着我的手,竹篾划破的手指在我袖口蹭出几道血痕:“乡长,你是第一个踏进我家门的领导,还这么贴心。”后来我又协调学校,给这些孩子加了营养餐的荤菜,还组织乡中学的老师周末义务补课。有次去山坳小学检查,看见倩倩在作文里写“乡长阿姨的钢笔,和老师的一样亮”,字里行间满是稚气,我忽然明白,李股长说的“被需要”,原来可以这样踏实温暖。
刚把教育帮扶的事理顺,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举报信就堆满了我的办公桌。最棘手的是乱石村,举报信里附着重叠的选票照片,说村主任候选人王老三花钱买选票,还威胁不投他的村民。我带着乡民政办的老吴去乱石村时,村口的大槐树下围了一群人,看见我们就纷纷散开,只有一个戴草帽的老人偷偷塞给我一张揉皱的选票,背面写着“王老三给了我五十块”。
调查比预想的更艰难。王老三在村里势力大,开着采石场,不少村民都靠他吃饭,没人敢说实话。我和老吴索性找了村小学的闲置教室办公,天不亮就去田间地头找村民聊天,尤其是拉着村里的大婶大娘唠家常,她们才肯偷偷透露些实情;晚上在煤油灯下核对选票,蚊虫围着灯芯打转。有天傍晚,有人往教室窗户扔石头,玻璃哐当一声响,老吴吓得直哆嗦:“乡长,要不算了,这王老三不好惹。”我摸出那支英雄钢笔,在笔记本上写“公生明,廉生威”,这是陈副县长当年教我的。第二天,我们找到采石场的会计,他偷偷给我们看了王老三的“选票开支账”,铁证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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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乱石村的选举大会上,我当众宣布取消王老三的候选资格,现场一片死寂。王老三冲上来揪住我的衣领,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你个外来的丫头片子,敢断我的路!”我用力掰开他的手,声音没抖:“选举要讲规矩,你要是不服,去县纪委告我。”散会时,那个戴草帽的老人拉着我,往我兜里塞了把晒干的金银花:“女乡长,你心善但要当心啊,王老三记仇得很。”
恶意举报信来得又快又猛。半个月里,县纪委收到了十几封举报信,说我“收受贿赂”、“滥用职权”,甚至卑劣地捏造我“和男教师有不正当关系”。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翻看着那些颠倒黑白的文字,指尖掐进掌心,手里的钢笔把纸戳出了洞。老吴劝我:“要不找王老三私了吧,他就是要个说法。”我摇摇头,给陈副县长打了个电话,没说半句委屈,只坚定地说“我没做错”。
三天后,陈副县长的车停在了乡政府门口。她把我叫到车上,递来一张纸巾擦了擦我泛红的眼眶,再递给我一份调令:“县政府办缺个副主任,我向孙县长推荐了你。山坳这地方,水太深,你一个女同志硬扛太吃亏,先撤出来避避。”我看着车窗外朦胧的山雾,泪水终于忍不住打转:“陈县长,我不甘心。”她拍了拍我的手背,语气温和却有力:“甘心不是争一时之气,是把本事练扎实,以后才能更有底气地做事。”我想起当年她带着我推公车改革时的果敢,想起她在北京为营养餐基金会奔走时的坚韧,默默接过了调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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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山坳乡那天,天刚亮。乡政府门口挤满了人,陈冬冬的爸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篮编好的竹篮;倩倩的奶奶拉着我的手,把一双纳得厚实的布鞋塞进我包里,反复叮嘱“天冷了要穿暖”;山坳小学的女老师们围过来,悄悄塞给我几包润喉糖,说“到了县里说话多,要护着嗓子”。车开出去很远,我回头看,他们还站在雾里挥手,身影越来越小。而远处的乱石村方向,隐约传来鞭炮声,那是王老三他们在庆祝。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渐渐模糊的山坳,在心里郑重默念:我一定会回来的。
坐在县政府办的新办公室里,我打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23个孩子的名字。后来我听说,山坳乡的“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帮扶”被县民政局当成典型推广,再后来,省里、国家陆续出台相关政策,那些曾经卡在缝隙里的孩子,终于有了明确的保障。2020年国家全面实施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制度时,我正在整理当年的帮扶档案,看见新闻里“全国共有41.4万名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纳入保障”的数字,忽然想起鹰嘴崖的晨雾,想起那支始终攥在手里的英雄钢笔。
陈副县长来办公室看我时,我正对着那份泛黄的帮扶档案出神。她指着墙上的地图:“你看,山坳乡的位置我标红了,以后有机会,就回去把它建好,让那里的孩子和百姓都过得更稳当。”山坳乡的轮廓,在红笔的圈示下,宛如展翅翱翔的雄鹰,想不到我却折戟与此。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图上山坳乡的红圈上,也照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支英雄钢笔静静躺在旁边,笔身亮得晃眼。我知道,那片浸着桂花香的山坳,那些孩子纯真的笑脸,还有乱石村的风雨磨砺,都不是结束,而是我机关生涯里最扎实的铺垫——铺垫着某一天,我带着更成熟的心智和更坚实的力量,回去扛起那片山的希望,不辜负那些攥着我手说“信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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