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快要坨掉的面发呆。
窗外的天,是被一种黏稠的、化不开的墨蓝色浸泡过的。
夏天晚上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燥热的尘土味,混着楼下大排档飘上来的孜然和啤酒泡沫的气息,拼命往纱窗的缝隙里钻。
手机屏幕亮起,跳动着“嫂子”两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了一块石头,不是多大的动静,但那圈涟漪,一圈一圈地,总要荡到心底最软的地方去。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等着她先开口。
电话那头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她那边细微的呼吸声,像一根羽毛,轻轻搔着我的耳膜。
过了十几秒,或许更久,她才开口,声音有点干,有点飘。
“小叔,你……现在有空吗?”
她的称呼总是这么客气,客气得让人心疼。
我哥走了五年,她就叫了我五年的“小叔”。
我嗯了一声,把筷子放在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能来我这一趟吗?”她顿了顿,补充道,“就……现在。”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
明天,她就要走了。
不是搬家那么简单,是彻底地离开这座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去一个新的地方,嫁给一个新的男人,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像是替她高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她的离开,被永远地从我的生命里抽走了。
“好,我马上过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挂了电话,那碗面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我抓起钥匙出了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像是得了肺病的老头,我跺一脚,它就剧烈地咳嗽着亮起来,光线昏黄,把我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又细又长。
空气里有股陈年的潮湿味,混合着各家各户飘出来的饭菜香,那是独属于老旧居民楼的,一种充满了烟火气的味道。
我住的地方,离她家不远,走路也就十五分钟。
这条路,我哥在的时候,我们仨经常一起走。
那时候,路灯好像比现在亮得多,夏天的风也没这么黏糊,总是清清爽爽的,带着路边栀子花的甜香。
我哥会牵着她的手走在前面,两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笑声像一串串小铃铛,在夜色里传出好远。
我就跟在他们身后,像个多余的影子,却又心甘情愿地被他们身上那种叫“幸福”的光芒笼罩着。
我哥叫陈阳,太阳的阳。
他整个人,也确实像个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永远笑容满面。
他总说,我们家名字起得好,他是太阳,我是陈默的默,一个负责发光发热,一个负责安静地待着,正好互补。
嫂子叫林晚,傍晚的晚。
她说,她爸妈希望她像傍晚的彩霞一样,温柔,绚烂。
她也确实是那样的人。
安静,温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盛着一汪揉碎了的星光。
我至今都记得,我哥第一次带她回家吃饭的场景。
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紧张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来面试的小学生。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我爸假装严肃地问她工作情况,其实嘴角早就咧到耳根了。
我哥呢,就在旁边傻笑,一会儿给她递纸巾,一会儿给她倒饮料,那股子殷勤劲儿,我到现在都还想笑。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人,会是我一辈子的嫂子。
谁能想到,一辈子,原来那么短。
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像一把蛮不讲理的剪刀,咔嚓一下,就把我哥和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剪得面目全非。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在医院太平间里,看到那张盖着白布的床时,我整个人是怎么从里到外,一寸寸凉透的。
林晚当时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抱着我哥的遗像,坐在空荡荡的婚房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连声音都消失了。
后来,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个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哥的惊喜,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可惜,孩子最终还是没保住。
双重打击下,她整个人瘦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纸。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撑不下去了。
但她撑过来了。
她开始学着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换灯泡,一个人扛着纯净水上五楼。
她把我和爸妈,照顾得比我哥在的时候还要周到。
逢年过节,她永远是第一个提着大包小包来家里的人。
我爸妈生病,她在医院跑前跑后,比我这个亲儿子还尽心。
她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努力地扮演着“陈阳的妻子”这个角色,好像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那个男人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我们都劝她,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她总是笑着摇头,说,挺好的,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我们都知道,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这样,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
她把对陈阳所有的爱,都变成了对我们这个家的责任。
这份责任,太重了。
重到有时候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都觉得喘不过气。
这一背,就是五年。
直到半年前,她遇到了那个男人。
是个老师,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很温和。
是他单位的同事介绍的,人很真诚,对她也好。
他知道她的过去,非但没有介意,反而更心疼她。
他说,他愿意等,等到她真正放下过去,愿意接受他的那一天。
是爸妈先松口的。
他们拉着林晚的手,老泪纵横,说:“晚晚,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让你为我们,为陈阳,守一辈子啊。你还年轻,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那天,林晚在我家,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是那种压抑了五年,终于得到释放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把头埋在我妈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妈,我对不起陈阳,我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他。”
我妈抱着她,也哭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是我爸,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gil的男人,红着眼眶说:“忘不了,就别忘。把他放在心里,然后好好地,去过你自己的日子。陈阳在天上看着,也希望你幸福。”
那一刻,我好像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家人,就是哪怕心如刀割,也希望你能够幸福的人。
从那天起,林晚开始试着和那个男人交往。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我能看懂的,挥之不去的忧伤。
但她在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往前走。
三个月前,他们订婚了。
男人是外地人,为了她,决定留在这座城市。
可他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希望他们婚后能回老家发展,也方便照顾。
林晚挣扎了很久。
离开这里,就意味着要离开所有关于陈阳的记忆。
这里有他们一起读过的大学,一起逛过的街道,一起吃过的小馆子,还有他们那个只住了不到一年的,充满了他气息的家。
离开,就像是一场连根拔起的告别。
最终,她还是同意了。
她说,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她说,她想给自己,也给那个爱她的男人一个机会。
她说,小叔,爸妈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当时笑着说,嫂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们是我爸妈,照顾他们是应该的。你只要过得好,我们就都放心了。
心里却酸得一塌糊涂。
思绪飘了很远,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她家楼下。
还是那个熟悉的单元门,门上贴着的红色“福”字,边角已经有些卷翘褪色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家的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就开了。
客厅里,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一个个纸箱子堆在墙角,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樟脑丸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她正蹲在地上,整理着最后一个箱子。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干净修长的脖颈。
她还是那么瘦, T恤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来了。”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和脆弱。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看着箱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有相册,有日记本,有我哥大学时得的奖状,还有一只掉了漆的,小小的木头鸭子。
那是我哥亲手给她刻的,说是定情信物。
手工很粗糙,鸭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她却宝贝了很多年。
“这些……不带走吗?”我轻声问。
她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抚过那只木头鸭子,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带不走了。”她说,“有些东西,就该留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把箱子封好。
胶带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割裂。
收拾完最后一个箱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喝点什么?”她问。
“白水就好。”
她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着两杯水出来。
我们俩在沙发上坐下,谁也没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老旧冰箱运转时发出的,嗡嗡的低鸣。
这种沉默,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总觉得,她今晚叫我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
果然,她喝了口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这昏暗的房间里跳动着。
“小叔,”她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今晚,你陪我……做件羞耻的事吧。”
我愣住了。
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
羞耻的事?
这两个字,从她这样一个永远温柔得体的人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巨大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反差。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她很认真,甚至有些决绝。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一定和我哥有关。
“……什么事?”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站起身,从卧室里拿出来一个看起来很旧的铁皮盒子。
盒子上印着喜鹊登梅的图案,红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底下银白色的铁皮。
这是我哥以前装宝贝的盒子,里面放着他从小到大收集的各种弹珠、卡片、小人书。
后来,他把这个盒子送给了林晚。
我不知道里面现在装着什么。
她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我们去把它埋了。”
“把它?”我更糊涂了。
“把他,”她纠正道,手指重重地敲了敲那个铁皮盒子,“把陈阳,埋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把陈阳……埋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哥的骨灰,明明安放在陵园里。
我看着那个盒子,又看看她,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个盒子里装的,不是我哥的遗物那么简单。
这里面装的,是她这五年来,所有关于我哥的,不为人知的念想。
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现在,她要亲手,把这个支柱,埋掉。
这比任何一场告别,都来得更残忍,也更彻底。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出口。
“因为不埋掉他,我没法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试过了,小叔,我真的试过了。我想把他装进行李箱,带到新的城市,可我发现我做不到。只要他还在,我就永远是陈-阳-的-妻-子-林-晚,而不是我自己。”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明天,我就要嫁给别人了。我不能再这么自私,这对那个人不公平。我必须……必须和他做个了断。”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羞耻的事?”
她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在一个要嫁给别人的前一夜,却拉着前夫的弟弟,去埋葬关于前夫的回忆。这难道还不够羞耻吗?”
我看着她笑中带泪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喘不过气。
羞耻?
不。
这一点都不羞耻。
这只是一个女人,用她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悲壮的方式,在和自己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去哪儿埋?”我听见自己问。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仿佛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答应。
“我们的大学,后山那片情人坡,有棵最大的香樟树。我们说好了,等我们老了,就把我们俩的秘密,都埋在那棵树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女般的憧憬和甜蜜。
可那甜蜜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站起身,拿起那个铁皮盒子。
盒子比我想象的要沉,沉得我几乎要拿不稳。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走吧,嫂子。我陪你,去把他……好好地安葬。”
夜,更深了。
我们俩谁都没开车,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我抱着那个铁皮盒子,像抱着一个沉睡的婴儿。
林晚走在我前面,她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单薄。
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团散开的浓墨。
我们一路无话。
城市的午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霓虹灯在不知疲倦地闪烁。
偶尔有喝醉了的夜归人,唱着不成调的歌,摇摇晃晃地从我们身边经过。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林晚,像是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正走在一条通往过去的,没有尽头的路上。
我们的大学,在城市的另一头。
走了很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话痨,从我们一上车,嘴巴就没停过。
他问我们这么晚了,去大学城做什么。
林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说话。
我只能含糊地应付着,说去找个东西。
司机大概是看出了我们情绪不高,识趣地闭上了嘴,打开了车载电台。
电台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是陈阳最喜欢的那支乐队唱的。
“当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你是否愿意为我,停留……”
熟悉的旋律,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我下意识地去看林晚。
她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
我看到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没入黑暗之中。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下。
可我的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这种巨大的悲伤面前,任何语言,任何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静静地陪着她。
车子在大学城的门口停下。
付了钱,我们下了车。
午夜的校园,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保安室的灯还亮着,但里面空无一人。
我们从紧闭的铁栅栏门旁边,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小门,侧身钻了进去。
一踏进校园,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青草、泥土和书本气息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变。
还是那条长长的林荫道,还是那栋红砖的教学楼,还是那个亮着灯的图书馆。
只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再也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我记得,陈阳和林晚,就是在这条林荫道上认识的。
那天,林晚抱着一摞书,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冒失鬼撞倒了。
书散了一地。
陈阳正好路过,他不仅扶起了林晚,还把那个肇事者狠狠地骂了一顿。
然后,他蹲下身,一本一本地,帮林晚把书捡起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白衬衫上。
他抬起头,冲着林晚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说:“同学,你没事吧?我叫陈阳,计算机系的。”
林晚后来说,就是那个笑容,让她一瞬间就沦陷了。
她说,她从来没见过笑起来那么好看的男孩子,像夏天的太阳,温暖,耀眼,让人无法抗拒。
后来的故事,就和所有俗套的校园爱情一样。
陈阳开始疯狂地追求林晚。
他在她宿舍楼下弹吉他唱歌,在下雨天给她送伞,在她生病时跑遍整个城市去给她买她想吃的粥。
他把所有的浪漫和热情,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叫林晚的女孩。
而我,就是他们爱情故事里,最忠实的见证者和……电灯泡。
陈阳约林晚去图书馆,会拉上我占座。
陈阳带林晚去看电影,会让我去排队买票。
陈阳和林晚吵架了,会让我去当说客。
那时候,我嘴上总是抱怨,说他重色轻弟。
心里,却为他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女孩,而感到由衷地高兴。
我以为,他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可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它有太多猝不及不及的意外,和无能为力的告别。
我们沿着林荫道,一直往后山走。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
手机的手电筒光,像一根脆弱的探针,在黑暗中徒劳地扫来扫去。
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枯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植物腐烂的味道。
情人坡,其实就是后山的一片草坪。
因为地势比较高,可以看到山下城市的万家灯火,所以成了校园情侣们约会的圣地。
我们爬上那片草坪,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棵巨大的香樟树。
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中伸展着遒劲的枝干,守护着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悲欢离合。
走到树下,林晚停住了脚步。
她仰着头,看着那茂密的,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的树冠,久久没有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这里,承载了她和陈阳,太多太多的回忆。
他们曾在这棵树下,第一次接吻。
他们曾在这棵树下,彻夜长谈,规划着属于他们的未来。
他们也曾在这棵-树下,埋下了那个关于“永远”的约定。
“就是这里了。”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从我手里,接过那个铁皮盒子,然后,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地放在了树根旁。
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小的工兵铲。
是我哥以前去户外野营时用的。
她把铲子递给我,说:“小叔,麻烦你了。”
我接过铲子,入手冰凉。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我点点头,没说话,开始在树根旁,一下一下地挖了起来。
泥土很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
铲子和泥土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挖掘一个坟墓。
一个埋葬着青春,爱情,和所有美好过往的坟墓。
林晚就蹲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麻木的平静。
可我知道,她的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很快,一个大小合适的坑,就被我挖好了。
我把铲子放在一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林晚跪了下去,用手,轻轻地把那个铁皮盒子,放进了坑里。
那个动作,虔诚得像是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然后,她伸出手,开始用手,一点一点地,把旁边的土,拨回坑里。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
仿佛生怕弄疼了那个沉睡在盒子里的,她的少年。
泥土,很快就沾满了她的指甲缝。
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说不出一个字。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林晚。
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让人心碎的力量。
土,一点一点地,淹没了那个红色的铁皮盒子。
直到最后,盒子完全消失在黑暗的泥土之中。
林晚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像小兽一样呜咽。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最后,那压抑的呜咽,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她趴在刚刚填平的那片土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泥土,整个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陈阳……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我不是个好妻子……我没有守住我们的家……我没有等你回来……”
“我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好累啊……”
“你为什么那么狠心……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她一句一句地哭喊着,控诉着。
把这五年来,所有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思念,痛苦,和不甘,全都毫无保留地,宣泄了出来。
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也格外绝望。
像是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凌迟着我的心脏。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不住颤抖的后背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她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这片冰冷的土地里,和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永远地融为一体。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直到她的声音,变得沙哑,直到她的力气,被完全抽干。
她才渐渐地,停了下来。
她趴在地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又茫然。
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在我的怀里。
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冰。
“嫂子,”我哑着嗓子开口,“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浸湿了我的衣服。
“小叔,”她哽咽着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我摇摇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人。”
为了一个承诺,她守了五年。
为了不辜负另一个人的爱,她又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和过去告别。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勇敢的吗?
“可是我忘不了他。”她说,“我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他笑的样子,他生气的样子,他抱着我,说爱我的样子……我忘不掉,我真的忘不掉。”
“忘不掉,就别忘了。”我说,“就像我爸说的,把他放在心里一个最重要的位置,然后,带着他的那份爱,好好地活下去。这不叫背叛,这叫……带着记忆前行。”
“陈阳他……会怪我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他知道,你为了他,把自己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才会真的生气。他那么爱你,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幸福。哪怕这份幸福,不是他给的。”
我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在我肩膀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那棵香樟树下,又坐了很久。
谁也没说话。
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也吹散了,积压在我们心头多年的,那片厚重的阴云。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林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她转过身,对着那片刚刚埋葬了她整个青春的土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个背影,在微曦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
“我们回去吧。”她说。
声音里,虽然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的是压抑和悲伤。
而现在,是一种告别后的,平静和坦然。
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早起晨练的老人,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城市,又恢复了它一贯的喧嚣和忙碌。
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仿佛昨晚那场歇斯底里的痛哭和埋葬,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可我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场盛大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告别仪式。
在楼下,林晚停住了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小叔,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陪我做这么一件……疯狂的事。”
我笑了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也笑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上去坐会儿吧,吃了早饭再走。”她说。
我摇摇头:“不了,你今天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上去添乱了。”
我顿了顿,看着她,认真地说道:“嫂子,到了那边,好好生活。别委屈自己,也别总想着我们。我们都会好好的。你只要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林晚的眼睛,也红了。
她走上前,给了我一个轻轻的拥抱。
像姐姐,拥抱自己的弟弟。
“你也是。”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以后,要找个好女孩,好好对人家。别总是一个人。”
我点点头:“嗯。”
她松开我,后退了一步,冲我挥了挥手。
“那我上去了。”
“好。”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个熟悉的单元门。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她告别了陈阳,告别了过去。
而我,也该告别那个,一直活在哥哥光环下的,长不大的自己了。
上午十点,我,爸妈,还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亲戚,一起去车站送她。
那个男人,早早地就在候车室等着了。
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看到我们,立刻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爸,妈。”
然后,又转向我,笑着说:“小叔。”
我看着他,这个即将取代我哥,成为林晚丈夫的男人。
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他看林晚的眼神,充满了爱意和珍惜。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林晚手里的行李,又体贴地帮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那些细微的动作,是装不出来的。
我知道,他是真的爱她。
把林晚交给他,我哥应该也能放心了。
爸妈拉着林晚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无非就是些要注意身体,别跟人家吵架,受了委屈要跟家里说之类的,翻来覆去的老话。
林晚红着眼眶,一一应着。
检票的广播响了起来。
该走了。
林晚挨个和我们拥抱告别。
轮到我的时候,她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说:“小叔,替我,跟他说声再见。”
我心里一颤,瞬间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她松开我,和那个男人一起,转身走向了检票口。
我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男的高大,女的纤细,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阳光,透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陈阳牵着林晚的手,走在大学林荫道上的样子。
也是这样,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跟在后面。
一个笑容灿烂,一个眉眼温柔。
只是,身边的人,换了。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使劲地朝我们挥手。
她的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
我们站在站台上,也使劲地挥着手,直到那辆白色的列车,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妈一直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爸开着车,一言不发,但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那双通红的眼睛。
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比我更难受。
林晚对于他们来说,早就不只是儿媳妇那么简单了。
她是女儿,是这五年里,支撑着他们走出丧子之痛的,最重要的精神寄托。
现在,这个寄托,也走了。
他们的世界,好像又空了一块。
车子开到一半,我爸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他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的哭声,从他身上传来。
我妈再也忍不住了,抱着我爸,放声大哭。
我坐在后座,看着我那两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父母,心里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
我走下车,靠在车门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视线,变得模糊。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被高楼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哥,你都看到了吗?
我们,都尽力了。
我们把你最爱的女人,亲手送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我们用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开始。
你会不会怪我们?
我想,你不会的。
因为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希望她能幸福。
对吗?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灭。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从后面,抱住我爸妈的肩膀,用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沉稳的语气,说道:“爸,妈,别哭了。以后,有我呢。”
他们俩回过头,看着我,泪眼婆娑。
在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叫做“依靠”的东西。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陈阳的离开,林晚的远嫁,并不是一个结束。
而是一个开始。
一个,让我真正学会成长,学会承担责任的,开始。
从那天起,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我开始努力工作,开始学着照顾爸妈。
我会在下班后,绕远路去给他们买他们喜欢吃的菜。
我会在周末,带他们去公园散步,去郊外钓鱼。
我会耐心地,听我妈讲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我也会陪我爸,下一盘他永远也赢不了我的象棋。
我用我的方式,笨拙地,填补着他们生命里的那个缺口。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取代陈阳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我也不想取代。
我只想让他们知道,这个家,没有散。
太阳虽然落山了,但还有星星和月亮。
林晚偶尔会给我们打电话,或者在微信上发几张照片。
照片里,她胖了一点,气色也好了很多。
她会给我们讲她在那边的新生活。
她的新工作,她的新朋友,她那个对她很好的丈夫。
她说,她婆婆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
她说,她丈夫每天下班,都会给她带一束小野花。
她说,她现在,很幸福。
每次听到她说“幸福”这两个字,我们都会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去年冬天,她生了个女儿。
小名叫“念念”。
思念的念。
她把孩子的照片发给我们看。
照片里的小家伙,粉雕玉琢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她。
我妈看着照片,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说:“真好,真好啊。”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陈阳还在,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掉。
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可生活,没有如果。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然后,带着那些遗憾和思念,继续往前走。
今年清明,我又一个人,去陵园看我哥。
还是和往年一样,我带了他最喜欢喝的啤酒,和他最喜欢抽的烟。
我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他墓前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我跟他说,爸妈身体都挺好的,就是血压有点高,不过按时吃药,没什么大问题。
我跟他说,我工作上,最近刚升了职,加了薪,以后能更好地照顾他们了。
我跟他说,我谈了个女朋友,是个护士,人很好,很善良,下次带过来给他看看。
最后,我跟他说起了林晚。
我跟他说,她结婚了,嫁了个好人家。
我跟他说,她生了个女儿,很可爱,叫念念。
我跟他说,她现在过得很幸福,让他不要再挂念了。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哥,我们都挺好的。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我把剩下的半瓶啤酒,洒在他的墓前。
风,吹过陵园的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也站在一块墓碑前。
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她的手里,也捧着一束花。
我认得她。
她是那场车祸里,肇事司机的母亲。
那个司机,当场就死了。
这五年来,每年的清明,我都会在这里,看到她。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只是远远地,点头示意。
我知道,我们都是被那场意外,改变了命运的人。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悼念着,也救赎着。
我冲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她也冲我,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和我一样的,化不开的悲伤。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残存的怨恨,好像也随风消散了。
是啊。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啊。
我走出陵园,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抬起手,挡在额前。
透过指缝,我看到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
有鸽子,从头顶飞过,翅膀,划出优美的弧线。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被我们埋在香樟树下的,铁皮盒子。
我想,它会一直在那里。
像一个时间的琥珀,封存着一段独一无二的,关于爱与告别的记忆。
它会告诉那棵树,告诉那片土地。
曾经有两个年轻人,在这里,热烈地相爱过。
后来,男孩去了很远的地方。
女孩,带着他的爱,和所有人的祝福,走向了更远的远方。
而我,作为他们故事的见证者。
也会带着这份记忆,好好地,认真地,活下去。
活成,我哥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也活成,我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拿出手机,给女朋友发了条微信。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爸妈想见见你。”
很快,她就回了过来。
是一个小兔子,比着心的表情包。
我看着那个表情包,忍不住笑了。
我发动车子,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
收音机里,又放起了那首老歌。
“当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你是否愿意为我,停留……”
这一次,我没有再感到悲伤。
我的心里,一片平静。
因为我知道。
有些人,虽然离开了,却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从未走远。
而我们,也终将带着他们的爱和期望,找到那个,愿意为我们停留的人。
然后,一起,走向下一个,春暖花开的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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