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嫂子林晓燕把那张泛黄的存折推到我面前时,我才明白,过去十年,我倾尽所有为弟弟筑起的那个家,其实是一座我亲手打造的牢笼。
存折上那个天文数字般的余额,每一分都像一根滚烫的针,扎进我的心里。
十年,从弟弟陈涛上大学的最后一笔学费,到他毕业后留城的租房押金,再到他谈婚论嫁时那套房子的首付款,甚至是他婚礼上那些撑场面的烟酒……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一点点衔来泥土,为他筑巢。我以为这是姐姐的责任,是亲情的体现,是我能给他最坚实的依靠。
我从未想过,我的每一次“给予”,在他们眼中,竟是一笔笔带着利息的“债务”,沉甸甸地压在他们新婚的屋檐下,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而这一切的崩塌,是从那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手术开始的。
第1章 空荡荡的床头
“陈静,今天感觉怎么样?家里人还没来?”
护士小李一边给我换吊瓶,一边熟稔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职业性的关切,但那句“家里人还没来”,却像一根细小的鱼刺,精准地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嗯,他们忙。”
“你老公对你可真好,天天中午晚上都准时送饭来,一刻不耽误。”小李又补了一句,大约是想缓和气氛。
我点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随即又被更大的酸楚淹没。是啊,丈夫周明对我无微不至,可我心里那个最期待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住进医院已经三天了。急性阑尾炎,不算大病,但手术不大不小,也着实折腾了我一番。躺在病床上,闻着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看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白色,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的弟弟,陈涛,我唯一的亲弟弟,至今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手术前一晚,腹痛如绞,被周明连夜送到医院。在急诊室的走廊里,我疼得蜷缩在椅子上,额头全是冷汗。周明忙前忙后地挂号、缴费、联系医生,我挣扎着掏出手机,拨通了陈涛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音乐声。
“喂,姐,怎么了?”陈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我忍着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小涛,我……我肚子疼得厉害,在医院呢,医生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林晓燕,我那弟媳的声音插了进来,有点模糊:“谁啊?这么晚了。”
“我姐,说肚子疼进医院了。”陈涛压低了声音回答。
我心里一紧,攥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我期待的,是弟弟焦急的询问,是“姐你怎么样了?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去!”。
可我听到的却是陈涛犹豫的、带着一丝为难的语气:“姐,这么晚了……晓燕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我们这……要不你先让姐夫陪着,明天我们再过去看你?”
那一瞬间,腹部的绞痛似乎都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里升起的、冰冷的失望。
“……行,我知道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怕再多说一个字,我的哭腔就会暴露无遗。
周明办完手续回来,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没多问,只是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轻声说:“别想太多,医生都安排好了,有我呢。”
那一刻,我真的差点哭出来。
从我记事起,我和陈涛就是最亲的人。父母走得早,长姐如母这四个字,对我来说不是一句成语,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比他大六岁,他小时候,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我都留给他。那碗炖得酥烂的排骨汤,我总是把肉全挑到他碗里,自己喝点汤,啃啃骨头。他上学被人欺负,是我冲到学校去跟人理论。他考上大学,是我用自己刚工作不久的微薄薪水,加上到处借的钱,给他凑齐了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我结了婚,周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对我的过去很理解,也支持我继续帮衬弟弟。陈涛毕业后想留在大城市,是我和周明拿出了我们准备买房的积蓄,给他付了首付。他说:“姐,这钱算我借的,以后我一定还。”
我当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跟姐还算这么清楚?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他结婚的时候,女方家要求彩礼,要求有车。又是我们,东拼西凑,给他凑足了钱,还给他买了一辆代步车。婚礼上,他和我拥抱,眼眶红红地说:“姐,谢谢你。”
我以为,我们姐弟俩的感情,是这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我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我只希望,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能在我身边,给我一点点支撑和安慰。
可我没想到,一场小小的阑尾炎手术,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痕。
手术很顺利,我被推出了手术室,麻药劲儿还没过,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还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睁开眼,看到的只有丈夫周明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婆婆担忧的脸。
没有陈涛,也没有林晓燕。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病房里人来人往,同事、朋友都提着水果和鲜花来看望我,连邻床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大姐,都让她的女儿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我的床头柜被塞得满满当当,可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周明看出了我的失落,几次欲言又止。第三天中午,他放下饭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静静,我给小涛打过电话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怎么说?”
周明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他说……晓燕最近工作忙,压力大,晚上睡不好,他得在家陪着。他说,反正你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有我照顾就行了。”
“压力大?睡不好?”我喃喃自语,觉得这理由荒唐得可笑。林晓燕在一家私企做设计,工作忙是常态,可再忙,抽出半个小时来医院看一眼亲姐姐,就那么难吗?
这已经不是忙不忙的问题了,这是心里有没有你的问题。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冰窖。过去那些温馨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我为他掏心掏肺,他却在我最需要关怀的时候,用一个如此敷衍的借口将我打发。
难道,那些年的姐弟情深,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吗?
第2章 沉默的手机
出院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我的心,却像是被乌云笼罩着,没有一丝暖意。
周明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得很稳,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他知道我心情不好,一路上都在找些轻松的话题,讲公司的趣闻,说明天带我去哪个公园散散心。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却始终落在手机屏幕上。
屏幕暗着,干净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我憔悴的脸。从我住院到出院,整整五天,陈涛的电话一次都没有打进来过。
我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小题大做了?也许他们真的忙得脱不开身。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不可能。再忙,发条微信问候一句的时间总有吧?哪怕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姐,好点没?”也能让我心里熨帖许多。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回到家,婆婆已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炖了一锅我最爱喝的乌鸡汤。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我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我感激地看着她,心里却更加酸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都能对我关怀备至,而我视若生命的亲弟弟,却对我冷漠至此。
周明扶我到卧室躺下,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静静,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的心一沉:“什么事?”
“前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说给小涛打过电话吗?”周明皱着眉,似乎在斟酌用词,“其实……我没全说实话。”
我盯着他,等着下文。
“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接电话的是晓燕。我问小涛在不在,她说小涛在洗澡。我就跟她说你手术做完了,让她转告小涛,有空来看看你。”
“然后呢?”
周明叹了口气:“然后晓燕就说,‘知道了,姐夫,我们这忙得脚不沾地的,哪有美国时间天天往医院跑。再说,不就是个阑尾炎嘛,又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有你照顾不就行了。我们这一来一回,油费、停车费、买水果的钱,哪样不要花销?我们可不像你们,家底厚。’”
周明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听出他刻意压抑着的怒火。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油费、停车费、买水果的钱……
这些词从我那曾经在我面前温顺、懂事的弟媳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陌生。
我记得她和陈涛刚谈恋爱那会儿,第一次上我们家来,怯生生的,一口一个“姐”,一口一个“姐夫”,嘴甜得像抹了蜜。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不错,家境虽然一般,但人看着挺本分。
他们结婚的时候,林晓燕的父母提出要二十万彩礼,陈涛刚工作没两年,哪里拿得出。林晓燕哭着来找我,说她爸妈就是想给她多争取点保障,怕她嫁过去受委屈。
我二话没说,和周明商量后,把家里仅剩的十五万积蓄取了出来,又找朋友借了五万,凑齐了二十万给了他们。我当时拉着林晓燕的手说:“晓燕,以后你和小涛就是一家人了,钱不够,有姐呢。只要你们俩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她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我说:“姐,你真好,你比我亲姐还亲。”
可现在,就是这个“比亲姐还亲”的人,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计较起了那点油费和水果钱。
我的心凉透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病痛,我的手术,还不如那点微不足道的花销来得重要。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我的声音在发抖。
周明点点头,脸上满是心疼:“静静,我知道你听了难受。其实我早想跟你说了,我觉得小涛他们……变了。自从结了婚,尤其是买了那套大房子之后,就跟我们越来越生分了。”
周明说的大房子,是去年陈涛他们换的。原来的小两居,他们嫌不够住,看上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的三居室,总价不菲。他们自己的积蓄加上卖掉旧房子的钱,还差四十万的缺口。
陈涛又一次找到了我。
那次,周明第一次明确表示了反对。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快上小学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自己还住着老房子,实在没有余力再拿出四十万。
“静静,我们帮他已经帮得够多了。他是个成年人了,该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了。我们不能一辈子都当他的提款机。”周明的话说得很重。
可我看着陈涛那张充满恳求和焦虑的脸,就想起了小时候他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喊“姐姐”的样子。我心软了。
我背着周明,动用了我妈留给我的一笔嫁妆钱,那是她生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留着应急的。我把那笔钱,加上我们这些年所有的理财收益,凑了三十万给了陈涛。剩下的十万,我让他自己想办法贷款。
我跟他说:“小涛,这是姐最后一次帮你这么大一笔钱了。以后,你们要靠自己了。”
他当时点头如捣蒜,感激涕零。
现在想来,我的“最后一次”,在他们看来,或许只是一个笑话。他们可能早就习惯了我的给予,习惯到把它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一旦这种给予停止,或者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换来的就是冷漠和怨怼。
“周明,”我抓住丈夫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我是不是……做错了?”
周明反手握住我,叹息道:“你没错,你只是心太软了。你对小涛太好了,好到让他忘记了自己该如何飞翔。”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手机就放在枕边,我一遍又一遍地解锁,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去。
我在怕什么?是怕听到更伤人的话,还是怕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姐弟情,真的就此化为泡影?
第二天,我还是没忍住,发了条微信给陈涛。
“小涛,我出院了,在家休养。”
我盯着屏幕,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收到他的回复。
只有两个字。
“收到。”
没有问候,没有关心,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那两个字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像两块墓碑,埋葬了我最后的一丝幻想。
我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枕头里,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第3章 一道菜的距离
身体在一天天恢复,心里的那道伤口,却在缓慢地溃烂。
我和陈涛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他不联系我,我也不再主动联系他。我们就像两条曾经交汇过的河流,如今却因为地势的改变,各自流向了不同的远方。
周明看我整日郁郁寡欢,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他会买回我最爱吃的水果,会下载最新的喜剧电影陪我一起看,周末还会带我和孩子去郊外散心。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可有些心结,不是靠转移注意力就能解开的。它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你看不见它,但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它的存在。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那天是周末,我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给流理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正在炖一锅排骨汤,是莲藕排骨汤,陈涛小时候最爱喝的。
排骨焯水,放入砂锅,加上切好的莲藕和姜片,小火慢炖。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弥漫开浓郁的肉香。
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小时候家里穷,难得吃上一顿肉。每次我妈炖排骨汤,陈涛都会端着碗守在灶台边,馋得直流口水。汤炖好了,我总是把最大块、肉最多的排骨夹到他碗里,骗他说:“姐不爱吃肉,姐爱啃骨头。”
他信以为真,每次都吃得满嘴是油,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赏”给我。
后来我工作了,自己租房子住,每个周末都会把他接到我那里,给他炖上一锅排骨汤。再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每个月,我都会炖上一大锅汤,让周明开车送到陈涛家去。
林晓燕总会客气地说:“姐,又麻烦你了,快进来坐坐。”
我总是摆摆手:“不麻烦,你们爱喝就行。我那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我以为,这碗汤,是我对弟弟关爱的延续,是维系我们姐弟感情的纽带。我乐此不疲地付出,享受着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可现在,闻着这熟悉的香味,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住院的时候,我最想喝的,就是一口热乎乎的家常排骨汤。可给我送汤的,是婆婆,是邻居,却唯独没有我最疼爱的弟弟。
也许,他早就喝腻了我炖的汤。也许,我的这份关爱,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
正想着,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的,竟然是“林晓燕”三个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自从那次不愉快的通话之后,这是她第一次联系我。她打电话来做什么?道歉?解释?还是又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我犹豫了几秒,按下了接听键。
“喂,晓燕。”
“姐,是我。”林晓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也有些迟疑,“你……身体好些了吗?”
这句迟来的问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有些讽刺。
“嗯,早好了。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被我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
“那个……姐,是这样的。陈涛他……他公司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可能……可能需要赔一笔钱。”林晓燕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来了。
我就知道,他们主动联系我,准没好事。
“多少钱?”我问,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
“……大概,二十万。”
二十万。
我冷笑一声。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晓燕,你是不是觉得我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一个多月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住院的时候,你们连看都懒得来看一眼,现在出了事,需要用钱了,就想起我这个姐姐了?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应急的钱包吗?”
“姐,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林晓燕急切地想要辩解。
“我不想听!”我打断了她,“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没钱管。当初给你们买大房子的时候,我就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我没等她再开口,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厨房里,砂锅里的排骨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气四溢。可我却觉得胸口堵得慌,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把火关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发抖。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这次的果断拒绝而感到痛快,可实际上,我的心里却更加难受。我拒绝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求助,更是我们之间最后那点岌岌可危的亲情。
那个晚上,周明回来,看到餐桌上原封不动的排骨汤,和一脸阴沉的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我把林晓燕打电话借钱的事跟他说了。
他听完,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愤怒,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我有些烦躁地问。
周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静静,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
“陈涛的公司我了解一些,效益一直不错,他又是技术骨干,怎么会突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需要个人赔偿二十万?这不符合逻辑。”周明分析道,“而且,就算是真的,以晓燕的性格,她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打电话来借钱?她难道不知道你正在气头上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冷静了下来。
是啊,林晓燕虽然有些小市民的精明和算计,但绝不是个蠢人。她应该很清楚,在我住院被冷遇之后,再开口借钱,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迷雾一样,笼罩在我的心头。
第4章 不速之客
日子在平静而压抑的气氛中又过了两个月。
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之后,陈涛和林晓燕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偶尔会在家庭群里看到他们发一些生活的动态,晒一晒新买的家具,或者周末去哪里郊游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们,笑得很开心,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没有我的“帮衬”,他们的生活反而更轻松,更惬意。那个所谓的“项目问题”,或许只是他们为了借钱编造的谎言,被我拒绝后,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我努力说服自己放下,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我开始学着烘焙,给孩子和周明做各种各样的小点心;我报了一个瑜伽班,每周去上两次课,学着放松身心。
生活似乎正在回到正轨,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的那个疙瘩,始终没有解开。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打扫卫生,门铃突然响了。
我从猫眼里往外看,心脏猛地一缩。
门口站着的,是林晓燕。
她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水果篮,神情看起来有些局促和不安。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自从上次借钱被我拒绝后,已经快三个月了。她今天突然上门,又是为了什么?
门铃又响了一声,执着而坚定。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把门打开了。
“姐。”林晓燕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
我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只是靠在门框上,淡淡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的冷漠让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我……我给你炖了点汤。想着你大病初愈,该补补身子。”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保温桶,心里一阵冷笑。
炖汤?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想起来给我补身子,是不是太晚了点?
“不用了,我身体好得很。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伸手就想关门。
“姐,你别这样!”林晓燕急了,一把抵住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走,行吗?”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我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一下。
我侧过身,让她进了屋。
她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有给她倒水,也没有请她坐下,就那么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客厅里一片死寂,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林晓燕先打破了沉默。
“姐,我知道,你还在生我们的气。”她低着头,声音很小,“你住院的时候,我们没去看你,是我们的不对。我……我跟你道歉。”
“道歉?”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晓燕,你觉得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抹平一切吗?你知道我躺在病床上,等不到弟弟电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当周明告诉我,你计较那点油费和水果钱的时候,我有多寒心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你们结婚,我掏钱;你们买房,我掏钱;你们换大房子,我还是掏钱!我把我妈留给我的嫁妆都给你们了!我图什么?我不就图我们是一家人,图我老了病了,能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吗?可结果呢?我不过是做个阑尾炎手术,你们就嫌麻烦,嫌花钱!你们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林晓燕被我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辩解,只是任由我发泄,默默地流着泪。
等我骂累了,喘着粗气停下来,她才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姐,你说的都对。我们……我们是做错了。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我冷哼一声,“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林晓燕擦了擦眼泪,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那是一本存折。
一本看起来很旧的,最普通不过的银行活期存折。
“姐,你看看这个吧。”
我皱了皱眉,心里充满了疑惑。她给我看一本存折干什么?炫耀他们家有多少存款吗?
我抱着一丝戒备和不解,拿起了那本存折。
打开它,当我的目光落在户主姓名那一栏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户主姓名,写的是我的名字:陈静。
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看了一遍,没错,就是我的名字。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存折的内页。
第一笔存款记录,是在八年前。金额,五千元。摘要:工资结余。
第二笔,两个月后,三千元。
第三笔,又过了一个多月,四千元……
一笔又一笔,密密麻麻,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到两笔存款记录。金额有多有少,几千,一万,甚至还有几万的。
我快速地往后翻,越翻心越惊。
这些钱,都是谁存进去的?我从来没有办过这张卡,更没有来存过钱。
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那个让我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最终余额。
一个长长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
我仔细地数了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
整整七十万。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嘶哑,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晓燕。
林晓燕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姐,这些钱,都是陈涛存的。从他参加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开始,每个月,他都会把省下来的钱,以你的名义存进去。”
“他说,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他说,他不能让你白白付出,他要把你给他的每一分钱,都加上利息,还给你。”
第5章 存折里的秘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那本薄薄的存折,此刻却重如千斤。
七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混乱的思绪里轰然引爆。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如果他有这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找我借钱买房?为什么换大房子的时候,还差那四十万?”
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陈涛找我帮忙,都是一副捉襟见肘、万般无奈的样子。如果他早就存下了这笔巨款,那他之前在我面前演的,又是什么?
林晓燕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姐,因为那些钱,都不是他能动的。”她坐了下来,开始讲述一个我从未知道的故事。
“陈涛这个人,你比我了解。他自尊心特别强,尤其是对你。从小到大,你为他做了太多,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憋着一股劲。他说,他欠你的太多了,他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就是把欠你的全都还上,然后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为他骄傲。”
“所以从他工作开始,他就办了这张存折。他给自己定了死规矩,每个月不管多难,都要往里面存一笔钱。这笔钱,是他为你存的‘养老金’,他说,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能动。”
林晓燕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了这件事。他说,娶我可以,但必须接受这个‘秘密账户’的存在。我当时觉得他有点傻,但也被他的这份心意感动了。所以,我答应了他。”
“我们结婚买第一套房的时候,首付差十几万。其实,那时候这张存折里已经有二十多万了。我劝他,先把这里的钱拿出来用,以后再慢慢存。可他死活不同意。他说,那是给你的钱,一分都不能动。动了,就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你。姐,你知道吗?每次他去找你开口,回来之后都要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大半夜。他不让我进去,但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一边是现实的压力,一边是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他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脑海里浮现出陈涛一次次来找我时,那欲言又止、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一直以为,那是他不好意思开口,却从未想过,在那副表情背后,隐藏着如此沉重的挣扎和煎熬。
“那……那换大房子的时候呢?”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换房子,其实是我的主意。”林晓燕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们有了孩子,原来的房子太小了,两边父母偶尔来住,根本转不开身。我看中了一套学区房,想着为了孩子,咬咬牙也就换了。可我们算来算去,还是差四十万。”
“我跟他说,把存折里的钱拿出来吧,已经存了那么多了,拿出一半也够了。可他还是不肯。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是我这辈子跟他吵得最凶的一次。”
“他说,‘晓燕,你知不知道,我姐为了我,连她妈留给她的嫁妆都动了!我拿什么还她?我只有这点钱,我只有靠这个,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一点!如果连这个都动了,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林晓燕学着陈涛的语气,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存折的封皮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以为的“理所当然”的求助,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自尊心的凌迟。我以为的“心安理得”的接受,在他心里,却是一笔笔需要用尽全力去偿还的债务。
“那……那我住院……”我哽咽着问出了那个最让我心痛的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来看我?”
林晓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声音充满了愧疚。
“姐,对不起……这件事,主要怪我。”
“你换大房子的那三十万,对我们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不仅背上了更重的房贷,陈涛为了尽快把钱存回那张存折,开始疯狂地接私活,没日没夜地加班。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们家的气氛,从那时候开始就变得很压抑。我不敢买新衣服,不敢出去吃饭,每一笔开销都要精打细算。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完全被这张存折绑架了。我开始怨他,也开始……怨你。”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姐,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觉得,是你对我们太好了,好到让我们失去了自我。你的每一次‘帮助’,都像是在提醒我们有多无能。我们住着你出钱买的房子,开着你出钱买的车,我们的生活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我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更像是一个靠着大姑姐施舍过活的寄生虫。”
“那天晚上,接到你住院的电话,陈涛当时就要冲出去。是我拦住了他。”林晓燕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当时……当时情绪很激动,我就冲他喊,‘你去?你拿什么脸去?你去了能做什么?是能替她疼,还是能替她付医药费?我们现在连给孩子报个好点的兴趣班都要犹豫半天,你还有心思管别人?’”
“我们又大吵了一架。后来……后来周明哥打电话过来,我正在气头上,就……就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
“陈涛知道后,跟我冷战了快一个星期。他说我不可理喻,说我忘恩负义。姐,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被金钱和压力冲昏了头,我说那些话,不只是说给你听,也是在跟我自己赌气。”
“那后来借钱又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那是陈涛逼我做的。”林晓燕苦笑着说,“他说,既然我那么看重钱,那么在乎那点油费、水果钱,那就让我亲自来跟你开口借一笔巨款。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亲情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也想用你的拒绝,来彻底打醒我。”
“所以,项目出问题是假的?”
“是假的。”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这场持续了数月的冷战和误会,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复杂而沉重的原因。
我错了。
我错在,我只看到了自己的付出,却从未真正去了解过弟弟的内心。我以为我是在为他筑巢,却不知道,我的爱,太过沉重,沉重到让他无法自由飞翔,甚至压垮了他的家庭。
我把他当成永远需要我保护的孩子,却忘了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有他的骄傲,他的责任,和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而林晓燕,她也没错。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和母亲,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受任何人影响的、独立而完整的家。她的那些抱怨和算计,背后是对被掌控的生活的恐慌和反抗。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一个由“爱”编织的网里,谁都动弹不得,谁都感到了窒息。
第6章 一碗汤的和解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上下翻飞。
我看着茶几上那本改变了一切的存折,又看了看对面那个泪眼婆娑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
愤怒、委屈、心寒……这些情绪,在真相大白之后,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自责。
我心疼我的弟弟,那个傻傻的、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自己尊严和对我的感恩的男人。
我也开始理解我的弟媳,理解她在一个被“大姑姐”光环笼罩的家庭里,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
“汤……要凉了。”林晓燕打破了沉默,她指了指那个保温桶,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点点头,站起身,走到茶几边,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
一股熟悉的、浓郁的排骨汤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是莲藕排骨汤。
汤色醇厚,莲藕被炖得粉糯,排骨酥烂脱骨。和我炖的,一模一样。
林晓燕走过来,轻声说:“陈涛教我炖的。他说,这是你最拿手的汤,也是他从小喝到大的味道。他说,他欠你一碗汤。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没能给你送去。”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盛了一碗汤,捧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一直暖到心底。我低头喝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
小时候,我把肉让给他。
长大了,我把汤送到他家。
而今天,是他的妻子,给我端来了这碗充满歉意和故事的汤。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但最终,又因为这一碗汤,而找到了回家的路。
“晓燕,”我放下碗,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真正平等的、温和的目光,“对不起。”
林晓燕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跟她道歉。
“姐,你……”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打断了她,诚恳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对你们好,就是给你们钱,帮你们解决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这种‘好’,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压力。我太自以为是了,总把陈涛当成没长大的孩子,也忽略了你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这个家,是你们两个人的,我不该过多地干涉。”
我拿起那本存折,推回到她的面前。
“这个,你拿回去。”
“不,姐,这是陈涛给你的,我不能要!”林晓燕连忙摆手。
“听我说完。”我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这笔钱,代表了小涛的心意,我收下了。但是,不是现在。你们现在有房贷,有孩子要养,正是用钱的时候。这笔钱,就当是我……暂时存在你们那里的。等你们什么时候真的宽裕了,不再需要为生活发愁了,再把它给我。或者,就当是我给未来侄子侄女的教育基金。”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晓燕,一家人,不是靠金钱来维系的。以前,是我做错了。以后,我们换一种方式相处,好吗?”
林晓燕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一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愧疚,而是感动和释然。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
那天下午,我和林晓燕聊了很久。我们聊孩子,聊工作,聊生活中的琐事,像是认识了多年的闺蜜。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过去那些沉重的话题,但我们都知道,心里的那堵墙,已经塌了。
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到门口。
她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姐,周末……带孩子来我们家吃饭吧。我让陈涛亲自下厨,给你做他最拿手的红烧肉。”
“好。”我笑着答应。
关上门,我靠在门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走到阳台,看着林晓燕的身影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阳光正好,天空湛蓝如洗。
我拿出手机,翻到陈涛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姐。”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他,此刻一定是坐立不安,等着林晓燕带回“审判”的结果。
我笑了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语气说:“臭小子,听说你红烧肉做得不错?周末我可要去检查检查,要是做得不好吃,看我怎么收拾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随即,我听到了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压抑着激动情绪的声音。
“……好嘞!保证让您满意!”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忽然觉得,生活从未如此清朗。
那本存折,我还给了林晓燕,但我心里明白,我收下的,是比那七十万更珍贵的东西——是弟弟沉甸甸的感恩,是弟媳迟来的理解,更是一个家庭在经历风雨后,重新找到的、最恰当的距离和温度。
爱不是控制,不是给予,而是尊重和放手。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那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姐姐,而是那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自己撑起一片天的、最骄傲的姐姐。
而那碗排骨汤,也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味道。它不再是单向付出的证明,而是两家人围坐在一起时,那份热气腾腾的、无可替代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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