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分数出来那天,天气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都焖在里面。
知了在窗外的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比一声更躁。
我攥着手机,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把屏幕浸湿。
查到分数的那一刻,我没有尖叫,心脏只是重重地往下一沉,然后又被一股巨大的狂喜托举起来。
672分。
比我最好的估分还要高出十几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林淼。
我几乎是立刻就拨通了她的电话。
“淼淼,我考了672!”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电话那头传来她清脆的笑声,像风铃一样好听,“阿驰,你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你呢?你查了吗?”我急切地问。
“查啦,665,也还不错。”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这个分数,意味着我们当初的约定,可以实现了。
去南方的Z大,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校园里,继续我们未完的故事。
“太好了!”我几乎能想象到我们未来四年的样子,在林荫道上散步,在图书馆里一起自习,在周末去遍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吧?我请客。”我提议。
“好啊,”她答应得很爽快,“不过我下午可能要先跟江越见个面,他找我有点事。”
江越。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脏。
不疼,但很清晰。
他是林淼的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关系好得像亲兄妹。
至少,林淼一直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嘴上应着:“好,那你弄完了给我打电话。”
心里那点因为分数带来的狂喜,却像是被泼了一小盆冷水,慢慢冷却下来。
挂了电话,我妈从厨房探出头来,满脸喜色,“多少分啊儿子?看你高兴得那样!”
“672。”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真诚一点。
“哎哟!我的状元儿子!”我妈夸张地叫起来,冲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爸也从书房走出来,推了推眼镜,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不错,想好报哪里了吗?”
“Z大。”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是我和林淼在高二时就定下的目标。
我爸点点头,“Z大好,南方的明珠,专业也好。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
我看着窗外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地面,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虚。
我给我爸妈说,我要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去找同学玩。
其实,我只是想去找林淼。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揣着那份滚烫的心情,去蛋糕店取了早就订好的、她最爱吃的抹茶慕斯蛋糕。
然后,我坐公交车去了她家小区附近。
夏日的午后,路上没什么人,空气里都是柏油路被晒化的味道。
我给她发了条微信:【在干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跟江越在外面喝东西呢,有点热。】
我攥着手机,站在她家小区门口的树荫下,像一个傻子。
我回:【在哪儿?我去找你。】
这次她回得很快:【不用啦,我们马上就结束了,你找个地方凉快一下,我回家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那根针又开始扎我了。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听她的话。
我知道她和江越常去的那家冷饮店,就在不远处的商业街上。
我的脚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和我身上被太阳晒出的热汗一接触,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林淼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了马尾,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江越就坐在她对面,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笑得一脸灿烂。
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只放了一瓶可乐。
一瓶大号的、插着两根吸管的瓶装可乐。
我的脚步,就那么钉在了原地。
我看见林淼拿起那瓶可乐,很自然地喝了一口,然后把瓶子推给了江越。
江越也毫不犹豫地拿起,就着同一根吸管,也喝了一口。
他们甚至没有用另一根备用的吸管。
那个动作,自然得就像呼吸一样。
仿佛他们已经做过千百次。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围嘈杂的人声、音乐声,瞬间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被他们共同吮吸过的瓶口,和那根沾着两个人唾液的吸管。
那画面,比任何尖锐的语言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一种我永远无法介入的亲密。
我手里提着的抹茶慕斯蛋糕,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蛋糕盒上漂亮的丝带,此刻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没有冲进去质问。
我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立场。
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那家冷operatorname.
冷气和热浪交替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冰火两重天的地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把那盒蛋糕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看着那抹清新的绿色被肮脏的垃圾所吞没,我心里最后一点甜意也消失殆尽。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了窗帘。
黑暗中,那瓶可乐的影像,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林淼喝完后,嘴角沾上的一点水渍。
江越接过去时,手指无意间碰到她手指的瞬间。
他们相视一笑的默契。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
我想起高二那年,我第一次追林淼。
我每天给她带早餐,是城南那家她最爱吃的豆浆油条。
我每天骑车送她回家,即使我家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为了给她讲一道数学题,自己熬夜做了整整一本练习册。
她答应我的那天,我高兴得像个傻子,在操场上跑了十圈。
我们在一起后,我以为她的世界里,主角就应该是我。
可是,江越永远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
林淼的手机屏保,是她和江越小时候的合影,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屁孩笑得没心没肺。
我说我介意,她说:“那是我弟,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林淼的家人聚会,永远会叫上江越,她妈妈给他夹菜,比给我夹的还多。
我尴尬地坐在那里,像个外人。
林淼说:“我爸妈都把他当半个儿子,你别多想。”
林淼生病了,我心急火燎地买了药送到她家。
开门的却是江越。
他穿着拖鞋,一副主人的姿态,对我说:“她刚睡下,药给我吧。”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所有这些,我都忍了。
我告诉自己,要大度,要相信她。
他们只是关系好,是“兄妹”。
可今天,那瓶可乐,彻底击碎了我所有的自我安慰。
有哪个哥哥会和妹妹同喝一瓶可乐,用同一根吸管?
那是一种情侣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的亲昵。
是一种不设防的、完全的接纳。
而我,作为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我们出去喝东西,永远是各买各的。
我曾经开玩笑说想尝尝她的奶茶,她会笑着把杯子挪开,说:“脏不脏啊你,自己买去。”
当时我只觉得她爱干净,有点小洁癖。
现在想来,那不是洁癖,那是界限。
她对我,始终有一道清晰的界限。
而她和江越之间,没有。
手机响了。
是林淼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淼淼”两个字,感觉无比刺眼。
我挂断了。
她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
很快,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阿驰,你怎么不接电话?】
【我回家了啊,你人呢?】
【生气了?因为我没让你来找我?】
【别闹了,快回我消息。】
我盯着那些文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后只打出三个字。
【有点累。】
然后,我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报的页面。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了“Z大”的代码。
光标在“确认”键上闪烁。
我和林淼的笑脸,我们一起规划的未来,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闪过。
然后,那瓶可乐的画面,又一次粗暴地插了进来。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后,我删掉了Z大的代码。
我的手指,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西北工业大学。
一个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学校。
一个和Z大一南一北,相隔千山万水的学校。
一个以航空航天闻名,充满了钢铁直男气息的学校。
我查了它的王牌专业,飞行器设计与工程。
我的分数,绰绰有余。
没有丝毫犹豫,我填上了学校代码和专业代码。
然后,我按下了那个“确认”键。
就像按下了人生的重启按钮。
在点击“提交”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报复的快感,而是一种解脱。
一种从名为“林淼”的枷锁中挣脱出来的、带着剧痛的解脱。
我亲手杀死了我们曾经共同憧憬的未来。
因为我终于明白,那个未来里,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的位置。
我做完这一切,才给林淼回了电话。
“喂。”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驰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吓死我了!你到底怎么了?”她在那头连珠炮似的问。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看到你和江越同喝一瓶可乐,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说出来,只会显得我小气、多疑、无理取闹。
她会说:“就为这个?陈驰你太幼稚了。”
然后,她会和江越一起,嘲笑我的“幼稚”。
“陈驰,你说话啊!”她有些急了。
“林淼,”我开口,声音干涩,“我们……算了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说什么?陈驰你再说一遍!”
“我说,分手吧。”
“为什么?!”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就因为我下午没让你来找我?你至于吗?!”
“不至于。”我说,“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
这是一个最万能,也最残忍的借口。
“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Z大吗?”
“我不去Z大了。”我平静地陈述。
“什么?!”她愣住了,“你不去Z大,那我们……”
“我改了志愿。”
“你改了哪里?!”
“西工大。”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错愕的表情。
西工大,在遥远的西安。
Z大,在繁华的上海。
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这三个字,比“分手吧”三个字更具分量。
它代表着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决裂。
“你疯了?!”她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变得尖利,“陈驰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开始口不择言,“你就是为了气我,对不对?你现在就去改回来!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已经提交了。”
“你……”她似乎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哀求。
“阿驰,你别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忘了我们是怎么熬过高三的吗?你忘了你答应我,要带我去外滩看夜景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怎么会忘。
那些一起刷题的深夜,那些互相加油打气的纸条,那些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它们都曾经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光。
可是,那瓶可乐,像一滴墨,滴进了这片光里,把它染得一片污浊。
“林淼,”我闭上眼睛,“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接下来的几天,是地狱般的煎熬。
林淼几乎是疯了一样地找我。
电话打不通,就发微信,发短信。
从一开始的质问、愤怒,到后来的哀求、哭诉。
【陈驰,你开机好不好?我们谈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是不是因为江越?我跟他只是朋友啊!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我求求你了,你把志愿改回来吧,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陈驰,我好想你。】
我一条都没有回。
不是不心痛。
每一次看到她的信息,我的心都像被凌迟一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一旦回头,我就会再次陷入那个泥潭,万劫不复。
她找不到我,就跑来我家。
我爸妈被她问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们只是小孩子闹别扭。
我妈劝我:“儿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淼淼那孩子多好啊,别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我只是摇头,说:“妈,我们结束了。”
我妈看我态度坚决,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她去楼下送林淼,我在窗户边,看着楼下那个瘦弱的背影。
她站在我家楼下,仰着头,看着我房间的窗户,看了很久很久。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那么孤单。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但我终究,没有下楼。
志愿填报截止的那天晚上,江越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陈驰,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为了林淼,也为了你自己。”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那天的事,是我不对。”
“哦?”我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很多习惯……可能没考虑到你的感受。但我们真的只是朋友。”他解释道。
“朋友?”我反问,“你会跟你女性朋友同喝一瓶可乐,用同一根吸管吗?”
他沉默了。
“江越,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你喜欢她,我知道。你觉得你们青梅竹马,近水楼台,我也知道。你觉得我像个外人,像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我更知道。”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你享受着和她之间那种超越朋友的暧D昧,享受着她对你的依赖,享受着在我面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你甚至,都不屑于掩饰。”
“我不是……”他想反驳。
“你就是。”我打断他,“那瓶可乐,不是原因,只是结果。是你们无数次无视我、排挤我之后,一个最直观的结果。”
“陈驰,你冷静点。这件事跟林淼没关系,她……”
“她有没有关系,她自己心里清楚。”我说,“她如果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你,让我难堪。”
“她只是……习惯了。”江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对,习惯了。”我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习惯了你的存在,习惯了你的亲密,习惯了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板。所以,我也决定让她习惯一下,没有我的日子。”
“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你毁掉的是你们两个人的未来!”
“不。”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毁掉的,只是她和你共同策划的未来。而我,要去寻找我自己的未来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他。
那晚之后,林iao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微信也不再响了。
我知道,她终于放弃了。
剩下的那个夏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没有再见过她。
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一片闷热的空气,却像是隔了两个世界。
我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学英语。
我拼命地想用新的东西填满我的大脑,不给那些痛苦的回忆留下一丝缝隙。
但总有那么一些瞬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脸会毫无征兆地跳出来。
她的笑,她的眼泪,她叫我“阿驰”时的语气……
每一次,都让我的心绞痛不已。
我常常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太偏激了?
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毁掉了一段三年的感情,值得吗?
但每当这个时候,那瓶可乐的画面,就会再次浮现。
它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那段关系里,我所处的位置是多么卑微和可笑。
不,我没有错。
我只是选择了一种更有尊严的活法。
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撕开那个印着“西北工业大学”的EMS快递封,拿出那张烫金的、带着墨香的通知书。
我的手,微微颤抖。
尘埃落定了。
我看着通知书上的“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几个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一个没有林淼,也没有江越的开始。
我妈看着通知书,叹了口气,“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嗯。”
“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男孩子,志在四方。西工大是好学校,国家重点,好好学,将来有出息。”
他的话,给了我一丝力量。
开学前,我整理东西。
我把所有和林淼有关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箱子里。
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票,她送我的围巾,我们的大头贴,还有那本厚厚的、写满了我们未来计划的笔记本。
我本来想把它们全都扔掉。
但最后,我还是把箱子封好,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
就当是,给我逝去的青春,立一个坟冢吧。
去西安那天,我爸妈送我到机场。
过安检前,我妈抱着我,眼圈红了。
“到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好。”
我爸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我所有的爱与痛,都被留在了下面。
再见了,林淼。
再见了,我的青春。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刺眼。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西安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干燥。
空气里没有南方那种湿漉漉的黏腻感,只有阳光和尘土的味道。
天空很高,很蓝。
西工大很大,很朴素。
没有Z大那种精致的园林景观,只有一排排整齐的、带着苏联风格的教学楼。
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军训服的新生,充满了朝气,也充满了迷茫。
我找到了我的宿舍。
302。
推开门,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生,正在擦桌子。
另一个是个高个子,皮肤黝黑,正在铺床。
看到我进来,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好,新室友?”高个子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们好,我叫陈驰。”我放下行李。
“我叫赵磊,山东来的。”高个子说。
“我叫孙浩,河南的。”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
“我睡这个床位,你不介意吧?”赵磊指了指靠窗的上铺。
“不介意。”
我们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赵磊是个自来熟,性格开朗。孙浩话不多,但人很细心。
还有一个室友叫李默,是本地人,下午才来。他个子不高,有点微胖,一来就给我们分发了西安特产的冰峰汽水。
“来,哥几个,尝尝我们西安的可乐!”
可乐。
这个词,又让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我接过那瓶橘子味的汽水,说了一声“谢谢”。
宿舍里,四个来自天南地北的男生,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我们一起去领军训服,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吐槽教官的严厉。
军训很苦,每天都在烈日下暴晒。
但也很充实。
那种身体上的极度疲惫,反而让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胡思乱想。
我开始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食物很辣,很咸,但很过瘾。
这里的人说话口音很重,但很豪爽。
这里的节奏,没有南方城市那么快,多了一份古都的从容和厚重。
我开始喜欢上这座城市。
军训的间隙,大家最喜欢聊的话题,就是女朋友。
赵磊说他女朋友跟他考到了同一个城市,虽然不同校,但每个周末都能见面。
孙浩说他跟女朋友是异地恋,每天晚上都要视频通话一两个小时。
他们问我:“陈驰,你呢?有女朋友吗?”
我顿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不会吧?”赵磊一脸不信,“你这长相,在我们系里都算上等的了,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伤疤,不适合揭开给别人看。
军...训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们四个在宿舍里开了个小小的“庆功宴”。
桌上摆满了啤酒和烤串。
几瓶啤酒下肚,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
我们聊理想,聊未来,聊对大学生活的憧憬。
赵磊说他想进航天院,以后去造火箭。
孙浩说他想读研深造,以后当个大学老师。
李默说他想毕业后就回自家公司,继承家业。
他们问我:“陈驰,你呢?”
我想了想,说:“我想成为一个最顶尖的飞行器设计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在来西工大之前,我的人生规划,是围绕着林淼展开的。
去她想去的城市,读她喜欢的学校,甚至连专业的选择,都考虑到了要方便以后在同一个城市找工作。
我的人生,像是她的一颗卫星。
而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轨道。
就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走到阳台上,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快要忘记的、却又刻骨铭心的声音。
“陈驰……是我。”
是林淼。
我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
“你怎么……有我这个号码?”我换了新手机号,只有家里人和新同学知道。
“我问了阿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很疲惫,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哭了很久。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我必须用这种冷漠,来武装自己那颗已经开始动摇的心。
“我……我在上海。”她说。
“我知道,Z大开学了。”
“这里……好大,也好漂亮。”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喜悦,“可是,跟我来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说话。
“我今天去外滩了。”她继续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夜景很美,黄浦江上的船来来往往,东方明珠在发光……可是,我身边没有你。”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让疼痛感把自己拉回现实。
“陈驰,我错了。”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跟江越走得那么近,我不应该忽略你的感受。你回来好不好?你从西安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不可能了。”我说。
“为什么?!”她质问,“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两个?”
“林淼,”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知道吗,在你和江越喝那瓶可乐的时候,我手里提着你最爱吃的抹茶慕斯蛋糕,就站在店门口。”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你们那么自然地分享一瓶饮料,那么默契地相视而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在你的世界里,我永远是个局外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她的声音充满了慌乱。
“你知不知道,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那件事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一瓶可乐,而是日积月累的忽视和理所当然。”
“我可以改!我以后再也不见江越了!我发誓!”她急切地保证。
“晚了。”我说,“林淼,你知道信任是什么吗?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算抚平,也恢复不了原样了。”
“在你为了江越一次次让我难堪的时候,在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越来越厚的时候,这张纸,就已经被你揉得不成样子了。”
“而那瓶可乐,只是把它彻底撕碎了而已。”
“陈驰……”她泣不成声,“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我看着远处西安古城墙的轮廓,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你把和他的合照当屏保的时候,在你带他参加家庭聚会却把我晾在一边的时候,在他穿着拖鞋在你家给我开门的时候……每一次,我都在心里给你找借口,都在说服自己相信你。”
“可是,我的信任,被你耗尽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的哭声里充满了绝望。
“不用说对不起。”我说,“我们都没有错,只是不合适。你习惯了江越的存在,而我,无法忍受我的爱情里,有这样一个‘第三人’的存在。”
“就这样吧,林淼。你在上海,我在西安。我们各自安好。”
“不……”
我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把她的新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地,结束了。
赵磊走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前女友?”
我点点头,擦了擦眼泪。
“过去了。”他说,“大学里好姑娘多的是,哥们给你介绍。”
我勉强笑了一下,“谢了。”
回到宿舍,我抓起一瓶啤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灼痛。
那晚,我喝醉了。
我说了好多胡话,哭了,也笑了。
室友们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但心里,却像是搬走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不少。
有些情绪,压抑着,会内伤。
宣泄出来,就好了。
大学生活,正式拉开序幕。
西工大的学习氛围,比我想象的还要浓厚。
尤其是我所在的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简直是学霸云集。
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学习。
我很快就被这种氛围所感染。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
图书馆成了我的第二个宿舍。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空气动力学、结构力学、飞行控制的知识。
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理论,对我来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它们构建了一个严谨、精密、纯粹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暧昧不清,没有模棱两可。
只有对与错,是与非。
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除了学习,我还参加了学校的航模队。
我们自己设计图纸,自己切割材料,自己组装飞机。
当自己亲手制作的航模,第一次成功飞上天空的时候,那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每天都过得很有奔头。
林淼这个名字,渐渐地,很少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
偶尔在深夜梦回,还会梦到她,但醒来后,心中已经没有了波澜。
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像是看老电影一样的怀念。
大一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全系第三。
这个成绩,让我获得了二等奖学金,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寒假回家,我整个人都变了。
我黑了,瘦了,但眼神变得更加明亮和自信。
我妈看着我,心疼地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我笑着说:“没有,挺好的。”
过年的时候,我去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
我本来不想去,但班长打了好几个电话,盛情难却。
在KTV的包厢里,我看到了林淼。
她也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她瘦了很多,化着精致的妆,但依然掩盖不住眉宇间的憔悴。
她穿着一件名牌的连衣裙,坐在人群的角落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身边,没有江越。
我后来听同学说,他们两个,在我走后,也闹掰了。
具体原因不清楚,好像是江越觉得林淼一直忘不掉我,而林淼又觉得江越不够体谅她,两人大吵了一架,就不再联系了。
真是讽刺。
我们三个人,最终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聚会上,大家都在起哄,让我们合唱一首情歌。
我笑着拒绝了。
林淼也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后来,她借着酒劲,走到我面前。
“陈驰,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她红着眼圈问。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爱到骨子里的女孩。
此刻,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涟漪。
“不能。”我摇摇头,“林淼,我们之间,做不了朋友。”
“因为你还恨我?”
“不恨了。”我说,“只是觉得没必要。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很优秀。”
“还行吧。”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我很喜欢西安,也很喜欢我的专业。”
她咬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跟班长打了声招呼,提前离场了。
走出KTV,外面的冷空气让我瞬间清醒。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闪烁着霓虹灯的大门。
我知道,门里面,是我的过去。
而门外面,才是我的未来。
大二,大三,时间过得飞快。
我的专业课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我跟着导师,参与了好几个国家级的项目。
我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国大学生“挑战杯”竞赛,拿了金奖。
我成了我们学院的风云人物。
身边不乏追求我的女生,有同系的学妹,也有外语学院的才女。
但我都一一拒绝了。
不是忘不掉林淼。
而是我发现,我现在的生活状态,让我很舒服。
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来打乱我的节奏。
爱情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必需品。
它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在我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去走那条更艰难,但也更自由的路。
大三暑假,我没有回家。
我通过了选拔,进入了一家国内顶尖的飞机制造研究所,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实习。
在这里,我见到了真正的国之重器。
那些只在新闻里看到的先进战机,就停在我的面前。
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所学专业的意义。
那种激动和自豪,是任何儿女情长都无法比拟的。
实习结束的时候,研究所的领导找到我,说非常看好我,希望我毕业后能来这里工作。
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肯定。
大四,保研的名额下来了。
我毫无悬念地拿到了本校本专业的直博资格。
这意味着,我将在我热爱的领域里,继续深造五年。
我的人生,正朝着我规划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着。
而关于林淼的消息,我都是从同学那里零零散散听说的。
听说她在Z大过得并不开心。
Z大是全国顶尖的综合性大学,人文气息浓厚,但也意味着竞争更加激烈,人际关系也更加复杂。
她那种在小城市里被众星捧月惯了的性格,到了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下。
她引以为傲的容貌和才艺,在那个美女如云、才子遍地的地方,也变得不再起眼。
听说她谈过两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她总是习惯性地拿我和她的前男友们比较,觉得他们都不如我。
这种比较,让她的恋情充满了矛盾和争吵。
听说她毕业后,没有留在上海。
上海的生活成本太高,她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很难在那里立足。
她回到了我们原来的城市,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做着一份清闲但没什么前途的工作。
我们的人生轨迹,从我改掉志愿的那一刻起,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
但我知道,我从未后悔过。
如果当初,我忍下了那瓶可乐,跟着她去了Z大。
或许,我们能度过一段甜蜜的大学时光。
但然后呢?
我会继续活在江越的阴影下,继续忍受那种被排挤的、不被尊重的感觉。
我们的矛盾,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城市就消失。
它只会像一颗定时炸弹,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更惨烈的方式爆炸。
也许,我们会因为毕业后的去向而争吵。
也许,我们会因为柴米油盐的琐事而互相消耗。
最终,我们还是会分手。
但那时的我,可能已经为了她,放弃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专业,放弃了更好的发展平台。
我会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充满怨气的男人。
而她,也会因为我的不成器,而对我失望透顶。
那样的结局,比现在,要残酷一百倍。
所以,我很庆幸。
庆幸自己当年的决绝。
那瓶可乐,像一个警示,一个契机。
它让我提前看清了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让我有机会,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调转人生的航向。
它撕碎了一段看似美好的爱情,却成全了一个更好的我。
博士毕业后,我履行了当初的承诺,进入了那家飞机制造研究所。
我从一名最基层的技术员做起。
工作很辛苦,经常加班,没有节假日。
但我乐在其中。
我参与设计的第一个零件,被装上了一架新型的战机。
当那架银色的战鹰呼啸着冲上云霄的时候,我在地面上,热泪盈眶。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成为了项目组的核心骨干。
一次,我因为一个项目,回到了家乡的城市,进行技术交流。
会议结束后,我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这个城市,变化很大。
高楼更多了,街道更宽了。
但空气里,依然是那种熟悉的、湿润的味道。
路过我曾经的高中,我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扇熟悉的校门,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校门里走了出来。
是林淼。
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手里拿着一个教案本,身边跟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学生。
她成了一名高中老师。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然很美。
但那种美,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灵动和张扬,多了一份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温婉和疲惫。
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手里的教案本,“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学生们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仿佛隔着十年光阴。
最终,是她先开了口。
她让学生们先走,然后穿过马路,走到了我面前。
“陈驰?”她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是我。”我点点头。
“你……回来了?”
“出差。”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你……过得好吗?”她又问了那个十年前问过的问题。
“挺好的。”我还是那个答案。
“我听同学说,你现在很厉害,是大国工匠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羡慕,又像是失落。
“谈不上,只是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
“真好。”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我真羡慕你。”
“你呢?”我问。
“我?就这样吧。”她耸耸肩,“当个老师,每天跟这帮小屁孩斗智斗勇,挺好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但我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掩饰不住的落寞。
我们又聊了几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最后,她说:“我该回去了,晚上还有晚自习。”
“好。”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我,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陈驰,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喝那瓶可乐,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没有如果。”我说,“就算没有那瓶可乐,也会有那杯奶茶,那块蛋糕。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瓶可乐。”
她愣住了。
“林淼,你知道我改志愿去西工大之后,开学第一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是我的新室友,递给我的一瓶冰峰汽水。他说,‘来,尝尝我们西安的可乐’。”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做的决定,是对的。”
“有些东西,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他教会你一些事,然后就该退场了。”
“而你要做的,就是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说完,我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我没有再回头看她的表情。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心里一片平静。
手机响了,是研究所的同事打来的。
“陈工,数据出来了,我们成功了!”
电话那头,是巨大的欢呼声。
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知道,属于我的那片天空,才刚刚开始。
而那瓶被遗忘在十年前夏天的可乐,它所有的味道,无论是甜是苦,都早已随风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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