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嗡”地振了一下。
我划开屏幕,是陈曼。
“我下周回县里,聚聚?”
短短几个字,后面跟了个龇牙笑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看了足足十秒钟,仿佛能看到她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正透过屏幕得意地眨着。
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三年了。
整整三年没见了。
我回了个“好啊”,加了个“欢迎回家”的表情包,是一只小猫在门口探头探脑。
放下手机,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老旧空调机箱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像个疲惫老人的关节。
我儿子童童刚睡下,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我丈夫周正,我们都叫他老周,还在单位加班。
说是加班,其实就是陪领导打几圈牌,或者在办公室里耗着,等一个不一定会出现的电话。
这就是县城公务员的生活,稳定,但也像一潭望得到底的浅水。
我的生活呢?
县重点中学图书馆管理员。
朝九晚五,周末双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新书盖章,整理被学生翻乱的杂志,偶尔帮几个早恋的小孩打打掩护。
清闲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我走到窗边,楼下是单位的家属院,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几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树。
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一个大妈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
这就是我的世界,具体,琐碎,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安逸的霉味儿。
陈曼的世界呢?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背景是巴黎铁塔下的拥吻,头像是某个海岛上穿着比基尼的背影。
最新一条是三天前,一个九宫格。
定位在上海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她举着一杯红酒,手腕上那只绿水鬼在水晶灯下闪着刺眼的光。
配文:“又老了一岁,感谢赵先生的宠爱。”
赵先生,是她老公赵鹏。
一个做外贸生意的私企老板。
当年我们毕业,我考了编制回了老家,陈曼一头扎进了大城市的浪潮里。
她说,林苇,你信不信,我这辈子就是要活成别人羡慕的样子。
我当时笑了,说我信。
因为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人,目标明确,野心勃勃,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而我,只想找个安稳的角落,过点不被人打扰的小日子。
我们都得偿所愿了。
现在,她要回来了。
带着她那“别人羡慕的样子”,回到我这“不被打扰的小日子”里。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里童童尿不湿和奶粉混合的甜腥味。
这味道,就是我过去三年的全部。
突然有点慌。
真的。
不是嫉妒,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像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马上要见到那个考了满分还顺便拿了奥赛金牌的同学。
你知道你们走的路不一样,但还是忍不住想比一比。
哪怕只是在心里。
我给老周发了条微信:“陈曼下周回来。”
他过了很久才回:“哦,那得好好招待一下。”
后面跟了一句:“我这个月奖金发了,到时候找个好点的地方。”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老周就是这样,永远那么实在,像一块压舱石。
他给不了我惊涛骇浪,但能保证我的船永远不会翻。
我开始琢磨,穿什么衣服。
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都是棉麻质地的衬衫、连衣裙,颜色以米白、浅蓝、淡灰为主。
舒服,得体,但也……毫无亮点。
我翻出一条前年买的红色连衣裙,是唯一一件颜色鲜艳的。
当时买回来就后悔了,觉得太扎眼,在单位穿不合适,一直压在箱底。
现在拿出来,对着镜子比了比。
镜子里的我,皮肤还算白皙,但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
生完孩子后没完全恢复的身材,让裙子的腰线显得有点紧。
我叹了口气,把裙子扔回床上。
算了,就这样吧。
我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妈,一个县城公务员的妻子,一个图书馆管理员。
我还能穿成什么样呢?
难道要我去借一套晚礼服吗?
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有点心不在焉。
给图书上架的时候,会对着那些时尚杂志的封面发呆。
午休的时候,会忍不住去刷陈曼的朋友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
看她去了哪些国家,买了哪些包,参加了哪些看起来高朋满座的派对。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无波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跟老周说起我的焦虑。
他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文件,文件上密密麻麻都是红头。
他头也没抬,说:“有什么好比的?人家过人家的,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道理我都懂。
大道理谁不会说?
可人就是这样,总是在意别人的眼光,尤其是在意曾经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人的眼光。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去厨房切水果。
老周忽然说:“那件红色的裙子就挺好。”
我愣了一下。
“我看见你拿出来了,”他说,“挺好看的,你就穿那件。”
我鼻子一酸。
这个男人,平时木讷得像块石头,却总能在最细微的地方,给我一点点暖。
我说:“腰上有点紧。”
他放下文件,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手放在我的肚子上。
“不紧,刚刚好。”他说,“有福气的样子。”
我笑了。
是啊,有福气。
陈曼那种瘦得像纸片人一样的,一看就没福气。
我这样安慰自己。
见面的那天,是个周六。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还是穿了那条红色的裙子,化了个淡妆,口红涂得比平时浓了一点。
老周开着我们那辆开了五年的大众朗逸,去高铁站接他们。
我在家里,一边哄着童童,一边不停地看时间。
约定好的餐厅,是县城里新开的一家,叫“云水谣”,装修得古色古香,人均消费三百多。
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
老周特意提前半个月就订了位子。
他说,不能在老同学面前丢了面子。
快到六点的时候,老周的电话来了。
“我们到了,就在楼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抱起童童,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我看到了陈曼。
她就站在楼梯口,仰着头看我。
那一瞬间,我真的懵了。
不是因为她穿了什么名牌,戴了什么珠宝。
而是她整个人散发出的那种气场。
怎么说呢?
就像是一件在恒温恒湿的博物馆里精心保养的瓷器,精致,完美,但也脆弱,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米色风衣,里面是真丝衬衫,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妆容。
和我这条有点褶皱的红色连衣裙,和我因为抱孩子而有些散乱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身边站着赵鹏,比照片上看起来要高一些,瘦一些,穿着一身休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看到我,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种笑,不是热情,更像是一种审视。
“苇苇!”
陈曼先开了口,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清脆,带着一点点娇嗔。
她快步走上楼梯,给了我一个拥抱。
一股昂贵的香水味瞬间将我包围。
不是我平时用的那种花果香的淡香水,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有层次感的木质香调,闻起来就……很贵。
“这是童童吧?都这么大了!”她松开我,弯下腰去看童童。
童童怕生,把脸埋在我怀里。
“来,阿姨抱抱。”陈曼伸出手。
她的指甲是新做的,酒红色,上面镶着细小的水钻,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光。
我下意识地把童童抱紧了些。
我怕她那漂亮的指甲划伤我儿子。
“他有点认生。”我尴尬地笑了笑。
老周提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上来,额头上见了汗。
“快进来坐,快进来。”他热情地招呼着。
赵鹏没动,只是淡淡地说:“箱子放车上就行,我们住酒店。”
气氛瞬间凝固了。
老周愣在那,提着箱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赶紧打圆场:“酒店都订好了?我还说让你们住家里呢,虽然地方小,但干净。”
“不用麻烦了。”陈曼直起身,笑着说,“我们东西多,住酒店方便点。”
她的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但我总觉得,那笑容没到眼底。
进了屋,局促感更加明显了。
我们家不到九十平米,因为有了孩子,客厅里堆满了他的玩具、爬爬垫和各种零食。
赵鹏一进来,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他几乎是踮着脚,才从一堆玩具中穿过,坐到了沙发上。
那姿态,仿佛地上不是我刚拖干净的地板,而是布满了地雷。
陈曼倒是显得自然一些,她脱下风衣,随手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风衣的面料,柔软顺滑,带着一丝凉意,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衣架上,生怕弄出一点褶皱。
“你们家……挺温馨的。”陈曼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童童的百日照上。
温馨。
这是一个很客气的词。
我知道,在她眼里,这可能意味着拥挤、杂乱、充满了生活气息。
而“生活气息”这个词,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不是什么褒义词。
“喝点什么?茶还是水?”我问。
“有气泡水吗?或者依云也行。”赵鹏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愣住了。
我们家只有白开水,和老周单位发的茶叶。
老周赶紧说:“不好意思啊赵总,家里没准备那些,要不我下去给你买?”
“不用了。”赵鹏摆摆手,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我喝自己的就行。”
他拧开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拧上。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服务员,还是那种不合格的。
陈曼看出了我的尴尬,用胳膊肘碰了碰赵鹏。
“你这人怎么回事,客随主便懂不懂?”她嗔怪道。
然后转向我,笑着说:“别理他,他就那样,肠胃不好,只能喝自己带的水。”
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没事。”
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这顿饭,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了火药味。
不,不是火药味。
是一种更让人难受的东西。
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鸿沟。
它横在我们中间,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
去餐厅的路上,赵鹏开着他的车,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我和老周开着我们的大众跟在后面。
看着前面那流畅的车身线条和四个鲜红的“PORSCHE”字母,老周沉默了。
他把着方向盘,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一个月工资,加上所有奖金福利,不吃不喝,也要好几年才能买得起那样一个车轱辘。
“别看了,”我说,“好好开车。”
他“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到了“云水谣”,服务员恭敬地把我们引到预定好的包厢。
包厢很大,红木的桌椅,墙上挂着水墨画,头顶是精致的宫灯。
赵鹏一坐下,就熟练地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自己面前的餐具。
擦完,又擦了擦手。
仿佛这里不是县城最高档的餐厅,而是路边某个苍蝇馆子。
老周的脸有点挂不住了。
他是个爱面子的人。
陈曼又出来打圆场:“他有洁癖,老毛病了,你们别介意。”
点菜的时候,矛盾再次升级。
老周想点几个本地的特色菜,尽地主之谊。
“这个清蒸白鱼是我们这的特色,很鲜的。”
“还有这个野山菌炖土鸡,汤特别好喝。”
他热情地介绍着。
赵鹏翻着菜单,眉头紧锁。
“有波士顿龙虾吗?”他问服务员。
服务员愣了一下,抱歉地说:“先生,我们这里是中餐厅,主打本地菜系。”
“那澳洲和牛呢?”
“……也没有。”
赵鹏“啪”地一声合上菜单,靠在椅子上。
“你们这儿都吃什么?”
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老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感觉自己的血也一下子涌到了头顶。
这已经不是洁癖或者肠胃不好的问题了。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赵鹏!”陈曼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够了啊。”
赵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最后,还是陈曼拿过菜单,迅速点了几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菜。
比如清炒时蔬,松仁玉米。
她说:“我最近在控糖,吃得清淡。”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桌上摆满了菜,但真正动筷子的,只有我和老周。
陈曼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根青菜,大部分时间都在晃着手里的红酒杯。
赵鹏更是一筷子都没动,只顾着低头看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着,时不时发几条语音。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听到“资金”“报表”“下个季度”之类的词。
我和老周,像两个傻子一样,努力地找着话题。
“童童现在可调皮了,上周还把我的口红给掰断了。”我说。
陈曼笑了笑:“小孩子都这样。”
她的笑意很浅,仿佛只是为了应付我。
“老周最近工作怎么样?快提副科了吧?”赵鹏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
老周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早呢,单位里论资排辈,我前面还有好几个老同志。”
“哦,”赵鹏点点头,语气平淡,“体制内就是这样,稳定,但是没什么盼头。”
“一眼望到头了。”
他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和老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稳定。
这是我们一直以来最引以为傲的标签。
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变成了“没盼头”“一眼望到头”的代名词。
我看到老周握着酒杯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我忍不住了。
“是啊,是没什么大盼头,”我放下筷子,看着赵鹏,“但至少我们晚上能睡得着觉,不用担心明天公司会不会倒闭,也不用半夜被电话吵醒去处理什么紧急事故。”
“我们有时间陪孩子,看他一天天长大。我们有双休,可以回乡下看看爸妈。”
“这种安稳,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包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赵鹏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不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陈曼的脸色也变了。
她放下酒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
“说得好!”
老周突然一拍大腿,端起酒杯。
“弟妹,我敬你一杯!”
他这是在叫我。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支持。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和他碰了一下杯。
“赵总,你们做大生意的,可能理解不了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想法。”老周喝完酒,脸颊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没那么大本事,赚不了那么多钱,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不丢人。”
赵鹏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的笑。
“吃饭,吃饭。”陈曼出来打圆场,给赵鹏夹了一筷子青菜。
赵鹏看都没看,直接拨到了一边。
气氛比刚才还要僵硬。
接下来,就是陈曼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开始讲她在上海的生活。
讲她家住在黄浦江边,从窗户就能看到东方明珠。
讲她新请的阿姨,是菲律宾人,会说三国语言。
讲她上周刚去参加了一个慈善晚宴,见到了哪个哪个明星。
讲她老公的生意,又签了一个多大的单子,准备明年在纳斯达克敲钟。
她讲得眉飞色舞,好像要把这三年的所有“战绩”,都一次性展示给我们看。
我默默地听着,偶尔“嗯”“啊”地应和一声。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她那双努力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她好累。
真的。
就像一个拼命踮着脚尖,想要够到更高处果子的人。
她够到了,但她也失去了脚踏实地的安稳。
她说的那些东西,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
黄浦江,东方明珠,菲佣,慈善晚宴,纳斯达克……
这些词,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我无法共情,也无法羡慕。
我只觉得,那是一个虚幻的、漂浮在半空中的世界。
而我,牢牢地站在大地上。
我的脚下,是坚实的泥土。
这顿饭,终于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赵鹏接了个电话,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对陈曼说:“公司有急事,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说完,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包厢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陈曼的表情,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
她端起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一饮而尽。
“别理他,”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就是个工作狂。”
我看着她,没说话。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刚才赵鹏接电话的时候,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银行”“贷款”“违约”几个词。
老周去结账了。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陈曼。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挂钟的指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苇苇,”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愣住了。
“我今天说的那些,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能装?”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那完美的妆容也遮不住她满脸的疲惫和脆弱。
我摇了摇头:“没有。”
“你别骗我了。”她苦笑了一下,“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上海。”
“我讨厌那里的天气,潮湿,阴冷。我讨厌那里的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精明和算计。”
“我讨厌我住的那个房子,大得像个空壳子,一点人气都没有。”
“赵鹏他……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在红木的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的公司,早就出问题了。”
“从去年开始,资金链就断了。他到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
“我们住的房子,开的车,全都是租的。就是为了撑场面,为了让那些合作方和银行相信他还有实力。”
“我身上的这些东西,”她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首饰,“也都是假的,A货。”
“我每天活得心惊胆战,生怕哪天一觉醒来,门口就站满了讨债的人。”
“我不敢生孩子。我怕我给不了他一个安稳的家。”
“我们试过做试管,花了很多钱,也失败了。医生说,是我压力太大了。”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甘、攀比、复杂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心疼。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什么都没说。
因为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陪着她,就像我们上学时那样。
那时候,她失恋了,也是这样趴在宿舍的桌子上哭。
我就是这样,默默地陪着她,给她递纸巾,给她倒热水。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还是没变。
老周结完账回来,看到这副情景,也愣住了。
我对他摇了摇头。
他没再问,只是默默地站到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地披在了陈曼身上。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自己家。
我们把陈曼送到了她订的酒店。
是县城里最好的五星级酒店。
房间很大,装修得很豪华。
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行李。
赵鹏没有回来。
陈曼哭累了,睡着了。
我和老周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守了她一夜。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和我们家老旧空调的“咔哒”声,有点像。
我看着熟睡中的陈曼,她紧紧地皱着眉头,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突然明白了。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盲盒。
你永远不知道,打开之后,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那个光鲜亮丽的盒子。
至于盒子里,是惊喜,还是失落,只有那个人自己知道。
我们羡慕着别人的生活,却不知道,别人可能也正在羡慕着我们。
陈曼羡慕我的安稳,羡慕我能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羡慕我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和一个虽然木讷但体贴的丈夫。
而我呢?
我之前在羡慕什么?
羡慕她那租来的房子,租来的车,和那一身假名牌吗?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老周。
他靠在沙发上,也睡着了。
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
他今天也受了不少气。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在我朋友落难的时候,默默地给予他力所能及的温暖。
这个男人,他给不了我全世界。
但他把他的全世界,都给了我。
我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个肩膀,不宽厚,但很稳。
足够我依靠一辈子了。
第二天早上,陈曼醒了。
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们,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你们。”她说。
“说什么傻话。”我给她递过去一杯温水。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
我们像以前一样,聊着八卦,聊着上学时的糗事。
聊到开心处,她也会笑。
那笑容,虽然带着疲惫,但比昨天那无懈可击的笑容,要真实得多。
中午,我们没去什么大饭店。
我带着她,去了我们上学时最爱去的那家小面馆。
面馆还是老样子,油腻腻的桌子,墙上贴着发黄的菜单。
老板娘还认得我们。
“哟,这不是林家丫头和陈家丫头吗?都这么大了!”
“老板娘,两碗牛肉面,多加香菜和辣椒!”我熟练地喊道。
“好嘞!”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红油的香气瞬间钻进鼻子。
陈曼拿起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她说。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吃完,她把碗里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好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她抹了抹嘴,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看着她,笑了。
这才是我的陈曼。
那个可以和我一起蹲在路边摊,吃得满嘴流油的陈曼。
而不是那个端着红酒杯,只吃几根青菜的赵太太。
下午,赵鹏来接她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看到我们,眼神有些躲闪。
“谢谢你们照顾她。”他对我们说。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跟我们说话。
陈曼上了车。
车子开动前,她摇下车窗,对我喊:“苇苇,等我!等我把这些破事都解决了,我再回来看你!”
“好!”我用力地挥着手。
保时捷卡宴很快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我和老周走在回家的路上。
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绿得发亮。
“你说,她能挺过去吗?”我问老周。
老周牵着我的手,说:“能。”
“陈曼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她就像个弹簧,压得越狠,弹得越高。”
“她这次回来,不就是来找弹性的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
她不是来炫耀的,也不是来示威的。
她是来“充电”的。
她只是太累了,想回到这个她熟悉的地方,从我们这些老朋友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
然后,再回去,继续战斗。
回到家,童童已经醒了,正在爬爬垫上自顾自地玩着积木。
看到我们回来,他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嘴,笑了。
“爸爸,妈妈。”他含糊不清地喊着。
我走过去,把他抱进怀里。
他软软的小身子,带着一股奶香味。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
这就是我的生活。
没有米其林餐厅,没有奢侈品包,没有环球旅行。
但有爱我的丈夫,可爱的儿子,有一份虽然清闲但安稳的工作。
有傍晚厨房里升起的人间烟火。
有深夜里身边人均匀的呼吸。
有朋友落难时,可以毫不犹豫伸出的手。
有可以让我脚踏实地,感受到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真实。
我的人生,也许没有那么多值得炫耀的“高光时刻”。
但它温暖,踏实,充满了细碎而真实的幸福。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这两天的情景。
陈曼那张精致却疲惫的脸,赵鹏那副倨傲又脆弱的样子,老周那笨拙而真诚的关心,还有童童那毫无杂质的笑容。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而真实的生活图景。
我拿起手机,想给陈曼发条信息。
打了很多字,又都删掉了。
说什么呢?
说“加油”?太苍白。
说“有困难就开口”?又显得太刻意。
最后,我只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是我们中午在面馆门口的合影。
是我让老板娘用我的旧手机拍的。
照片里的我们,都没有化妆,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背景,是那块油腻腻的招牌。
很土,很不“高级”。
但很真实。
过了一会儿,陈曼回了我一条信息。
只有一个字。
“好。”
后面,跟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好”字,突然就明白了。
真正的朋友,不需要太多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张照片,就足够了。
我们都读懂了彼此。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侧过身,看着身边已经熟睡的老周。
他睡得很沉,还打着轻微的鼾声。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胡子有点扎手。
这个男人,没有赵鹏那么英俊,那么会赚钱。
他甚至有点木讷,有点不解风情。
但他给了我一个家。
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家。
一个可以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放声大哭的家。
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为我亮着一盏灯的家。
这就够了。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肥皂味。
这味道,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让我安心。
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香。
没有梦。
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是那个清闲的图书馆管理员。
老周依然是那个为了副科名额而努力的基层公务员。
童童依然会在我新买的沙发上用彩笔乱画。
楼下的狗依然会在半夜里狂吠。
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的心,变了。
我不再盯着别人的朋友圈,去揣测别人的幸福。
我开始学着,去发现自己生活里的那些“小确幸”。
比如,早晨拉开窗帘时,洒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比如,童童学会说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比如,老周下班回家时,带回来的一支糖炒栗子。
比如,图书馆里,一个学生还书时,对我说的谢谢。
这些微小的、琐碎的美好,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平淡却闪亮的日子。
一个月后,老周单位的副科名额下来了。
不是他。
是一个资历比他老,但能力远不如他的同事。
那天晚上,老周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发酒疯,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客厅里烟雾缭绕。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他需要发泄。
我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然后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过了很久,他掐灭了烟头,沙哑着嗓子说:“老婆,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
“你在我心里,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人。”我说。
“你是童童的爸爸,是我的丈夫,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
“那个副科,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它,我们就不吃饭了?日子就不过了?”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他的“云水谣”,他的“牛肉面馆”。
我也是他的充电站。
我们是彼此的充电站。
我们相互扶持,相互取暖,在这平凡的人世间,跌跌撞撞地前行。
又过了几个月,我收到了陈曼寄来的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是一条很漂亮的丝巾。
不是什么大牌,但质地很好,颜色也很雅致。
里面夹着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她清秀的字迹。
“苇苇,我们搬家了。搬到了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小区,房子是租的,很小,但很安静。赵鹏把公司关了,找了一份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他每天都能按时回家了。我们卖掉了那辆车,现在出门都坐地铁。我找了个花店的工作,每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很开心。我们不打算做试管了,顺其自然吧。前几天,我用自己赚的第一个月工资,给你买了这条丝巾,希望你喜欢。勿念。”
我拿着那条丝巾,在窗前站了很久。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丝巾上,泛起柔和的光晕。
我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陈曼穿着朴素的围裙,在花店里,微笑着为客人修剪花枝。
赵鹏下班回来,手里提着刚从菜市场买来的青菜。
他们一起在小小的厨房里,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没有了名牌,没有了豪车,没有了觥筹交错。
但他们的脸上,或许有了久违的、踏实的笑容。
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更好的生活呢?
人生,哪有什么标准答案。
嫁给公务员也好,嫁给老板也罢。
住在县城也好,住在都市也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坎要过。
重要的是,在这条路上,你是否找到了那个能让你安心的同路人。
你是否拥有了那种,在深夜里,能让你坦然入睡的心境。
我想,我和陈曼,都找到了。
虽然,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和选择的路径,截然不同。
但最终,我们都抵达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叫做“幸福”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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