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峰的生活,被压缩在了电动车的两个轮子上。白天,他追着算法跑;晚上,他追着女儿林朵朵的笑。
三十五岁,离婚三年,独自带着一个七岁的女儿。曾经在写字楼里吹着空调的“林工”,如今是这座城市里数万名蓝色骑手中的一员。这个转变,始于妻子留下的一纸离婚协议。她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留下了房贷和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朵朵活得好一点,林峰辞了职,跨上了这辆二手电动车。
他成了一枚陀螺,被生活这根鞭子抽得停不下来。
风吹日晒,腰酸背痛,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最怕的,是手机上弹出的差评,以及女儿在电话里委屈的声音。
这天下午,最炎热的时刻,女儿的电话打了过来。
“爸爸,你今天能早点回来吗?”朵朵的声音带着小小的期盼。
林峰的心立刻软了下来,他把车停在路边,柔声问:“怎么了宝贝?”
“美术课要用新的水彩笔,我那盒……好几个颜色都画不出来了。”
林峰一阵心酸。他早就答应给女儿买新的,却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拖再拖。女儿是他唯一的铠甲,也是他最柔软的软肋。
“没问题!”林峰立刻保证,声音洪亮,“爸爸今天多跑几单,下班就去给你买最大、颜色最多的那一盒!我们朵朵要做全班最厉害的小画家!”
“耶!爸爸万岁!”
女儿的欢呼声,像一针强心剂,瞬间驱散了林峰所有的疲惫。他挂掉电话,拧动油门,再次冲入茫茫车流。为了那盒水彩笔,为了女儿的笑脸,他必须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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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系统强制派来一个订单,备注栏里一连串鲜红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十万火急!!!救命!!!十五分钟内务必送到!!!”
是一个药品单,从市中心送到城西的高档小区,路程超过八公里。在晚高峰即将到来的城市里,十五分钟,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拒绝的念头只闪现了一秒,就被“差评警告”的图标压了下去。一个差评,意味着一天的汗水至少白流三分之一。他咬牙接了单。
电话立刻就打了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利而惶恐:“喂!你是骑手吗?快点!我儿子哮喘犯了,等药救命!你要是耽误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您别急,我马上去取药……”
“废话少说!赶紧的!”对方粗暴地挂了电话。
听到“救命”两个字,林峰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能想象一个母亲的绝望,那可能是一个和朵朵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将速度提到了极限。
取药,飞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红灯、实线、规则,在一条可能正在消逝的生命面前,都失去了分量。他闯了两个红灯,终于在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只剩最后一个路口时,看到了希望。
面前的信号灯,在他眼前由黄转红。林峰没有丝毫犹豫,看准车流的间隙,猛地一拧油门,准备冲过去。
就在此刻,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左侧呼啸而来,显然也想抢这最后几秒的绿灯。
“砰——!”
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林峰连人带车被撞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头盔狠狠磕在地上。左腿和胳膊传来钻心的剧痛。
“你他妈找死啊!没长眼吗?”轿车司机是个壮汉,下车就指着他破口大骂。
林峰顾不上争辩,也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他挣扎着爬起来,第一时间寻找那个救命的药盒。万幸,药盒完好无损。
就在这时,客户的电话又来了,声音已近乎歇斯底里:“你死哪儿去了!我儿子快不行了!我要投诉你!”
“我……我出车祸了。”林峰扶着膝盖,疼得声音都在抖,“就在你家小区门口的路口。”
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那头爆发出更尖锐的叫喊:“车祸?我管你什么车祸!我儿子要死了!你现在,立刻,马上把药给我送过来!爬也要给我爬过来!”
林峰陷入了两难。一边是暴怒的轿车司机,一边是等着救命的孩子。
“别想跑!我已经报警了!”轿车司机赵军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一个女人疯了一样从小区里冲了出来,正是那个客户王丽。她一把抢过林峰手里的药盒,看清了现场的状况,立刻对着赵军吼道:“没看见这边要出人命吗?不就是撞了下车,多少钱我赔!现在让他送我去医院!”
“他不能走!这是肇事逃逸!”赵军不依不饶。
“逃你妈的逸!”王丽状若疯狂,“我儿子要是有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林峰看着王丽脸上混着泪水和惊恐的表情,想到了自己的朵朵。如果现在需要救治的是朵朵……这个念头让他做出了决定。
“大哥,我不跑。”他对赵军说,“你记下我的信息,我先送孩子去医院,救人要紧!”
“放屁!”
“我说了我赔!”王丽掏出几张钞票塞进赵军手里,“不够的我回来再给!现在给我让开!”
赵军愣了一下,似乎被王丽的气势镇住,将信将疑地松了手,嘴里却还不干不净:“行,我记住你们了,要是敢跑,我把你们底都给掀了!”
林峰来不及多想,扶起变形的电动车,一个保安抱着一个脸色青紫的孩子跑了过来。王丽接过孩子,跨上了后座。
“去最近的医院,快!”
电动车发出一声哀鸣,载着三个人,再次冲了出去。林峰从后视镜里瞥见,那个司机赵军正拿着手机,对着他的背影拍摄。
他心里一沉,但孩子微弱的呻吟声,压倒了一切。
03
急诊室的灯熄灭了。
医生走出来,宣布孩子已经脱离危险。王丽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林峰靠在墙边,默默松了口气。左腿的裤子已经被血粘住,胳膊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
王丽哭够了,站起身,走到林峰面前,递过来一沓钱。“谢谢你。这是给你的补偿,医药费,修车费,误工费,都在里面。”她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
林峰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钱。孩子没事就好。”
一个父亲救另一个父亲的孩子,这不需要用钱来衡量。
王丽有些意外,收回了钱,只抽出两张一百的递给他:“那这是药钱和配送费。”
这一次,林峰收下了。这是他应得的,是给朵朵买水彩笔的钱。
他拖着伤腿,准备离开医院,他得回去处理那场车祸。可他刚走到门口,就被两名交警拦住了。
“林峰?”
“是,警察同志,我……”
“跟我们走一趟。有人报警,说你交通肇事后逃逸。”
“肇事逃逸?”林峰的大脑嗡的一声,“我没有!我是为了送孩子来抢救!那个孩子的妈妈可以作证!”
他急切地回头,王丽正抱着儿子走出来。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喊:“女士!你快跟警察同志解释一下!我是为了救你儿子啊!”
王丽的脚步停住了。她看了一眼林峰,又看了看警察,眼神里闪过一丝退缩。
她抱着孩子,隔着一段距离,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警察同志,我当时确实情况紧急,让他送我儿子来医院。至于他之前是不是发生了车祸,是不是逃逸,我就不清楚了。我当时太着急,什么都没注意。”
说完,她立刻叫了辆出租车,飞快地消失在车流中。
林峰如坠冰窟。刚才还性命攸关的紧急情况,转眼就变成了“不清楚”和“没注意”。
在交警队,他见到了腿上打着石膏的赵军。
“警察同志,就是他!闯红灯撞了我,然后就跑了!”赵军指着他,义愤填膺。
“我没有跑!我是去救人!”林峰的辩解苍白无力。
路口的监控录像被调了出来,画面清晰地记录了一切:林峰闯红灯,与轿车相撞,短暂争执后,载着王丽母子离开现场。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办案交警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你发生交通事故后,未保护现场并立即报警,而是驾车离开,已经构成肇事逃逸。”
“可是……”
“根据法律规定,你的行为将被处以罚款,并处行政拘留。”
“拘留?”林峰彻底懵了,“我女儿!我女儿一个人在家!我不能被拘留!”
“我们会联系你的家人。”
警察当场拨通了他前妻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我跟他没关系了,他的事别找我。孩子?我没空管。”
电话被无情地挂断。
最终,考虑到他确实存在救人的情节,拘留时间从十五天减到了七天。除了拘留,他还需承担赵军的全部医疗费和车辆维修费。因为他被认定为肇事逃逸,保险公司可以拒赔。
在被带走前,他用最后一次通话机会打给了房东王奶奶,谎称自己要出差几天,拜托她帮忙照看朵朵。他把手机里仅剩的几百块钱都转了过去。
“王奶奶,朵朵想要一盒水彩笔,您……您有空带她去买一盒,就说是爸爸送她的礼物。”
隔着铁门,他仿佛看到了女儿拿到礼物时的笑脸。
七天,只要熬过七天,一切都会好的。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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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七天的黑暗与煎熬,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林峰出来那天,阳光刺眼。他什么都没拿,拖着依旧疼痛的腿,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地走。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抱抱朵朵,亲手把那盒没来得及买的水彩笔补给她。
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时,手抖得厉害。
“朵朵,爸爸回来了!”
他推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屋子很干净,桌上放着一盒崭新的水彩笔,正是他想买的那种。可朵朵呢?
他发疯似地冲下楼,敲响了房东王奶奶的门。
开门的是泪眼婆娑的王奶奶。看到他,老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奶奶,朵朵呢?我的朵朵呢?”林峰的声音在发颤。
“小林啊……”王奶奶老泪纵横,“你……你得挺住……朵朵那孩子……没了……”
轰隆!
林峰感觉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炸开了,然后坍缩成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
在王奶奶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他拼凑出了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真相。
在他被拘留的第三天,朵朵突发高烧,急性肺炎。王奶奶把她送到医院,需要立刻住院,但押金不够。老人拿出所有积蓄,还是差一大截。她给他前妻打电话,对方直接拒接。她想取林峰卡里的钱,却发现卡被冻结了。
是那个司机赵军。为了确保能拿到赔偿款,赵军第一时间就去法院申请了财产保全,冻结了林峰名下所有的银行账户。
就因为缺那笔救命的住院费,朵朵的病情被耽误了。等王奶奶东拼西凑借到钱,孩子的病情已经急转直下,转到大医院时,已经回天乏术。
“那盒水彩笔……”王奶奶指着楼上,泣不成声,“是孩子昏迷前,一直念叨的……我……我就做主给她买了……可她……她没等到你回来……”
林峰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某个瞬间被蒸发干净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空壳,灵魂被抽走了。
他的铠甲碎了,他的世界塌了。
是赵军,如果不是他申请财产保全,朵朵就能及时住院。
是王丽,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儿子,他根本不会出车祸,不会被拘留,不会让朵朵一个人面对病魔。
是他们。
是他们联手,杀死了他的女儿。
这个念头,像一颗淬了毒的种子,在他死寂的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黑色巨树。
他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一点幽幽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火苗。
他想起了那张订单上的地址。那个高档小区的名字,那栋楼,那个门牌号,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他的步伐很稳,没有一丝踉跄,像一个走向既定命运的行刑者。他穿过街道,穿过人群,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精致的防盗门前。
就是这里。门后面,住着那个被他拯救的家庭。他们此刻,应该正享受着晚餐后的温馨时光吧。那个被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孩子,是不是正活蹦乱跳?
而他的朵朵,却独自躺在冰冷的盒子里。
凭什么?
林峰缓缓抬起手。他的手上空无一物。
他敲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地狱的丧钟。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后。
林峰静静地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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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
门里的王丽,正通过那个小小的镜片向外张望。
当她的视线聚焦在门外那张脸上时,她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开门……”门外人的声线低沉,是那个外卖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