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写作的零度》
罗兰·巴尔特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福楼拜和语句
早在福楼拜以前,作家们就已对风格的精雕细琢、对不断更改的辛劳,以及对为了些许成就而花费无数时间的不幸必要,感受良多,并屡有论述。但是对于福楼拜来说,他所耗费的辛劳是与此完全不同的;对他而言,风格的劳作竟成为一种不可言传的痛苦(他甚至于对此常常唠叨不止),有如一种赎罪式的煎熬,对此他却未获得过任何神奇性的(即偶然性的)补偿,就像是许多作家可能会从中获得某种灵感的回报一样:风格,对福楼拜而言,就是绝对的痛苦、无限的痛苦、无用的痛苦。写作的过程极其缓慢(“本周4页”,“一页写了5天”,“写完两行,费了两天”);写作要求“无可挽回地告别生活”,一种无情的自闭行为。对此我们注意到,福楼拜的自闭选择,独一无二地只是为了风格,而同样广为人知的普鲁斯特的自闭行为,其目的则是要获得全部作品:普鲁斯特居室不出,因为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以及有死亡迫在眉睫的理由。福楼拜呢?因为他有没完没了的字句要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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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闭门不出,普鲁斯特就无休无止地增加着写作的篇幅(他的著名的“手记本”),福楼拜则删除、修改,不断地回到原点,再重新开始。福楼拜自闭环境的中心(作为一种象征)是一件家具,不是书桌,而是沙发床:当沉入痛苦深渊时,福楼拜就倒在沙发上:这是他的“腌渍汁”,一种意义含混的情境,实际上,失败的记号也是进行幻想的位置,从那里工作会渐渐恢复、会赋予福楼拜一种新的材料,以供他继续涂改。福楼拜把此西西弗斯式的循环劳作,用一个很强烈的词加以描述:残酷(atrose),这就是他为此奉献一生所获得的唯一报偿。
表面上看,风格牵扯到作家的整个生存,因此最好从此以后称其为一种写作:写作就是生存(福楼拜说,“对我来说,一本书永远相当于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书籍的目标是写作,而不是出版。通过奉献生命而获得验证的——或获得报偿的——这种卓越标准,多多少少修正了关于“写好”的传统概念,而“写好”通常被看作观念或激情的最后衣装(装饰)。首先,对于福楼拜来说,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对立本身消失了:写作和思想只是一件事,写作就是全部生存。于是,我们看到诗歌对散文的优越性逆转了过来:诗歌对于散文来说,相当于后者的限制性反映,一种严格而有效的代码的形象;这个模型对于福楼拜具有一种意义含混的吸引力,因为,散文必须既追随诗歌又超越之,既向其看齐又将其吸收于内。最后,我们看到一部小说制作所需要的一种技术性任务之特殊分布。古典修辞学专注于布局(dispositio)的问题,或话语诸组成部分的秩序问题[我们不要把它和构成(compositio)相混淆,后者指语句的内部诸成分的秩序]。福楼拜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他没有忽略与叙事过程相关的任务,不过此类任务与其主要计划显然只有松散的联系:撰写作品或其任何片段,岂止是“残酷的”,简直就是“乏味的”。
可视为“历险过程”的福楼拜的写作(而且对于这个词,我们想赋予它一种积极的意义),于是被限制在我们通常所谓风格更改的范围之内。风格的更改无论如何都不是修辞学上的偶然事件;它们影响到语言代码这样的基本代码;它们责成作家把语言结构体验为一种激情。在这里我们应该准备接纳一种可称之为“更改语言学”(而不是风格学)的理论,它大致对称于Henri Frei所说的错误语法学。
作家在其手稿上所做的更改,可以不难按照所用纸张上的两条轴线加以分类。在垂直轴上所做的是字词替换(即“删除”或“犹豫”);在水平轴上是句段的取消或增加(即“改写”)。
于是,纸张上的轴线不折不扣相当于语言的轴线。第一种更改是替换性的、隐喻性的,它们意在取代一个记号,这个记号最初是由另一个记号给出的,后者选自一个由诸近似而不同的成分所组成的聚合体。于是这类更改可以相关于语素(monèmes)[雨果在其“妩媚而裸体的爱登醒来”一句中用pudique(害羞的)代替charmant(妩媚的)],也可以相关于音素,即当涉及禁止叠韵(古典散文对此不予容忍)或禁止过强的同音异义词使用时,后者被认为显得滑稽可笑(如Après cet essai fait: cétécéfé)。第二种更改(相对于纸张的水平轴)是联结性的、换喻性的,这类更改法影响着信息的组合段链,即通过以下两种修辞学模式中的增减法来改变其量值:这就是省略法(ellipse)和催化法(catalyse)。
简言之,作家掌握三种主要类型的更改法:替换型(substitu-tives),缩减型(diminutives),增添型(augmentatives);他可以借助转换法(permutation)、检删法(censure)和扩展法(expan-sion)来进行更改工作。但是这三种更改法类型的身份彼此不一,而各自的“际迂”也不一样。置换和省略只涉及有限制的句组。聚合体由分布限制成分(原则上这会迫使作家只转换同一类的词项)和意义限制成分所封闭,因此要求作家交换近似的词项。
正如我们不可能使用任何一个其他记号来置换某一记号一样,我们也不可能无限地缩减一个语句。缩减式更改(省略法)最终会遇到一切语句的不可再予缩减的“细胞”,主谓词组(不难理解,在实际应用上,省略法的限制,由于种种文化制约因素,如和谐性、对称性等,往往提前出现):省略法受到语言结构的限制。相反的,语言结构本身使我们能够毫无限制地运用增加更改法。
一方面,词类可以无限扩大(只要通过推演方式),而另一方面(这一点在此特别与我们的讨论有关),语句中可以无限地放进插入句和加以扩充:催化作用理论上是无限的。即使语句结构实际上为文学模式(如诗韵方式)或为物质性限制(人类记忆力的限制,此外其他限制都是相对性的,因为古典文学允许使用日常语言几乎不触及的复合句)所支配和制约,仍然真确的是,处理语句的作家可体验到无限的言语自由,后者有如内嵌于语言结构之内似的。所以此处所谈的乃是有关自由的问题,而且我们必须注意,我们刚谈到的三类更改法具有着不同的际迂。按照古典风格理想,作家被要求无休无止地进行置换和省略的改写工作,借助有关“准确字词”和“简明性”的更改法神话,二者都是达至“明晰性”的保证,虽然他在写作扩展过程中将失去此简明性。在古典手稿中,置换和删除随处可见,但是我们除了在卢梭,特别是在司汤达那里外,几乎看不到增添式更改,他们对“良好风格”的颠覆性态度是广为人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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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回到福楼拜。他在手稿上所做的更改当然是各式各样的,但是如果我们坚持注意他自己的说法和评论,其风格的“残酷感”集中于两点上,这也是作家的两个十字架。第一个十字架是字词重复,它相关于置换性更改法,因为它是字词的(语音)形式,过于直接的字词置换必须加以避免,以保持住其内容。如我们所说,更改法的可能性是有限的,却会因此减轻作家的责任感。但是在此福楼拜引生出一种因无限更改所带来的烦乱:对他来说,困难不在于更改法本身(实际上这是有限的),而在于何处必须更改的审慎判断:某些重复性出现了,它们前一天还没被注意到,所以不能保证之后不会再发现新的“错误”。因此出现了一种忧虑的不安,因为总会有可能发现新的重复:文本,即使是精心写出的,也总会在某种意义上埋藏有重复性的危险。
置换法在运用中是有限的,因此是可以放心的,但由于其具有无限可能的位置而变得自由和因此令人烦恼:聚合体当然是封闭的,但因它和每一意指单元发生作用,就会遭遇无限的组合段。福楼拜写作的第二个十字架是话语的转换(联结——articulations)。如我们期待于一位作家的,他连续地把内容吸收入形式(或者更准确说,由其反面所主张者),观念的联结不是直接体验为一种逻辑的限制,而是必须按照能指来规定。应该获得的是流动性,言语过程的最佳韵律,“序列”(suivi),简言之,这个flumen orationis(言语流)已为古典修辞学家所要求。在这里,福楼拜再次面对组合段更正法的问题:好的组合段是在收缩(constriction)和扩张(dila-tation)之间维持极端力量间的平衡。但是省略法通常受到语句单位结构本身的限制,福楼拜则重新把一种无限自由引入其内:语句一旦写成,他就调整其组成成分,然后再使其朝向新的表达;就像是不断地把太紧的东西“拧松”一样:省略法马上又会遇到扩展法引来的烦乱感。
因为这的确是一个有关诱惑的问题:更正是无限的,对其不存在明确的制裁。更正方法汇编是相当系统性的——而就此而言它们可本来是令人安心的——,但是因为它们的应用点是无限的,结果又不可能令人心安:它们既是被结构化的,又是浮动的。但是这种诱惑,并非是为了话语的无限性这种传统的修辞学领域。它与一种语言学的对象相连,后者当然是修辞学所熟知的,至少从在Hali-carnasse的Denys和无名氏《论崇高》中发现了“风格”时起,但是福楼拜赋予其一种力量无穷的技术性的和形而上学的存在,这就是语句。
对福楼拜来说,语句既是风格的单位、作品的单位,又是生命的单位,它吸附着他对其小说写作信心之本质。如果我们想摆脱任何比喻式的表达,不妨说,福楼拜的生活就是“制作语句”。可以说,语句就是作品的双重反映,在语句制作层,作家创造了此作品的历史:语句历险也就是福楼拜小说中之小说。于是,在我们的文学中,语句成为一种新的对象:不仅是在法理上,如同福楼拜对此所作的无数次宣布那样,而且是在事实上。福楼拜的语句是直接可识别的,不是按其“姿态”“色彩”或作家习惯的表达方式——我们可按此来描述任何作家,而是因为它永远呈现为一种分离的、确定的对象,对此我们几乎可以说是可传达的对象,虽然它并不类似于一种格言模型,因为其单元并不受限于内容的范围,而是从属于将其确定为一个对象的明显计划:因此可不妨说福楼拜的语句是一种事物(chose)。
正如我们在谈到福楼拜的更正法时所说,这个事物有一个历史,而且这个来自语言结构本身的历史,被福楼拜刻印于自己作品的所有语句中。福楼拜在语句面前的戏剧(他的信心可授权在此使用如此浪漫性的字词)之展开可被表述如下:语句是一个对象,对象的有限性可以产生迷惑力,后者类似于支配着诗歌韵律完美的那种有限性,但同时,由于扩展法的机制本身,每一个语句都是不可能饱和的,不存在结构性理由使其非止于此处而不是止于彼处不可。工作以便完结语句(像诗行那样),福楼拜在其写作的时时刻刻,在其一生中,默默这样说,而矛盾的是,他却又不得不时时申明(像他在1853年记下的那样):这是永远不可能完成的。
福楼拜的语句也就相当于这一矛盾的一种痕迹,这是作家在闭门写作无数个小时得过程中所强烈体验到的:这个矛盾就像是一种无限自由之终止而毫无收益一样,在其中却刻载入一种形而上学的矛盾:因为语句是自由的,作家就注定了不是去寻求最好的语句,而是注定了去承接一切语句。任何神祇,哪怕艺术之神,都不可能使此类工作一劳永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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