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周五下午三点零七分,正式提交的离职单。
人事总监刘姐的表情,像是吞了一整颗柠檬,连着皮。
“林周,你不再考虑一下?”
她把那张薄薄的A4纸推过来,指尖在“离职原因”那一栏上轻轻敲了敲。
我写的很敷衍:个人原因。
比这四个字更敷衍的,是我的表情。
我笑了笑。
“不了,刘姐。都想好了。”
她叹了口气,眼神越过我,飘向总裁办公室那扇紧闭的、贴着深色磨砂膜的玻璃门。
“子言……陈总知道吗?”
我点点头。
“我第一个跟他说的。”
刘姐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红色印泥,在那张决定我自由的纸上,重重盖下一个章。
像是给一份死亡证明盖戳。
我的企业生命,在这一刻,宣告终结。
我没有多少东西要收拾。
一个用了五年的保温杯,一个颈枕,一小盆快要被空调风吹死的绿萝,还有抽屉最深处的一包备用卫生巾。
我把它们一股脑塞进一个牛皮纸袋里。
工位上那台跟了我三年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我没来得及关掉的最后一个项目排期表,密密麻麻,像一张网。
过去五年,我就活在这张网里。
现在,我走了,网还在。
我关掉显示器。
世界清静了。
路过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工位,他们大多假装在忙,眼角的余光却像探照灯一样追随着我。
只有刚毕业没两年的小张,红着眼圈,追到电梯口。
“周姐,你真的要走啊?”
我嗯了一声,按了下行键。
“以后……以后项目上有什么事,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着他,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小张,你记住,公司没了谁都照样转。”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
“但是,地球没了你,照样转,你没了地球,你转不了。”
这是句废话。
但那一刻,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他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又长又沉,仿佛积攒了五年。
手机震了一下。
是陈子言发来的微信。
“东西都拿走了?”
我回了一个字。
“嗯。”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最后却只发来一句。
“路上小心。”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没再回复。
小心?
我这五年,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小心到了骨子里。
现在,我只想横冲直撞。
走出写字楼大门,下午四点的阳光有点晃眼。
我眯着眼,看见马路对面那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子绿得发亮。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它这么好看?
哦,对。
以前这个点,我都在开每周最熬人的项目复盘会。
会上,陈子言会把所有部门的负责人挨个骂一遍,用词精准,角度刁钻,像一把手术刀,总能一刀扎在你最疼的地方。
而我,作为COO,负责在他发飙后,安抚人心,收拾烂摊子,然后把下一个季度的KPI,像枷锁一样,一个个套在那些被骂到面如死灰的脑袋上。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的价值。
现在想想,我更像个拿着鞭子的监工。
陈子言是老板,我是他最顺手的那条鞭子。
我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莲花菜市场。”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一个从CBD出来的白领,目的地是菜市场,有点违和。
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汇入车流。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讨价还价的声音,剁肉的声音,活鱼在盆里扑腾的声音,混杂着一股鱼腥、肉臊和蔬菜的土腥气。
这股味道,冲散了我鼻腔里残留了五年的、写字楼中央空调那股沉闷的、毫无生气的味道。
我突然觉得,我活过来了。
我买了一条鲈鱼,一斤肋排,还有一把翠绿的小葱。
卖鱼的大姐手起刀落,刮鳞开膛,动作麻利得像个武林高手。
“姑娘,鱼回去清蒸,葱丝姜丝铺上,热油一浇,鲜得很!”她把处理好的鱼装进袋子,热情地传授秘诀。
我笑着说好。
这种充满了生活智慧的交流,比任何项目会议都让我感到踏实。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
我那个五十平米的一居室,被我收拾得干净整洁。
儿子乐乐的照片摆在玄关最显眼的位置,他才四岁,在幼儿园,跟着我爸妈。
我辞职,一半原因是为了他。
我想多陪陪他,在他还需要我的时候。
我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鲈鱼上锅蒸,肋排下锅炖,再拍一根黄瓜。
厨房里很快就弥漫起食物的香气。
我打开手机,点开那个被我屏蔽了无数次的“XX核心决策群”。
里面已经炸了锅。
【市场部-王总监】:什么情况?林周真的走了?交接都没做完啊!下周跟辉腾的会谁去谈?
【技术部-老李】:我刚听说,懵了。她手里的项目线索图,只有她自己理得清,我们这接不住啊!
【销售部-赵胖子】:我操!真的假的?她走了公司得瘫一半吧?陈总怎么想的?
我看着这些消息,心里没什么波澜。
瘫一半?
不至于。
但阵痛是免不了的。
我退出了那个群。
然后,我点开一个置顶的,只有两个人的群。
群名叫“我们仨”。
另一个是我妈。
我发了一张正在炖着的排骨的照片。
【我】:妈,我离职了。明天去接乐乐回来住几天。
我妈几乎是秒回。
一个“OK”的手势。
然后是一段语音。
我点开,她的大嗓门差点把手机震飞。
“离大谱!终于离了!你那个鬼公司,早该滚蛋了!我外孙子都快不认识你了!赶紧把乐乐接回来,我给你俩做好吃的!”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兴哭。
鱼蒸好了,我把滚烫的热油“刺啦”一声浇在葱丝上。
香气瞬间炸开。
我盛了碗米饭,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前,慢慢地吃。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自由的味道。
周末,我去幼儿园接了乐乐。
小家伙一看见我,就跟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我怀里。
“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他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口水糊了我一脸。
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因为妈妈以后都有时间陪乐乐了。”
“真的吗?”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装了星星。
“真的。”
我带他去了游乐场,陪他坐旋转木马,玩海洋球,看他笑得前仰后合。
我给他买了他最爱吃的草莓味冰淇淋,他吃得满嘴都是。
我拿出手机,想给他拍张照。
屏幕亮起,几十条未读微信和未接来电弹了出来。
大部分来自公司的同事,还有几个是合作方。
我划了划,看到了陈子言的名字。
他打了三个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回。
乐乐拽了拽我的衣角。
“妈妈,我想去玩那个,那个大滑梯!”
“好,我们去。”
我收起手机,牵着他的小手,走向那个五颜六色的城堡。
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的烦恼,都与我无关。
周一,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斑。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舒展开了。
乐乐还在我身边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给他做了份鸡蛋羹。
日子慢下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手机又在桌上嗡嗡震动。
我看了一眼,是小张。
我接了。
“周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虑。
“怎么了?”
“出事了,周姐。辉腾的项目,黄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辉腾是公司下半年最大的单子,我跟了整整半年,从最初的接触,到方案修改了十几版,好不容易才走到签约前这临门一脚。
“怎么会黄?上周五不还好好的吗?”
“宋……宋总监去谈的。”
小张口中的宋总监,叫宋薇。
一年前空降来的战略发展部总监,哈佛毕业,履历光鲜,满嘴都是Web3.0和元宇宙,PPT做得比谁都漂亮。
也是陈子言现在最信任的人。
更是,我们离婚的导火索之一。
“她说什么了?”我问。
“她说我们之前的方案太保守,给辉腾画了个更大的饼,说要帮他们打造什么商业闭环生态链……结果辉腾那边觉得我们太虚,不靠谱,今天一早就发了邮件,说合作终止。”
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宋薇在会议室里,用她那特有的、带着优越感的语调,口若悬河的样子。
陈子言一定在旁边听得频频点头,满眼欣赏。
他就是吃这一套。
喜欢听起来宏大、性感、充满未来感的东西。
至于能不能落地,怎么落地,他不管。
那些都是我的事。
“陈总什么反应?”
“发了天大的火,在办公室里摔了杯子。现在整个公司气氛都跟冰窖一样。”小张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周姐,大家都说,这事要是你在,肯定不会这样。”
我苦笑了一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周姐,要不……你给陈总打个电话?”小张试探着问。
“打给他干什么?教他怎么收拾烂摊子吗?”
我的语气有点冷。
小张不说话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别想太多,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我挂了电话。
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我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要为公司这些破事心烦?
是因为那是我五年心血的结晶吗?
还是因为,那个摔杯子的男人,曾经是我最亲密的爱人?
我和陈子言是大学同学。
我们一起创办了这家公司。
从一个十几平米的民房开始,没日没夜地写代码,跑客户。
公司拿到第一笔融资的时候,我们去领了证。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后来,公司越做越大,他越来越忙,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他开始嫌我保守,跟不上他的思维。
他开始欣赏像宋薇那样,能陪他一起“仰望星空”的人。
我们之间的争吵,百分之九十都关于公司战略。
他要激进,我要稳妥。
他觉得我拖了他的后腿。
我觉得他在把公司往悬崖边上推。
离婚那天,我们很平静。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他说:“林周,我们可能真的不适合了。你想要的安稳,我给不了。我想要的冲锋,你跟不上。”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房子和车子都给你,乐乐跟我。公司股份,我会折现给你。”他像在谈一笔生意。
“乐乐跟我。”我只说了这四个字。
他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
也许在他心里,儿子的分量,远不如他那个宏伟的商业帝国。
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他继续当他的高光总裁,我继续当他的幕后COO。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他带着公司,在宋薇的“指导”下,一路狂奔向深渊。
我提了离职。
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公司。
我只能救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先是公司资金链紧张的传闻开始在业内流传。
然后是几个核心技术人员被竞争对手挖走。
再然后,是媒体爆出我们公司数据造假,欺骗投资人。
股价应声大跌。
小张每天都给我发“战报”,字里行间都是绝望。
【周姐,完了,供应商上门来堵门要账了。】
【周姐,又有两个组长走了。】
【周姐,公司账上,好像真的没钱了。】
我看着这些消息,心情复杂。
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凉,也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离开的决定,是不是太自私了。
如果我还在,是不是能阻止这一切?
哪怕不能,至少也能让它崩塌得不那么快,不那么惨烈。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我掐灭了。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为一个不珍惜我、不信任我的人,耗尽我最后一点心力?
为了那可笑的“夫妻情分”?
还是为了所谓的“创业元老”的责任?
都他妈见鬼去吧。
我关掉手机,专心陪乐乐搭积木。
他搭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城堡。
“妈妈,你看,这是我们的家!”
我摸了摸他的头。
“嗯,这是我们的家。”
一个没有陈子言,但很稳固的家。
公司倒闭的消息,是在一个周三的上午,通过财经新闻的推送,砸到我脸上的。
【知名科技公司“启航网络”今日宣布申请破产清算。】
“启航网络”,我和陈子言给公司取的名字。
寓意是,从这里启航,驶向星辰大海。
现在,船沉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手机屏幕上,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像一场跑了很久很久的马拉松,终于到了终点。
而我,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紧接着,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有前同事来询问情况的,有猎头来挖人的,有媒体记者来约采访的。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在沙发上。
乐乐正在客厅地毯上玩托马斯小火车,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乐乐,我们来玩个新游戏好不好?”
“什么游戏?”
“我们来给小火车铺一条新的轨道,一条永远不会翻车的轨道。”
那天下午,我陪着乐乐,用积木铺了满地的新轨道。
纵横交错,但每一条路,都有出口。
晚上十点,我把乐乐哄睡着。
走出房间,看到手机屏幕上,有27个未接来电。
全都来自同一个人。
陈子言。
我拿起手机,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知道他会找我。
但我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手机又一次疯狂地响了起来。
还是他。
我深吸一口气,划开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能听到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为什么不救公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质问,“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会这样!你眼睁睁看着它死!林周,你为什么这么狠!”
我拿着电话,走到阳台上。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陈子言,你是在质问我吗?”
“不然呢?!”他吼道,“你是公司的COO!你是公司的元老!你拿着公司第二多的股份!公司是你我一手做起来的!它就像我们的另一个孩子!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就这么看着它死!”
另一个孩子?
我差点笑出声。
“陈子言,你还记得我们离婚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吗?”
他那边顿住了。
“你说,我跟不上你的冲锋。你说,我想要的安稳,你给不了。”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当初的话,感觉像在撕开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你说,让我拿钱走人,不要再对公司的战略指手画脚。”
“我……”他语塞了。
“从辉腾那个项目开始,宋薇拿出的每一个方案,我哪一个没有反对过?我做的风险评估报告,你看过一眼吗?”
“那个时候,我说公司会出事,你信吗?你只觉得我是在嫉妒,是在给你添堵!”
“我把乐乐带走,你说好,因为你没有时间照顾他。我把COO的位置让出来,你也没意见,因为你觉得宋薇比我更懂未来。”
“我把所有的路都给你让开了,让你带着你信任的人,去冲,去闯。现在船翻了,你反过来问我,为什么没有在岸上给你扔个救生圈?”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陈子言,你凭什么?”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只有他越来越沉重的喘息。
“公司申请破产,是你签的字。把公司带到今天这一步的,是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你不是在问我为什么不救公司。”
“你只是想找个人,来分担你的失败和悔恨。”
“对不起,这个人,我不想当。”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留。
不,不对。
我回头,看了看客厅里那盏温暖的落地灯。
看了看乐乐房间门缝里透出的柔和夜灯。
这,就是我的灯。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给乐乐穿好衣服,送他去了幼儿园。
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辉腾的王总。
就是那个被宋薇的“大饼”吓跑了的客户。
“林小姐,冒昧打扰了。”王总的语气很客气。
“王总您好,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了启航网络的事,很遗憾。”他顿了顿,“说实话,我们当时非常看好你最初提出的那套合作方案,稳健,务实,而且很有前瞻性。可惜了。”
我心里一动。
“王总,都过去了。”
“不,林小姐,我觉得没有过去。”王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生意人的精明,“我听说你已经从启航离职了。不知道你对未来的职业有什么规划?”
“我……”
“是这样的,我们辉腾内部讨论过,你那套方案,我们依然很有兴趣。如果你愿意,我们想以项目外包的形式,把它交给你和你信得过的团队来做。预算方面,绝对有诚意。”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王总,我……现在没有团队。”
“团队是可以再建的嘛。”王总笑了起来,“启航倒了,但启航的人才还在。我相信以林小姐你的号召力,拉起一支精兵强将,不是难事。”
挂了电话,我站在马路边,有点发懵。
柳暗花明又一村?
机会,就这么砸到了我头上?
我突然想起了小张,想起了技术部的老李,还有那些虽然离开了,但能力和人品都信得过的老同事们。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地滋生。
也许,我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
只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曾经的梦想,和我想要的生活。
晚上,我正在厨房里给乐乐做他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送快递的,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子言。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
身上那件昂贵的定制西装,皱巴巴的,像一件廉价的地摊货。
他手里拎着一个乐高盒子,是乐乐念叨了很久的千年隼号。
“我……来看看乐乐。”他声音嘶哑,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没说话,让开了身子。
他走进屋,局促地站在玄关,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乐乐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跑出来。
“爸爸!”
他看到陈子言,高兴地扑了过去。
陈子言一把抱住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儿子的颈窝里。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默默地走回厨房,继续做饭。
锅里的鸡翅发出“滋滋”的声响,酱汁的甜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
这是人间的烟火气。
是他曾经最不屑,现在却最需要的东西。
他陪着乐乐,在地毯上拼了一晚上的乐高。
我没有打扰他们。
我坐在沙发上,用平板电脑,开始写一份新的项目计划书。
是给辉腾的。
也是给我自己的。
十一点,乐乐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我把他抱回房间,盖好被子。
出来的时候,陈子言还坐在地毯上,面前是已经初具雏形的千年隼。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林周。”
“嗯。”
“对不起。”
他说。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有恨吗?
好像已经淡了。
有爱吗?
也早就被消磨光了。
剩下的,只是一点点,对一个共同走过一段路的失败者的怜悯。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说,“你应该跟你自己说。”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所有人都离开我了。投资人要告我,员工要仲裁我,连宋薇……她也走了。拿着我给她的最后一笔钱,去了新加坡。”
果然。
我一点也不意外。
宋薇那样的女人,永远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
她爱的,是陈子言头上的光环,不是陈子言这个人。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房子要被拍卖,车子也抵押了。我甚至……不知道明天该睡在哪里。”
我沉默了。
我该同情他吗?
我该收留他吗?
我心里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
理智告诉我,把他赶出去,让他自生自灭,是他活该。
但情感上,我看着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我儿子的父亲,落魄到如此地步,又实在做不到那么绝情。
“沙发给你睡。”
我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床备用的被子和枕头,扔在沙发上。
“只有今晚。”
他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
“明天天亮,你就走。”我补充道,“看在乐乐的份上。”
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随即,又涌起一股混杂着感激和羞愧的复杂情绪。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
梦到我们大学时,在图书馆里抢一个座位的场景。
梦到我们挤在那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分吃一碗泡面。
梦到公司拿到第一笔订单,他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梦到我们站在纳斯达克的楼下,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这里敲钟。
梦里的画面,有多美好。
醒来后的现实,就有多残酷。
我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客厅里没有声音。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陈子言已经走了。
茶几上,放着我的那串备用钥匙。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的。
【谢谢。照顾好乐乐。】
我拿起那张纸条,在手里攥了很久。
然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我给小张打了电话。
“小张,帮我约一下老李、赵胖子他们,还有之前设计部的几个核心,就说我请大家吃饭。”
“周姐,你要……”
“我要,东山再起。”
我的新公司,在一个月后成立了。
名字很简单,就叫“新途”。
新的旅途。
办公室不大,就在一个创意园区里,租金不贵,阳光很好。
团队都是老面孔。
小张当了我的助理,老李负责技术,赵胖子继续跑销售。
大家都憋着一股劲。
辉腾的项目,很快就签了下来。
我们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干。
累,但是快乐。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为自己干。
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踩在地上。
我们不再画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饼,我们只关心,产品能不能用,客户满不满意。
半年后,项目一期成功上线,获得了辉腾的高度评价。
王总亲自摆了庆功宴。
宴会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林周,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
回家的路上,我让代驾司机,绕了一下路。
经过了启航网络原来的那栋写字楼。
楼下,曾经挂着“启航网络”巨大LOGO的地方,现在换成了一家我不认识的公司的名字。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永远不会为谁的离去而停下脚步。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
“喂,是林周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
“我是刘姐,启航人事部的刘姐,你还记得我吗?”
“刘姐,我记得。你好。”
“你好你好。”刘姐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我听说了,你现在自己干了,干得还特别好。真为你高兴。”
“谢谢刘姐。”
“是这样的,我打电话来,是想跟你说个事。关于陈子言的。”
我的心,沉了一下。
“他怎么了?”
“他……前段时间,我听人说,在工地上搬砖。”刘姐的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的,他那个人,心高气傲,欠了一屁股债,又放不下身段去求人。只能去干点苦力。”
我握着手机的手,收紧了。
“不过你放心,他现在不干了。”刘姐话锋一转。
“嗯?”
“他爸妈,把他接回老家了。他家在小县城,开了个小卖部。我听回去看他的同事说,他现在就在店里帮忙,看看店,理理货,人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但……看起来,踏实了。”
踏实了。
这个词,从刘姐嘴里说出来,让我百感交集。
他曾经最讨厌的,就是“踏实”这个词。
他觉得那是平庸的代名词。
现在,生活终于把他打磨成了,他曾经最看不起的样子。
这算是一种报应吗?
我不知道。
“刘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林周,都过去了。你们都得往前看。”
是啊。
都过去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
回到家,乐乐已经睡了。
我走进他的房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
“妈妈……新轨道……”
我笑了。
是啊,宝贝。
妈妈给你,也给我自己,铺了一条全新的轨道。
这条路,也许没有那么宽,没有那么快。
但它足够稳。
足够我们,安安稳稳地,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两年后。
“新途科技”拿到了A轮融资。
投资人是圈内非常有名的VC,他们看中的,是我们稳健的业务模式和极强的团队执行力。
公司搬进了更大的办公室,团队也扩充到了五十人。
庆功宴上,大家都喝嗨了。
小张端着酒杯,脸红扑扑地跑到我面前。
“周姐,我敬你一杯!”
“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我跟他碰了碰杯,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别这么说,没有你们,也没有我的今天。”
我说的是实话。
宴会结束后,我一个人开车回家。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我无意间一转头,看到了旁边公交站台的广告牌。
上面是一个奶粉广告。
代言人,是一个笑得很甜的女明星。
我认得她。
是宋薇。
她回国了,还进了娱乐圈,看样子混得不错。
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永远活在聚光灯下。
我看着她的海报,心里很平静。
绿灯亮了。
我收回目光,踩下油门。
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
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的人生,早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回到家,我妈还没睡,正在客厅看电视。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公司庆功宴。”我换了鞋,走过去。
“哟,拿到投资了?我闺女真厉害!”我妈一脸骄傲。
“乐乐呢?”
“早睡了。今天在幼儿园,老师又表扬他了,说他画画得了第一名。”
我笑了笑,心里暖洋洋的。
事业,家庭,孩子。
我曾经以为我无法兼顾。
现在,我好像都拥有了。
虽然过程,曲折了点。
电视里正在放一档午夜访谈节目。
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个什么青年企业家。
我妈突然“咦”了一声。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我抬头看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一个穿着朴素夹克的男人,正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主持人问他:“陈先生,听说您放弃了在大城市打拼的机会,回到家乡,用互联网技术帮助乡亲们卖土特产,还做得有声有色。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的心路历程吗?”
镜头给到他一个特写。
是陈子言。
他比两年前,看起来更黑更瘦了,但眼神,不再是空洞和绝望。
多了一丝平静和沉稳。
他对着镜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总裁的招牌微笑。
而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憨厚的笑。
“也谈不上什么心路历程。”他开口了,声音很平缓,带着一点点家乡的口音。
“就是……以前总想着要改变世界,要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后来摔了一跤,摔得很重。才发现,能改变自己身边的一点点小事,能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以前我总觉得,人要往高处走。现在我觉得,人要往实处走。”
“脚踩在地上,心里才不慌。”
他说完,又笑了笑。
我妈在旁边感慨:“这小伙子,说话还挺有道理的。”
她早就忘了,这个人,是她的前女婿。
我看着屏幕里的陈子言,心里忽然释然了。
他找到了他的路。
我也找到了我的路。
我们都从那场盛大的失败里,活了下来。
并且,以各自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关掉了电视。
“妈,不早了,睡吧。”
“好。”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窗外,月光如水。
我想,明天,应该又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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