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的时候,我正盯着屏幕上的一行代码发呆。
那行代码像个顽固的、长满了结的死扣,解开它,整个系统就能顺畅地跑起来。
解不开,就得推倒重来。
微信群的提示音,比这行代码更让我心烦。
【高三(2)班十年之约】。
群名十年没改过,红得刺眼。
班长艾特了全体成员。
“各位老同学,本周六晚七点,‘老地方’见。不准不来,不来的是孙子!”
后面跟了一长串“收到”和“遵命”的表情包。
我把手机翻了个面,假装没看见。
“老地方”是学校后街那家叫“再回首”的烧烤店,我们毕业散伙饭就在那吃的。
十年了,居然还没倒闭。
我不想去。
真的。
这种聚会,本质上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人生价值展销会”。
混得好的,衣锦还乡,享受众人艳羡的目光,把牛皮吹得震天响。
混得不好的,要么躲着不来,要么就得硬着头皮去当陪衬,给别人的成功故事充当背景板,顺便接受一些廉价的同情和过来人的指点。
我属于哪种?
我说不清楚。
所以,我选择不去。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私聊。
发小,王浩。
“诚哥,周六去不?都十年了。”
我回:“再说。”
“别再说啊,必须去。林薇这次也回。”
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咯吱一声,打开了我记忆里一个满是灰尘的角落。
高中的时候,她是班花。
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是安静的,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头发上,会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光。
她成绩很好,人也温柔。
我呢?
我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普通男生,成绩中游,长相中游,唯一的特点可能就是比较闷。
我和她唯一的交集,是高二那年,我得了重感冒,趴在桌上起不来。
放学后,全班都走光了,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桌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一盒感冒药。
旁边有张小纸条,字迹清秀。
“多喝热水,快点好起来。”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她。
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柚子味洗发水的气息。
从那以后,我的目光就总是不自觉地跟着她。
但我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会考上名牌大学,去大城市,拥有光鲜亮丽的人生。
而我,大概率就是留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找份安稳工作,娶妻生子。
后来,一切都和预想的差不多。
她去了上海。
我留在了本地。
偶尔从同学群里看到她的消息,晒的照片背景是陆家嘴的夜景,是精致的下午茶,是某个艺术展。
她变得更漂亮了,也更遥远了。
王浩的消息又来了。
“去吧,见见呗。你小子不是暗恋了人家三年?”
“滚。”
我回了一个字。
“嘿,还不承认。我可都记着呢,你那本日记,夹着人家的照片。”
我的脸瞬间有点发烫。
那是毕业的时候,我从毕业照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一寸大小。
“你再废话,我就把你大学时候裸奔的照片发群里。”
“别别别,哥,我错了。”
王浩秒怂。
“说真的,去吧。十年了,大家就是聚聚,聊聊天,没那么多想法。”
没那么多想法?
我嗤之以鼻。
王浩这种没心没肺的,当然觉得没那么多想法。
他在本地一家事业单位,朝九晚五,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安稳得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他去同学聚会,是去追忆青春的。
而很多人,是去攀比人生的。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屏幕上那行依旧无解的代码。
算了。
去就去吧。
就当是……去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潦草的句号。
周六晚上,我故意晚到了半小时。
推开“再回首”包间的门,一股热浪夹杂着孜然和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
“哟,陈诚来了!大忙人啊,现在才到!”
说话的是张鹏,以前班上的体育委员,现在挺着个啤酒肚,脖子上挂着条能拴狗的金链子。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
“路上有点堵车。”
“堵车?你开的啥车啊?我跟你说,这市区就得开我这X5,视野好,底盘高,一般的小车都得让你。”
张鹏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过去坐。
他面前的桌上,赫然放着一把宝马车的钥匙。
我没理他,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王浩在我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看见没,那德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张鹏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他去年在海南拿了块地,准备盖个度假酒店。
周围几个同学听得一脸崇拜,纷纷举杯敬他“张总”。
真是没劲。
我收回目光,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整个包间瞬间安静了一秒。
是林薇。
她穿了件简单的米色风衣,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化着淡妆。
十年过去,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让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从容和优雅。
她一进来,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哎呀,我们的大美女终于到了!”
张鹏第一个站了起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林薇,快来这边坐,给你留了位置。”
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那个位置,原本是留给“更重要”的人的。
林薇微笑着对大家点了点头,目光在全场扫过。
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似乎停顿了半秒。
然后,她冲我这边走了过来。
“这里有人吗?”
她指了指我身边另一个空位。
我愣了一下,旁边的王浩已经殷勤地站起来。
“没人没人,林大美女请坐!”
林薇对我笑了笑,坐了下来。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柚子香气,飘进了我的鼻子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张鹏的脸,瞬间有点挂不住。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林薇,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听说你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现在是哪个大公司的总监了吧?”
林薇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没有没有,就是普通上班族。”
“哎,太谦虚了。我可听说了,你在一家外企做市场经理,手下管着一个团队呢。”
另一个女同学插话道。
“是吗?那一个月得有好几万吧?”
“我听说上海那边,这种级别的,月薪都是两万起步。”
“不止吧,我表姐在上海,差不多的职位,年薪都五十多万了。”
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最庸俗,也最核心的方向。
工资。
林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没那么夸张,就是一万出头,混口饭吃。”
“哇!一万多!那也很厉害了!”
“就是啊,在我们这小地方,科长都拿不到这个数。”
“不愧是我们的班花,到哪都发光!”
赞美声此起彼伏。
张鹏更是得意,好像林薇的高薪是他发的一样。
“我就说嘛,林薇肯定错不了。来来来,我们一起敬未来的女强人一杯!”
一圈酒敬完,张鹏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开始在桌上巡视。
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陈诚,到你了。”
他笑得不怀好意。
“你现在在哪发财啊?”
我放下筷子,心里有点烦。
“就一普通小公司,写代码的。”
“哦?程序员啊,那工资挺高吧?我听说现在程序员很吃香。”
张鹏不依不饶。
王浩想帮我解围。
“哎呀,问这个干嘛,大家同学,谈钱多伤感情。”
“伤什么感情?关心一下老同学嘛。”
张鹏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股酒气喷在我脸上。
“说吧,诚哥,一个月多少?别不好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有好奇,有看戏,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们大概觉得,我一个留在小城,穿着普通,沉默寡言的人,肯定混得不怎么样。
我看着张鹏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
我淡淡地开口。
“四千。”
包间里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四千?不会吧?现在我们这儿,扫大街的都不止这个数了。”
“程序员不都月薪过万吗?陈诚你这……”
“可能……公司的效益不太好吧。”
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同情和鄙夷的成分更浓了。
张鹏笑得最大声。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四千?兄弟,你这不行啊。要不,辞了来跟我干吧?我那工地还缺个看门的,我给你开五千!”
周围的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王浩气得脸都红了,想站起来理论。
我按住了他。
没必要。
跟一头猪争论,赢了,你比猪还厉害;输了,你连猪都不如;打平了,你和猪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张鹏。
“不用了,谢谢。”
我的平静,似乎让张鹏觉得更爽了。
他以为我这是破罐子破摔,是无能为力的表现。
“别客气啊,大家都是同学。有困难,我这个当老同学的,肯定得拉你一把。”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是救世主。
我没再说话,低头夹了一口菜。
那菜,没什么味道。
我旁边的林薇,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喝口茶,目光低垂,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聚会的气氛,因为我这个“反面教材”的出现,显得更加热烈了。
每个人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汇报自己的“业绩”。
这个说自己去年换了套学区房。
那个说自己老公升了职。
还有的,直接开始讨论孩子上哪个国际幼儿园。
我像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突然,包间的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男人探进头来。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高三(2)班的聚会吗?”
班长站起来:“是啊,你是?”
“我……我是隔壁三班的李凯,我刚才好像看到我一个朋友在这边。”
李凯说着,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然后定格在我脸上。
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狂喜。
“陈诚!真的是你!”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激动地抓住我的手。
“我靠,我以为我看错了!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我有点懵。
李凯?
我搜刮了一下记忆,想起来了。
高中时隔壁班的一个书呆子,后来好像也去学了计算机。
我们没什么交情,怎么会这么激动?
张鹏在一旁不耐烦地开口了。
“哎,我说你谁啊?没看到我们正聚会呢?”
李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见到大神,太激动了。”
大神?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张鹏嗤笑一声。
“大神?你说他?”
他指着我,像在指一个笑话。
“他一个月才挣四千块,算哪门子大神?”
李凯的表情,瞬间变得像看白痴一样。
他看着张鹏,又看了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四千?陈诚?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转过头,对着我。
“诚哥,你别逗我了。你那个‘潮汐算法’的优化方案,光是授权给‘风行物流’一家,一年的费用就不止七位数了吧?你跟我说你月薪四千?”
“潮汐算法”?
“风行物流”?
“七位数”?
这几个词,像一颗颗炸弹,在包间里炸开。
所有人都懵了。
张鹏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王浩张大了嘴,能塞进一个鸡蛋。
连一直沉默的林薇,都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这个李凯,我想起来了。
他现在就在“风行物流”的技术部工作。
我那个项目,是匿名的,通过一个第三方平台接的。
没想到,世界这么小。
我赶紧给李凯使眼色。
“你认错人了吧?”
李凯却完全没get到我的意思,反而更激动了。
“认错?怎么可能!整个圈子里,能把那个底层架构优化到那种程度的,除了你‘C神’,还能有谁?我们老大天天在办公室把你挂在嘴边,说你是我们行业的‘扫地僧’!”
“C神”?
“扫地僧”?
信息量太大了。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在我、李凯和张鹏之间来回移动。
那种感觉,就像在看一部反转剧。
张鹏的脸,已经从红变成了猪肝色。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七……七位数?一年?那不就是……上百万?”
李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那是去年的行情了。今年‘潮汐’2.0版本一出,几家大厂都在抢,听说光是竞标的门槛就翻了一倍。诚哥,你这是真发了啊!什么时候请客?”
我头疼得厉害。
我只想当个小透明,吃顿饭就走。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我瞪了李凯一眼。
“你喝多了吧?赶紧回你那屋去。”
李凯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了看周围诡异的气氛,挠了挠头。
“啊?哦……哦……那,那诚哥,我先走了,我们微信聊。”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留下一屋子石化的人。
过了足足半分钟,班长才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那个……陈诚,李凯说的是真的啊?”
我能怎么说?
我叹了口气。
“就是接点私活,挣点零花钱。”
“零花钱?”
张鹏的声音都变调了。
“上百万的零花钱?陈诚,你他妈耍我们呢?”
他的表情,从刚才的鄙夷,变成了羞恼,最后是赤裸裸的嫉妒。
之前那些附和他的人,也都尴尬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诡异。
我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我站起身。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用。”
“哎,陈诚,别走啊!”
班长赶紧过来拉我。
“这……这都还没聊几句呢。”
“是啊,诚哥,原来你才是我们班隐藏最深的大佬啊!”
“刚才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往心里去啊。”
态度的转变,就是这么现实,这么快。
我懒得应付。
挣脱班长的手,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
留下身后那一屋子的尴尬和惊叹。
走出烧烤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烦躁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夜晚的街道,车流不息,霓虹闪烁。
这个城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奋力地奔跑着。
有的人喜欢把自己的速度和里程广而告之。
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跑我自己的。
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强行拉上了公开的赛道。
真没意思。
我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家。
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是林薇。
“出来走走?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怎么知道我住哪?
哦,想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我们好像顺路过几次。
她竟然还记得。
我站在路边,犹豫了。
理智告诉我,今晚的闹剧已经够多了,我应该回家,关上门,继续和我的代码作伴。
但情感上,那个尘封了十年的角落,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张写着“多喝热水”的纸条。
那股淡淡的柚子香。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了一个字。
“好。”
我住的小区离“再回首”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个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身影。
她还穿着那件米色的风衣,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她手里拿着一罐热咖啡,看到我,递了过来。
“给你。”
“谢谢。”
我接过来,咖啡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
“你怎么……提前走了?”她问。
“不习惯那种场合。”我实话实说。
她笑了笑,眼里有几分了然。
“我也不是很习惯。”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沿着小区外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
晚上的风很凉,但身边有个人,感觉就不一样。
走了大概五分钟,她突然开口。
“你还和以前一样。”
“嗯?”我有些不解。
“还是那么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说。
“不过,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侧过头看着我,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
“变得……很厉害了。”
我苦笑了一下。
“厉害谈不上,就是运气好,赶上了风口。”
“那不是运气。”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听那个李凯说了几句,虽然听不太懂,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难的东西。需要很多年的积累和专注,才能做出来。”
她的眼神里,没有同学聚会上那种对金钱的崇拜和艳羡。
而是一种……真正的理解和欣赏。
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其实,你今晚说月薪四千,我差不多就猜到了。”
她又说。
我更惊讶了。
“为什么?”
“直觉。”
她笑了。
“一个能安安静"静坐着,对别人的吹捧和炫耀无动于衷的人,要么是真的一无所有,要么是拥有的,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人炫耀的东西。”
“我觉得,你是后者。”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在那个吵闹的包间里,有一个人,是这样看我的。
“那你呢?”我问。
“月薪过万,市场经理,听起来很风光。”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风光背后,是什么样,只有自己知道。”
她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车流。
“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十点以后到家是常态。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PPT,应付不完的客户和领导。”
“那个‘一万出头’的工资,是我拿命换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
“羡慕你能留在自己喜欢的城市,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去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愣住了。
我从没想过,她会羡慕我。
在我眼里,她才是那个应该被羡慕的人。
名校毕业,在大城市,有光鲜的工作,有明亮的未来。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围城。
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其实,我今天差点就不想来了。”她说。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同学聚会,早就不是同学聚会了。”
她叹了口气。
“它变成了一个名利场,一个攀比的舞台。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太累了。”
“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远方收回来,落在我脸上。
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因为……我想见一个人。”
我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速了。
“见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
“你还记得高二那次,你感冒了吗?”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整个高中时代,最温暖的一束光。
我点了点头。
“记得。”
“那盒药和那杯水,是我放的。”
她说。
“我知道。”我说。
她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
话说出口,我才觉得有些唐突。
她的脸,微微红了。
“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更不解了。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看到你的志愿了。”
她说。
“你报了本地的大学,计算机专业。”
“而我,那时候一心只想去上海。”
“我当时觉得,我们……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我明白了。
原来,她也曾有过和我类似的想法。
只是,我们的方向,是相反的。
“所以,你今天来,是想看看我过得怎么样?”
我问。
“算是吧。”
她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留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安安静静地生活,会不会……也很好。”
“那你的结论呢?”
她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和高中时一样,干净,温暖。
“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
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战友,在经历了各自的战役后,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你那个……‘潮汐算法’,是做什么的?”
她好奇地问,打破了沉默。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是问我这个能挣多少钱,而是问我它是做什么的。
我试着用最通俗的语言,向她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给快递公司的物流系统,做一个最优路径规划。”
“比如,一个快递小哥,他一天要送一百个包裹,去一百个不同的地方。怎么走,才能让他路程最短,时间最省,送得最多?”
“我的算法,就是帮他计算出这条最优路线。”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听起来好酷。”
“其实很枯燥。”
我挠了挠头。
“大部分时间,就是对着电脑,一遍一遍地测试,修改,优化。有时候为了一个小数点后几位的提升,要熬好几个通宵。”
“但你不讨厌,对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
“不讨厌。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解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当你最终找到答案的时候,那种成就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她点了点头。
“我懂了。”
“你做的事情,是在创造价值。而我做的事情,很多时候,只是在制造焦虑。”
“比如,我们会告诉消费者,如果你不买我们这款最新的口红,你就不够精致;如果你不拥有我们这个牌子的包,你就不够成功。”
“我们用各种华丽的辞藻和光鲜的形象,去刺激他们的欲望,让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好,需要通过消费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自己做的那些方案,会觉得很空虚。”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林薇说出这样的话。
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自信的,笃定的,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原来,她也有迷茫和困惑。
我们,其实都一样。
都是这个巨大社会机器里,一颗小小的,会感到疲惫和迷失的螺丝钉。
“其实,你做的也很有意义。”我说。
“嗯?”
“你让很多人,看到了更美好的东西,给了他们一个努力的方向和目标。”
“而且……”
我顿了顿。
“你今天来见我,对我来说,就很有意义。”
她愣住了,随即,脸颊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她低下头,轻轻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我笑了。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胆,也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已经绕着小区走了一整圈,回到了便利店门口。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说。
“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车很方便。”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打车软件。
等待车来的间隙,我们俩又一次沉默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我有很多话想说。
想问她,以后还回不回上海。
想问她,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我怕我的唐突,会打破今晚这份难得的美好。
车来了。
是一辆白色的网约车,停在了路边。
她拉开车门,回头看了我一眼。
“陈诚。”
“嗯?”
“谢谢你今晚陪我聊天。”
“我也要谢谢你。”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她笑了。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她坐进车里,关上了门。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了车流。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罐已经凉透了的咖啡,自嘲地笑了笑。
十年了。
她还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月亮。
而我,只是地面上一个偶尔被月光照到的,小小的影子。
我转身,准备回家。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林薇。
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忘了问你,你那本日记,还留着吗?”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日记?
那本夹着她一寸照片的日记?
王浩这个大嘴巴!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我站在原地,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
回“留着”?
那不就等于承认了我暗恋她多年的事实?太舔狗了。
回“早扔了”?
又显得我太绝情,太刻意。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颤抖着打出两个字。
“忘了。”
点击发送。
然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启了飞行模式。
我不敢看她的回复。
我怕看到的是一个“/偷笑”的表情,或者一句“哦,是吗”。
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几乎是逃回家的。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从同学聚会上的“月薪四千”,到被当众揭穿。
从她的突然出现,到那个关于日记的“死亡提问”。
我的情绪,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落落。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过了很久,我才鼓起勇气,关掉了飞行模式。
手机屏幕上,立刻弹出了好几条消息。
有王浩的。
“诚哥,我错了!我坦白,我今天喝多了,跟林薇吹牛,把你写日记的事给说出去了。你千万别怪我,我就是想撮合你们……”
后面跟着一连串磕头谢罪的表情。
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个字。
“滚。”
然后,我点开了和林薇的对话框。
在我那条“忘了”的下面,是她的回复。
只有一句话。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呢。”
下面,还跟着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张书桌。
桌上,摊开着一个熟悉的,蓝色封皮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旁边,放着一张同样熟悉的,已经有些泛黄的一寸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马尾,笑得一脸灿烂。
那本日记,是我毕业时,被王浩“借”走,然后就再也要不回来了的。
而那张照片,是我从我的毕业照上,剪下来的。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日记,怎么会在她那里?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的消息又来了。
“很惊讶吗?”
我颤抖着手,打字。
“为什么……它会在你那?”
“王浩给我的。”
“什么时候?”
“毕业没多久。他说,有样东西,他觉得我应该看看。”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知道?
知道我那些说不出口的,卑微的暗恋?
知道我曾在无数个夜晚,对着她的照片发呆?
知道我曾把她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
天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广场中央的小丑。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事,原来,早就暴露在了她的眼皮底下。
而我,竟然一无所知。
“所以,你今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
她的消息,几乎是秒回。
“日记里写的那些话,现在,还算数吗?”
轰!
我的世界,仿佛有无数朵烟花,在同一时间,绚烂地炸开。
我看着那行字,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还算数吗?
当然算数!
怎么可能不算数!
那些年少时最真挚,最纯粹的情感,怎么可能随着时间而褪色?
它们只是被我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角落。
而现在,她亲手打开了那个角落,让那些沉睡的情感,重见天日。
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我想回“算数”。
我想回“永远算数”。
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我觉得,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她的微信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喂?”
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紧张。
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她的呼吸声。
我们也都没有挂断。
我们就这样,隔着电波,安静地对峙着。
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在哪?”
“刚到家。”
“你出来。”
“嗯?”
“你家楼下,等我。”
说完,我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和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要说什么。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立刻,马上。
我不能再等一个十年。
我用最快的速度,打了一辆车。
报出她家小区的名字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高中时,为了能和她“偶遇”,我曾偷偷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那个小区。
原来,有些记忆,真的不会被时间冲淡。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
我的心,也跟着飞驰。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她家小区门口。
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她换了身衣服,一件白色的毛衣,牛仔裤,看起来就像个还在上学的女大学生。
看到我,她有些局促地把手插进了口袋里。
我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更快一分。
走到她面前,我站定。
我们俩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路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日记本,还给我。”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愣了一下,随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个蓝色的本子。
递给我。
我接过来,翻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她换了新的洗发水,是柚子味的,很好闻。”
“今天,数学课,她被老师提问,回答得很好,全班都为她鼓掌。”
“今天,下雨了,我看到她没带伞,很想把我的伞给她,但我没敢。”
一页一页,全是我少年时代,那些卑微而又汹涌的心事。
我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林薇,祝你前程似锦,一生顺遂。再见。”
那是毕业那天,我写下的。
我以为,那是我们故事的结局。
我合上日记本,递还给她。
她没有接。
“你留着吧。”她说。
“不。”
我摇了摇头。
“这个,是过去的陈诚写的。”
“现在的我,想写一个新的故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薇,这个故事,你愿意……当我的女主角吗?”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踮起脚尖,凑了过来。
一个柔软的,带着淡淡柚子香气的吻,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的大脑,再一次,一片空白。
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和她近在咫尺的,轻柔的呼吸。
这个吻,很轻,很短。
一触即分。
她退后一步,脸颊绯红,却勇敢地看着我。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像个傻子一样,咧开嘴笑了。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很柔软,很温暖。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那股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柚子香。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我也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原来,所谓的同学聚会,所谓的名利场,所谓的月薪四千和年入百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真正重要的,是那个能在喧嚣中,看懂你沉默的人。
是那个能在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你的人。
是那个,愿意为你,等上十年的人。
我们俩,就那样,在深夜无人的街头,紧紧地相拥着。
仿佛要把过去十年错过的所有拥抱,都一次性补回来。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手机震动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
我拿起手机,是王浩的夺命连环call。
我接起来。
“诚哥!我错了!我罪该万死!你和林薇怎么样了?她没把你拉黑吧?你可千万别因为我,错过了你的女神啊!”
王浩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焦虑。
我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开口。
“为了补偿你的过失……”
“补偿!必须补偿!你说,要我做什么都行!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那倒不用。”
我清了清嗓子。
“你准备个大红包就行了。”
“红包?多大?一千够不够?”
“不够。”
“两千?”
“不够。”
“我靠,陈诚你小子别太过分啊!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
“那不管。反正,我结婚的时候,你的红包要是少于五位数,就别想进门。”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爆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我——靠——!你——们——俩——成——了?!!”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掏了掏耳朵。
“小点声。”
我说。
“我女朋友,还在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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