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我用钥匙打开家门。
玄关的声控灯没有亮,坏了三天,我还没来得及报修。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像港口深夜不眠的灯塔,照着一小片孤伶伶的海。
姜川就坐在这片海中央的沙发上。
他没看电视,没玩手机,只是安静地坐着,背脊的线条有些僵硬。
茶几上,放着一碗面。
面已经坨了,汤汁浑浊,上面卧着的煎蛋边缘已经干硬,葱花也蔫了下去。
这是一碗彻底冷透了的长寿面。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把手里的车钥匙和公文包轻轻放在鞋柜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他闻声回头,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很平静地说:“回来了。”
“嗯,”我换上拖鞋,朝他走过去,“生日快乐。”
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大概是今晚和客户说了太多话。
他扯了扯嘴角,像一个失败的提线木偶,笑容没能抵达眼底。
“面是我下午自己下的,想着你回来能吃口热的。”他说,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结果,等冷了。”
我看着那碗面,胃里一阵翻搅。
不是因为愧疚。
是因为恶心。
两天前,我还以为这会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生日。
我还特意提前一周,预订了他最喜欢的那家私房菜馆。
我们结婚五年,从最初的蜜里调油,到后来为了备孕而耗尽心力,再到如今相敬如“冰”,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却毫无温度。
不孕的原因在我。
那些年,跑医院,做检查,打针,吃药,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落空,像被钝刀子反复凌迟。
是我先累了,我说,算了吧,姜川,我们两个也挺好。
他当时抱着我,说:“没关系,我只要你。”
那句话,曾是我在冰冷婚姻里唯一的暖源。
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共识,将以一种“伙伴”关系,继续走完下半生。
直到两天前,我用他的手机点外卖。
他洗澡的功夫,一个APP推送了一条消息。
“您与常用同行人‘小安’的本月同行次数已达15次,解锁了亲密伙伴徽章。”
我的指尖停在屏幕上,像被瞬间冻住。
常用同行人。
小安。
我点开那个打车软件,历史行程一览无余。
出发点,大多是姜川的公司。
终点,是一所离他公司不远的大学。
时间,基本都是晚上九点以后,甚至更晚。
备注里,他偶尔会写:小姑娘一个人,送到宿舍楼下。
我的血一点点凉下去,像被缓缓注入了冰水。
我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地退出了软件,把手机放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然后,我取消了那家私房菜馆的预订。
我给他发了条信息,说他生日那天,公司有个紧急项目,我要跟一个重要客户,可能要很晚。
他回了一个字:好。
那个陪我跑业务的“重要客户”,是我的男闺蜜,周 Yi。一名雷厉风行的律师。
我把事情的经过,用最简练的语言告诉了他。
他听完,只问了我一句:“想怎么处理?”
“我需要一个最体面的方式,拿到所有我该拿到的东西。”我说,“在这之前,我不想让家里变脏。”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所以,在他生日这天,我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化着精致的妆,和周 Yi 在一家高级会所里,跟客户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我知道姜川在家等我。
我也知道,他等的不是我,而是一个质问他的机会。
他在赌,赌我会因为愧疚,而对他心软。
现在,我看着他,和那碗冷掉的面。
“抱歉,项目太重要了。”我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项目?”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凄凉的自嘲,“林舒,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被量化成项目?工作是项目,备孕是项目,现在连我们的婚姻,也成了你待办清单上的一个项目?”
我没接话,走到他对面坐下,隔着一张茶几,隔着一碗冰冷的长寿面。
“所以,你就找了一个不把你当项目的人?”我终于问出了口。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小安。”我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两片冰刃,“她是谁?”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盏落地灯,还在徒劳地散发着它微弱的光。
姜川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打车软件的常用同行人,一个月十五次,姜川,你业务挺繁忙啊。”我的语气依旧平静,平静得像在宣读一份法律文书。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急切地辩解,“她只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家住得远,我顺路送她,只是……只是同事关系!”
“同事关系?”我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文件夹,然后把屏幕转向他。
里面是我这两天搜集到的所有“证据”。
打车软件的截图,时间,地点,一清二楚。
还有他朋友圈里,一张团建合照的放大图。
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他身边,笑得灿烂又明亮,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地黏在他身上。
而姜川,虽然看着镜头,但身体却不自觉地向她那边微微倾斜。
人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
“你管这个叫同事关系?”我问。
他的脸色,从惨白变成了灰败。
像一栋被抽空了所有承重墙的建筑,随时都会坍塌。
“我们……没什么。”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已经微弱得像蚊子哼。
“有没有什么,不是你说了算。”我收回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林舒,你听我解释。”他忽然站起来,想要绕过茶几朝我走来。
“坐下。”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停住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姜川,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别玩那些小孩子哭闹的把戏。”我看着他,“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我累了。”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沉默着,重新坐了回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第一,你们到哪一步了?”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屈辱。
“我没有!我跟她什么都没发生!”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问的是,到哪一步了。”我重复道,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是精神出轨,还是肉体也出轨了?或者,两者都有?”
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精神上……我承认,我动摇过。”
“很好。”我点了点头,像在确认一个事实,“第二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惨笑起来,“林舒,你问我为什么?”
“你每天像个AI一样活着,家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你的工作,你的生活,你的情绪,没有一样是乱的。你有没有想过,跟你生活在一起,我有多压抑?”
“我每天回到家,面对的不是一个妻子,是一个完美的室友,一个冷静的合伙人!”
“你甚至连争吵都吝于给我!你只会冷静地分析,讲道理,摆条款!”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怨气和委屈。
“而她不一样,”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她很年轻,很……明亮。她会犯错,会撒娇,会用那种充满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被需要的。”
“原来是这样。”我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我的心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像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终于等到了宣判。
“所以,你用我的不完美,来为你自己的背叛做注解?”我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慌乱地摆手。
“最后一个问题。”我打断他,“你打算怎么办?”
他愣住了。
“什么……怎么办?”
“离婚,或者,继续。”我言简意赅。
他像是被这两个选项砸懵了,呆呆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我说着,站起身,准备回房。
“等一下!”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舒,”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们……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了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
“姜川,”我说,“从我看到‘小安’那两个字开始,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婚姻就像我们家客厅的灯,坏了可以修,但如果里面的线路都烧了,再换多少个灯泡都没用。”
“我们的线路,烧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锁门。
我知道,这扇门,今晚他不会推开。
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眼睛适应了这片漆黑。
我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床边,躺了下去。
我没有脱衣服,也没有卸妆,只是像一具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我以为我会失眠。
但出乎意料地,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
我坐起身,宿醉和缺乏深度睡眠让我的头有些疼。
走出卧室,客厅里空无一人。
茶几上的那碗长寿面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被他倒掉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是姜川的,有些潦草。
“我不想离婚。”
只有这五个字。
我拿起那杯水,喝了一口。
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我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没什么波澜。
不想离婚,不代表问题就解决了。
这只是他单方面的表态,不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我换好衣服,化了个淡妆,准备去上班。
走到玄关时,我看到我的拖鞋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他的皮鞋。
他今天没有去上班。
我猜到他会在哪里。
我给他发了条信息:“下午三点,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我们谈谈。”
他秒回:“好。”
然后,我又给另一个人发了条信息。
“安小姐是吗?我是姜川的妻子,林舒。下午三点,姜川公司楼下的咖啡馆,我想我们需要见一面。”
我是在姜川公司的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全名和电话的。
安雯。
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名字。
她回得也很快,只有一个字:“好。”
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坦然。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提前到了咖啡馆。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既能看到外面的街景,又不容易被来往的人打扰。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
我需要苦涩来保持清醒。
三点整,姜川推门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径直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胡茬也冒了出来。
“你……”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似乎想说什么。
“等一下。”我抬手制止了他。
几乎是同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是那种很有灵气的长相。
她就是安雯。
她也看到了我们,脚步顿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镇定,朝我们走来。
姜川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安雯,脸上一片血色都没有。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把她也叫来。
“坐吧。”我指了指姜川旁边的位置。
安雯没有看姜川,只是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坐了下来。
一场诡异的三人会谈,就此开始。
“我叫林舒,姜川的妻子。”我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看向安雯,“想必,你应该知道我。”
安雯的嘴唇动了动,小声说:“我知道,姜工……姜川提过您。”
她很聪明,立刻改了称呼。
“很好。”我点了点头,“今天请两位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捉奸。我只是想把一些事情,摊开来说清楚。”
我把目光转向姜川:“你昨天说,你跟安小姐只是精神上的动摇,没有实质性的行为,对吗?”
姜川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转而看向安雯:“安小姐,是这样吗?”
安雯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是。”她小声回答,“他……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但他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
“他只是说,他很累,生活里有很多压力,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很放松。”
她的声音很真诚,不像在撒谎。
“他跟你说过他婚姻不幸吗?”我继续问。
安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说……他说他和您之间,更像是合伙人,缺少……温度。”
“所以,你就想给他温暖?”
这句话,让安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没有!”她急切地抬起头,眼睛里泛起了水光,“我只是……我只是很崇拜他,他那么有才华,又那么温柔。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但我从来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家庭!”
“你没有想过,不代表你没有做。”我冷静地指出,“安小姐,任何一个已婚男人,对除他妻子以外的异性,过度地关心和投入时间,都是一种越界。而你,默认并且接受了这种越界。”
“这本身,就是一种破坏。”
安雯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不再看她,目光重新回到姜川身上。
他全程都像一个局外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姜川,”我叫他的名字,“现在,当着我的面,也当着安小姐的面,告诉我你的决定。”
“是选择你口中‘明亮’的、能给你‘安全感’的新生活,和我离婚,然后你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还是选择,回到你所谓的‘压抑’的、‘没有温度’的婚姻里,和安小姐,彻底断绝一切工作之外的联系。”
“我给你两个选择,现在就选。”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字字千钧。
姜川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缓缓地抬起头,先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然后,他又看向身边的安雯。
安雯也正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姜川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对不起,安雯。”
他说。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倾倒给你,不该让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误会。”
“我……我爱我的妻子。”
“我不想离婚。”
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看到安雯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难堪和委屈的复杂情绪。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倔强地咬着嘴唇。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
她也是一个受害者,被一个已婚男人的脆弱和自私,拖入了这场难堪的泥潭。
“我明白了。”安雯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她没有再看姜川,而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林律师。”
她用的是我的职业称谓。
“给您造成了困扰,非常抱歉。我会尽快辞职,离开这家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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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转身,快步走出了咖啡馆,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从始至终,她没有对姜川说一句指责的话。
这个年轻的女孩,比我想象中更有风度。
现在,桌子的两边,只剩下我和姜川。
刚才的剑拔弩张,随着安雯的离开,瞬间消散了。
剩下的,是无尽的尴尬和疲惫。
“满意了?”姜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怨气,“用这种方式,把一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逼走,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难堪,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姜川,你搞错了一件事。”我放下杯子,看着他,“我不是在逼她,我是在给你,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了断。”
“我需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做出选择。我需要一个公开的、不可撤销的表态。”
“这无关成就感,这关乎程序正义。”
“程序正义?”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词汇,冷笑一声,“林舒,你是不是做律师做久了,把生活也当成了法庭?”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婚姻是契约,忠诚是条款,背叛是违约。我们现在,就是在处理一起违约纠纷。”
“只不过,原告和被告,曾经是爱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一定要这样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一定要把我们之间仅剩的一点情分,都用这些冷冰冰的词汇消磨干净吗?”
“情分?”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可笑,“在你深夜送另一个女人回家,在她身上寻找慰藉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我们之间的情分?”
“在你享受着她带给你的‘明亮’和‘被需要’的感觉时,你怎么没想过,那个在家里等你的我,需不需要情分?”
“姜川,克制不是恩赐,是成年人的义务。”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没有当众撕破脸,没有去你公司闹,没有找她父母,甚至没有跟我们任何一个朋友说。我把所有的体面,都留给了你。”
“我只是要求,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把话说清楚,把责任界定明白。”
“如果你觉得,这也是一种残忍,那只能说明,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解决问题,而是一个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犯错,又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借口。”
咖啡馆里,悠扬的音乐还在流淌。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们的脸上,却驱不散我们之间的寒意。
姜川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场谈话会就此终结。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好,你说得对。”
“是我错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看着我,眼神里是真实的迷茫,“这份‘合同’,还要继续履行下去吗?”
“继续可以。”我说,“但条款需要修改。”
“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进入为期半年的‘修复观察期’。”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放在桌上。
“第一,财务透明。我们所有的共同财产,重大开支,都需要双方共同签字确认。你的个人账户,流水需要定期向我公开。”
“第二,行踪透明。你的手机,电脑,社交账号,密码对我公开。我需要随时可以查看的权限。同样,我的也对你公开。”
“第三,社交边界。断绝和安雯的一切联系,包括电话、微信。任何非必要的工作异性接触,都需要提前报备。”
“第四,家庭责任。每周至少有三个晚上,八点前必须回家。每周至少有一次,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庭活动日’,可以是看电影,可以是逛公园,也可以只是在家做一顿饭。”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忠诚义务。在观察期内,如果再有任何形式的违约行为,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们立刻,无条件离婚。”
“离婚时,你自愿放弃所有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并且,需要向我支付一百万的精神损害赔偿。”
我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条款,条理清晰,措辞严谨。
写完,我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
“如果你同意以上所有条款,就在下面签字。”
姜川看着笔记本上那白纸黑字的条款,像在看一份魔鬼的契约。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林舒,你这是在……羞辱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是在羞辱你,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碎了,就不可能完好如初。我现在能做的,不是去相信你的承诺,而是建立一套可以约束你行为的规则。”
“这套规则,不是为了惩罚你,而是为了重建我们之间最基本的安全感。”
“如果你觉得这是羞辱,那说明你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
“你连这点代价都不愿意付出,又凭什么要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拿起笔,递到他面前。
“签,还是不签?”我问。
他死死地盯着那支笔,又看看我。
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我知道,这很残忍。
这像是在用一把手术刀,剖开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情脉脉,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但长痛不如短痛。
如果连这场手术都熬不过去,那这段婚姻,也就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最终,他接过了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他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姜川。
那两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签完,他把笔扔在桌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靠在椅子上。
“现在,你满意了?”他闭上眼,声音里满是绝望。
我把笔记本收好,放回包里。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我说,“这是我们关系的新起点。”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仅仅依靠感情维系的夫妻,我们还是契约伙伴。”
“我希望,半年后,我们能不再需要这份东西。”
说完,我站起身,买了单,走出了咖啡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而我,也需要。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份写着“新条款”的笔记本,锁进了书房的保险柜。
然后,我走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热水从头顶浇下,带走了我一身的疲惫和寒意。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
我没有哭。
从发现那件事开始,到现在,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只是觉得很累,像打了一场硬仗。
晚上,姜川回来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间,或者把自己关进书房。
他提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走进了厨房。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跟随着他。
他在厨房里,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半个小时后,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走了出来。
“没买到什么菜,先简单吃点吧。”他把其中一碗放在我面前,语气有些不自然。
我看着那碗面。
西红柿炒得恰到好处,金黄的鸡蛋碎点缀其中,上面还撒了翠绿的葱花。
香气扑鼻。
这是他以前,最喜欢做给我吃的面。
在我备孕最辛苦的那段时间,我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他就变着法子给我做吃的。
这碗西红柿鸡蛋面,是我为数不多能吃下大半碗的东西。
已经很久,他没有再下过厨了。
“谢谢。”我拿起筷子,说。
我们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吃着面。
没有交流,气氛依然尴尬。
但滚烫的面条,似乎驱散了空气中一部分的寒意。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去厨房清洗。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很微弱,但真实存在。
也许,这段婚姻,还有救。
接下来的日子,姜川像变了一个人。
他严格地遵守着我们之间的“契约”。
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八点前必定到家。
不再有不必要的应酬,周末的时间,也都留给了我。
他的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从不设防。
我一次都没有去翻看过。
不是不想,而是觉得,在规则建立的初期,我需要给他一点基本的尊重。
他会主动跟我报备他的行程。
“老婆,我今天下午要去趟工地,可能晚半个小时回来。”
“老婆,晚上部门聚餐,都是男同事,大概九点结束。”
他开始重新拾起那些被我们遗忘很久的习惯。
比如,他会在我下班前,提前煮好一壶热茶。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默默地把红糖姜茶放在我的手边。
他会记得,我喜欢吃城西那家店的石榴,下班绕远路去给我买。
他剥好了一整碗石榴籽,红得像玛瑙,放在我面前。
我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石榴,忽然想起,我们刚在一起时,他也是这样,耐心地为我剥好一整颗石榴,然后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吃掉。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很甜。
“好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像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嗯。”我点了点头,“很甜。”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是这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们的关系,在一点点地回温。
像冬日里被冻住的河流,开始有了冰层松动的迹象。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
不再是冷冰冰的通知和问答。
他会跟我聊他工作上的项目,遇到的难题,取得的进展。
我也会跟他分享我经手的案子,那些人情冷暖,世事百态。
有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逛了超市。
推着购物车,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我们刚刚拥有这个家的时候。
结账的时候,他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购物袋,全部提在自己手上。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走出超市,阳光正好。
我看着他走在前面,被购物袋坠得微微倾斜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恍惚。
我们,真的能回到过去吗?
那个被“小安”撕开的口子,真的能愈合得天衣无缝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在努力,他也在努力。
我们像两个在悬崖边上的人,拼命地想把对方拉回来。
这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舒舒啊,最近跟姜川怎么样啊?”
我妈的消息,总是很灵通。
我猜,是姜川的妈妈跟她说了什么。
“挺好的。”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好什么好,我可听你婆婆说了,你们前段时间差点闹离婚!”我妈的音量瞬间拔高,“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
“姜川那孩子多好啊,对你一心一意,工作又上进。男人嘛,在外面有点应酬,跟女同事多说几句话,那都是正常的!你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闹离婚呢?”
我听着我妈那套陈旧的“贤妻良母”理论,觉得有些无力。
“妈,这不是小事。”我说,“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过日子,哪有那么多原则!你就是太要强了!我跟你说,女人啊,不能太强势,要懂得服软,要给男人面子。”
“你看你,结婚这么多年,肚子也没个动静。本来就理亏,再不温柔点,男人心都跑了!”
“妈!”我打断她,“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
“你怎么处理?你就是把日子往死里作!”我妈还在喋喋不休,“我跟你说,赶紧跟姜川认个错,好好过日子。最好啊,再去医院看看,抓紧时间要个孩子。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定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
“妈,现在不是大清朝了。”我说,“我的价值,不需要靠生孩子来证明。我的婚姻,也不需要靠孩子来维系。”
“如果一段关系,需要靠‘理亏’和‘服软’来维持,那我宁可不要。”
“你……”我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挂了电话,感觉一阵疲惫。
代际之间的观念鸿沟,有时比夫妻之间的矛盾,更难跨越。
我正心烦意乱,姜川从书房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好。”他问。
“没事,我妈打来的电话。”我不想多说。
他没再追问,而是把那个小盒子递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坠。
是我妈在我结婚时,给我的嫁妆。
质地温润,雕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
我一直戴在脖子上。
发现姜川那件事之后,我把它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没想到,他找到了。
“我把它重新用红绳编了一下,原来的绳子有点旧了。”他说。
我拿起玉坠,入手一片温润。
红色的绳子,编得很精致,是一个同心结。
“林舒,”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恳切,“我知道,我犯了很严重的错误,让你伤心了。”
“那份协议,我会一直遵守。不是因为怕那些条款,而是因为,我把它当成一个提醒。”
“提醒我,我差一点就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知道,信任很难重建。但我想试试。”
“我想把我们之间的时间,当成一枚一枚的硬币,重新投进去,换取一点点靠近你的机会。”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和他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发。
这段时间,煎熬的,不止我一个。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那枚玉坠,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冰凉的玉,贴着我的皮肤,很快,就染上了我的体温。
他看到我的动作,眼睛瞬间就亮了。
像一个在黑夜里跋涉了很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光。
那天晚上,我们久违地,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没有亲密的举动,只是安静地躺在一起。
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但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安稳的呼吸。
黑暗中,我悄悄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指。
他立刻反握住我的手。
握得很紧。
我们的关系,似乎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那份冰冷的契约,好像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
它像一个框架,把我们濒临脱轨的生活,重新框了回来。
虽然框架之内,依然有裂痕,但至少,没有分崩离析。
我甚至开始觉得,也许,半年之后,我真的可以把那份协议,从保险柜里拿出来,当着他的面,烧掉。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
直到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
我们刚结束了“家庭活动日”,一起看了一部老电影。
气氛很好。
我洗完澡,靠在床头看书,手机放在一边。
突然,屏幕亮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随手点开。
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你好,我是安雯的室友。”
“关于她和姜川的事,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我的指尖,停在了屏幕上。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再次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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