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中心里人声鼎沸,一股子消毒水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我拿着叫号单,有点眼花,这还是我退休后头一回正儿八经地来检查身体。正找着抽血的窗口呢,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塑料椅子上,背驼得像张弓。我多瞅了两眼,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老李,李建国吗?
我俩在一个钢厂干了一辈子,他是车间里的技术大拿,我是管后勤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比我早退两年,退休前那会儿,人精神着呢,嗓门洪亮,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总说退休了要带老伴儿游遍全国。可眼前这个人,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沟壑纵横,蜡黄的脸色像是蒙了层灰,眼神空洞洞地盯着地面,手里攥着一张化验单,指节都捏白了。我走过去,试探着喊了一声:“老李?”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认出来,嘴唇哆嗦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老周啊。”
“哎哟,真是你!你这是怎么了?嫂子呢?没陪你来?”我一屁股坐他旁边,关切地问。
他听见“嫂子”两个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嫂子……走了,去年冬天没的。”
我脑子“嗡”的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才两年多没见,怎么就天翻地覆了?我拍着他的背,想说句节哀,可看他那副孤苦伶仃的样子,啥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段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抠了出来。而这一切,都得从他那个宝贝儿子李伟要买房说起。
老李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叫李伟。从小就是心尖尖上的肉,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李伟也还算争气,大学毕业后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娶了个媳妇叫王慧,嘴甜,见人就叔叔阿姨地叫,把老李两口子哄得高高兴兴。没两年,孙子小宝出生了,老李更是把心都掏给了这个家。他退休金比我高,一个月有小七千块,老伴儿也有四千多,俩人省吃俭用,除了日常开销,剩下的钱全攒着,想着将来给儿子孙子留着。
李伟结婚时住的房子是单位分的旧楼,面积小。孙子小宝一天天大了,要上小学了,儿媳妇王慧就开始天天在老李耳边吹风。说现在的孩子竞争多激烈,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得买个好点的学区房,让小宝上重点小学。
“爸,妈,我们也不是为自己,还不都是为了小宝的将来?你们想想,小宝要是学习好了,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以后你们脸上也有光啊!”王慧每次说这话,都挽着老李老伴儿的胳膊,亲热得跟亲闺女似的。
老李两口子一听是为孙子好,哪有不答应的。他们觉得,这辈子不就图个儿孙满堂,后辈有出息吗?李伟也跟着说:“爸,我跟小慧看了,市中心有个楼盘,对口的就是市一小,就是……就是首付还差一大截。”
老李问差多少,李伟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说总价三百多万,首付得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这几乎是老李两口子一辈子的积蓄。那钱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老李年轻时加班加点,拿身体换来的血汗钱。老李的老伴儿有点犹豫,说:“这么多钱都拿出去了,咱们以后万一生个病……”
话还没说完,王慧的眼泪就下来了,哭得梨花带雨:“妈,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跟李伟就是你们的保障啊!我们还能不管你们吗?再说了,买了新房,把你们也接过去住,大房子,三代同堂,多热闹!到时候我天天给您二老做好吃的,伺候你们。”
李伟也在一旁敲边鼓:“就是啊妈,你们把钱给我们,不也是左口袋进右口袋吗?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干啥。”
老李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神,又看看哭哭啼啼的儿媳妇,心一横,拍板了:“给!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孙子,他的前途最重要!不就是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花了值!”
第二天,老李就和老伴儿去了银行,把所有定期存款都取了出来,凑了一百二十万,整整齐齐地交到了儿子和儿媳妇手上。看着他们俩千恩万谢的样子,老李心里觉得踏实,仿佛已经看到了孙子美好的未来。
可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钱交出去没多久,王慧就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着点为难。她说:“爸,妈,那房子的首付是够了,可人家说,最好是全款,能便宜不少钱呢,而且贷款利息太高了,不划算。我跟李伟商量了一下,要不……咱们把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卖了?反正以后都要住一起的,这空着也是浪费。”
老李一听就愣住了。这套老房子虽然旧,但住了几十年,街坊邻居都熟,出门买个菜,下楼遛个弯都有人说话。这是他们的根啊。
老伴儿第一个反对:“那可不行!这是咱们自己的窝,卖了住哪儿去?”
王慧立马又开始掉眼泪:“妈,您怎么就不信我们呢?新房子一百四十平,四室两厅,还不够住吗?专门给你们留了朝南的大房间,带阳台的!卖了老房子,凑个全款,咱们以后就没压力了,能过得更舒坦。我发誓,绝对把您二老当亲爹亲妈一样孝顺!”
李伟也拉着老李的手,说:“爸,你就信我们一次吧,我还能坑你们不成?”
老李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心又软了。他想,是啊,亲儿子,还能害自己爹妈?肯定是为这个家好。于是,他又一次点了头。没过两个月,老房子卖了八十多万,钱也一分不剩地给了儿子。老两口打包了所有家当,满心欢喜地等着搬进新家。
可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王慧说,新房要精装修,味儿大,对老年人身体不好,让他们先在外面租个房子过渡一下。她找了个离新家不远的城中村,租了个一楼的单间,阴暗潮湿,一年到头见不着太阳。
老李的老伴儿当场就不乐意了:“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说好了住新家的!”
王慧一脸委屈:“妈,我这不也是为你们身体着想吗?等味儿散了,我八抬大轿请你们过去!就几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一忍,就再也没有了头。
刚开始,李伟还隔三差五来看看他们,送点吃的用的。可日子一长,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是王慧打个电话,问一句死没死。老李打电话过去,不是说忙,就是说在开会。老两口在那个又冷又湿的破屋里,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老李的老伴儿本来身体就不好,有风湿,这么一折腾,加上心情郁结,一下子就病倒了。
先是腿疼得下不了床,后来发展到整夜地咳嗽。老李带她去医院,一查,肺部感染,很严重,需要住院。住院一天就是一千多块,老两口退休金加起来刚够,可那些进口药,检查费,都是大头。老李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给儿子打电话。
电话是王慧接的。老李说明了情况,王慧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冷冷地说:“爸,我们最近手头也紧,新房装修,物业费,小宝上兴趣班,哪儿哪儿都要钱。你们不是有退休金吗?先用着呗。”
老气得浑身发抖:“那点退休金哪够啊!你们把我们的钱都拿走了,现在你妈病了,你们就这个态度?”
“什么叫你们的钱?”王慧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那房子房本上写的是我跟李伟的名字,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吗?给儿子买房,那是你们当父母的心意,是赠予!现在想往回要?没门!”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老李拿着听筒,呆立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感觉天都塌了。他不敢相信,那个曾经一口一个“爸”叫得比蜜还甜的儿媳妇,能说出这么戳心窝子的话。
他再打给李伟,电话通了,李伟支支吾吾地说:“爸,你别怪小慧,她也是压力大……你先自己想想办法,我……我这边周转开了就给你打钱。”
这个“周转”,就再也没了下文。老李的老伴儿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病情不见好转,钱却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老李没办法,只能把她接回那个出租屋,自己学着打针喂药。老伴儿清醒的时候,拉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老李啊,我这辈子……真是瞎了眼,养了个白眼狼啊……”
老李心如刀割,只能安慰她:“会好的,等病好了,咱们就回老家,不在这儿受气了。”
可他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去年冬天,一个特别冷的夜里,老伴儿的咳嗽声停了。老李以为她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冰凉。
老伴儿的后事,是老李一个人操办的。李伟和王慧只是在出殡那天露了个面,王慧还嫌晦气,站得远远的。从那以后,老李就彻底成了一个人。他想过去法院告他们,可他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钱是自愿给的,房子是自愿卖的,连个欠条都没有。他去找过李伟,被王慧堵在门口,指着鼻子骂他是老不死的,想讹钱。
有一次,他碰到了以前的老邻居,邻居大妈悄悄告诉他一个让他五雷轰顶的消息。原来,王慧的弟弟好赌,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被人追着要砍手。王慧拿走老李他们的钱,根本不是为了买什么学-区-房,而是填了她弟弟那个无底洞!那个所谓的“新房”,早就被他们抵押出去了!
“我那时候才明白,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老李说到这,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老泪纵横,“我恨啊!我恨的不是他们骗了我的钱,我恨的是我那个傻老伴儿,到死都以为是为了亲孙子,死都闭不上眼!我也恨我自己,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体检中心里的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一个老人的崩溃。我听得心口堵得慌,气得手都哆嗦了。我见过不孝的,但没见过这么丧尽天良的!这哪里是儿子儿媳,分明是两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扶着老李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老李,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这是诈骗!是遗弃!你不能就这么认了,不然你那屈死的老伴儿在天之灵都不能安息!”
我拉着他,找到了医院的法律援助咨询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律师说了一遍。律师听完,也直摇头,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可以从他们资金的去向,以及邻居的证词入手,打赡养和返还财产的官司。虽然难,但不是没有希望。
看着老李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给他,告诉他有任何事随时找我,钱不够我这里先垫着。他攥着那张纸条,手抖得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送走老李,我一个人坐在那张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手里的叫号单已经过了号,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李那张布满绝望的脸。退休,本该是享受天伦之乐,安度晚年的时候,可对有些人来说,却成了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开始。
回到家,我把老李的事儿跟我老伴儿张秀兰一说,她也气得半天没吃饭,一个劲儿地骂。晚上,我俩把自己的存折、房本都拿了出来,一遍遍地看。我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养老还得靠自己,钱袋子必须攥在自己手里。不是不信孩子,是这世道人心,有时候真的经不起考验。
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我心里叹了口气。这人呐,有时候心肠比冬天里的石头还要冷,还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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