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带着一股子烦躁的铁锈味。
我,陈峰,三十岁,刚刚从“下海”的浪潮里被拍回了岸上,浑身湿透,口袋里比脸还干净。
讨债的堵在门口,用拳头擂着那扇薄薄的木门,砰砰作响,像是给我失败的人生敲响的丧钟。
“陈峰!开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别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有本事借钱,有本事开门啊!”
我蹲在客厅的阴影里,手里夹着一根劣质香烟,烟雾缭绕,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烟熏的,还是我自己不争气。
屋里能卖的都卖了,电视机的位置空出一大块,墙纸都发了黄,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老婆林慧,就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一言不发,手里拿着一件我的旧衬衫,正把掉下来的扣子一颗一颗缝回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一针一线,仿佛外面震天的擂门声,只是远处工地的噪音。
“慧,要不……我们离婚吧。”
烟灰烫到了我的手指,我猛地一哆嗦,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林慧缝扣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陈峰,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把烟头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像是要摁死自己心里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我配不上你。我把家里折腾成这样,我就是个废物。”
外面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夹杂着邻居探头探脑的议论。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
林慧没有哭,也没有骂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要在这沉默中窒息。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我心里一紧,以为她要开门,让我去面对那帮凶神恶煞的债主。
但她没有。
她只是隔着门,用一种异常清晰、异常冷静的语调,对外面喊:
“各位大哥,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知道。钱,我们认,但不是现在。”
“我们没钱!一分都没有!”
“你们今天就是把门拆了,把人打死,也拿不到一分钱。”
“但你们要是信我林慧一句,给我们一条活路,一个月,不,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们砸锅卖铁,先还上一部分。”
“我林慧拿我的人格担保。”
门外的声音奇迹般地小了下去。
或许是“人格”这两个字在那个年代还有点分量,又或许是他们也知道,再逼下去,就是鱼死网破。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领头模样的声音:“好!林慧,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看在你的面子上,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们再来!要是还不上,别怪我们不客气!”
脚步声和咒骂声渐渐远去。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我看着林慧单薄的背影,那个刚才还镇定自若,替我挡下所有风雨的女人,此刻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手伸到一半,又颓然垂下。
我有什么资格?
“没用的,慧。”我苦笑着说,“半个月,我们去哪弄钱?天上不会掉馅饼。”
林慧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但没有眼泪。
她走到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那是我妈留给她的嫁妆,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她说里面放的都是她的小心思。
我从没在意过。
“咔哒”一声,锁开了。
林慧打开箱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小姑娘家家的零碎玩意儿。
全是钱。
一沓一沓的,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最大面额就是五十的。
皱皱巴巴,带着一股子陈旧的、好闻的钱的味道。
还有几个存折。
我愣住了。
彻底愣住了。
“这……这是……”
“我上班攒的,还有平时省下来的。”林慧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不多,一共是……三万六千八百四十二块五毛。”
她记得那么清楚,连零头都记得。
三万六千八百四十二块五毛。
在1994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
是她从牙缝里,一分一毛抠出来的。
我看着那些钱,感觉每一张都在烫我的眼睛。
我想起她那件穿了五年,袖口都磨破了的呢子大衣。
我想起她每次去菜市场,都为了几毛钱跟人讲半天价。
我想起我每次高谈阔论我的“商业宏图”时,她只是默默地给我添一碗饭,说“多吃点,别饿着”。
我这个混蛋。
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慧……”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峰。”林慧把箱子推到我面前,“钱你先拿去,把外面的债还了。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我猛地摇头:“不,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再拿去填我那个无底洞!”
“什么叫我的钱?”林慧的声调第一次提了起来,眼圈更红了,“我们是夫妻!什么你的我的?陈峰,我嫁给你,不是图你大富大贵,是图你这个人!”
“钱没了,可以再挣。”
“人要是垮了,这个家,就真的没了!”
她又重复了这句话。
和那天一样。
但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我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那个瞬间,再也绷不住了。
我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所有的委屈,不甘,羞耻,悔恨,在那一刻,全都随着眼泪宣泄了出来。
林慧没有劝我。
她只是走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妈哄我一样。
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
哭完了,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
我看着林慧,她已经把钱都理了出来,正拿着一个小本子,一笔一笔地记账。
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那么温柔,又那么坚定。
“慧,对不起。”
这是我那天晚上,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言喻的信任。
“别说对不起。我们是两口子,就得一起扛。”
她顿了顿,把本子和笔放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陈峰,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失败了,我一败涂地,我甚至想过一了百了。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眼睛里那份不曾熄灭的、对我的期望。
我凭什么放弃?
我有什么资格放弃?
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想!”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想!”
林慧笑了。
那是我出事以来,她第一次真正地笑。
眼角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好。”她说,“只要你想,我就陪你。”
那一刻,我发誓。
我陈峰这辈子,就算把骨头磨成粉,也绝不能再让这个女人受一点委屈。
第二天,我拿着林慧给我的钱,挨家挨户地去还债。
那些昨天还凶神恶煞的债主,看到我真的提着钱上门,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呀,陈老板,我就说你是个讲信用的人嘛!”
“峰哥,我就知道你肯定能缓过来!”
我心里冷笑。
这就是人性。
我还掉了一大半的债务,手里还剩下不到一万块钱。
这点钱,在94年的商业浪潮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我不能再去做什么贸易了,那玩意儿虚无缥缈,一个环节出错就全盘皆输。
我需要做点实实在在的,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地板上全是烟头。
林慧也不催我,每天就是做好饭,端到我面前,然后自己去上班。
她是市里一家国营纺织厂的质检员,工作不累,但工资也低得可怜。
我看着她每天疲惫地回来,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我把我这三十年的人生,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下海之前,我在一家机床厂当过八年车工,后来又转了技术岗。
我对机械,对零件,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或许……我可以从这里入手?
一个念头,像一颗火星,在我脑子里“蹭”地一下亮了。
做不了大机器,我可以做小零件啊!
那时候,乡镇企业和私人工厂遍地开花,他们需要大量的、各种各样的五金配件。
而很多国营大厂,根本不屑于做这些零碎、利润低的“小玩意儿”。
这里面有市场!
我把这个想法跟林慧一说,她听得眼睛发亮。
“这个好!这个实在!”她说,“陈峰,你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这是你的老本行,肯定能成!”
得到她的肯定,我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
说干就干。
我开始满世界地找地方。
开工厂没钱,我就租个小作坊。
我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城市的郊区和城乡结合部转悠。
最后,我在一个叫“张家洼”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旧仓库。
仓库不大,一百来平,墙皮都脱落了,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一进去就是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铁锈味。
但租金便宜。
一个月才两百块钱。
我当场就拍板,租了下来。
接下来是设备。
新的买不起,我就去旧货市场淘。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泡在废品收购站和旧货市场里。
跟那些老板磨嘴皮子,砍价,有时候为了五十块钱能争得面红耳赤。
我以前那个“陈老板”的派头,早就被现实磨得一干二净。
我花了一个星期,用三千多块钱,淘回来一台旧车床,一台旧钻床,还有一台小台钳。
这些机器,就像是从废铁堆里扒出来的,浑身油污,有的地方都生了锈。
我把它们运回小仓库,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维修、调试。
那是我最熟悉的活儿。
我拆开每一个部件,用煤油清洗,用砂纸打磨,更换老化的线路和零件。
林慧下班了,就来帮我。
她不懂机械,就帮我递扳手,擦零件,或者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给我打着手电筒。
小小的仓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一堆冰冷的铁疙瘩。
但我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半个月后,那台最关键的旧车床,在我的手里,发出了“嗡嗡”的轰鸣声。
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嘶哑。
但在我听来,不亚于天籁之音。
我成功了。
我靠着自己的双手,让这堆废铁,重新活了过来。
我转头看向林慧,她脸上沾着油污,笑得比我还开心。
“陈峰,你真厉害!”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作坊有了,设备有了,接下来就是找活干。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印了一些最简单的名片,上面就写着“承接各类五金零件加工”,和一个BP机号码。
那是林慧坚持要我买的,她说:“做生意,不能让别人找不到你。”
我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开始了一家一家工厂的“扫街”。
我去那些国营大厂的采购科,人家门卫根本不让我进。
“什么单位的?”
“个体户。”
“去去去,我们不跟个体户打交道。”
我去那些新兴的私人工厂,老板们倒是愿意见我,但一听我是个只有一台旧车床的小作坊,都摇摇头。
“兄弟,不是我不给你生意。你这规模,我们不放心啊。万一交货不及时,耽误了我的生产,我找谁去?”
一连跑了一个星期,我一张名片都没发出去,嘴皮子磨破了,腿也快跑断了。
每天回到家,林慧都给我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
她从不问我跑得怎么样,只说:“累了吧,快吃饭。”
但我知道,她比我还急。
我看到她偷偷地在本子上算,我们剩下的钱,还够撑多久。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无功而返,心里憋着一股火。
我坐在仓库门口的台阶上,抽着闷烟。
难道我真的不行?
难道我注定就是个失败者?
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人影,慢慢地朝我走来。
是老马。
马卫国,我以前在机床厂的师傅。
一个五十多岁,技术好得没话说,但性格有点懦弱,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啥大出息的老工人。
“小峰?”老马试探着叫了一声。
“马师傅?”我赶紧站起来,把烟掐了。
“我听厂里人说,你在这边自己干了?”老马看着我这破败的仓库,眼神里有点复杂。
我苦笑着点点头:“瞎折腾呗。”
“你小子,技术是厂里数一数二的,就是心太野。”老马叹了口气,“怎么样?有活干吗?”
我摇了摇头。
老马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
“你看看这个,能做吗?”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种非标的法兰盘。
工艺不复杂,但对精度要求有点高。
“能做!”我立刻来了精神,“马师傅,这是……”
“我们厂里接了个急单,设备上的一个配件坏了,仓库里没备用的。采购科那边走流程太慢,车间主任急得跳脚,让我出来想想办法。”老马说,“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又一阵感动。
“马师傅,谢谢你!”
“谢啥。”老马摆摆手,“你要是能做,就赶紧做。价钱……按厂里的外协价给你算。”
“行!”
我二话不说,拉着老马就进了仓库。
我打开灯,发动了那台旧车床。
老马看着我那台“老古董”,又看了看我画线、找正、下刀,眼神从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是赞许。
“行啊你小子,宝刀未老。”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那块铁疙瘩上。
切削,钻孔,打磨……
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小心翼翼,力求完美。
黎明时分,两个锃光瓦亮的法兰盘,完工了。
我用卡尺一量,尺寸分毫不差。
老马拿着成品,翻来覆去地看,不住地点头。
“漂亮!比我们厂里老师傅做的还漂亮!”
他当场就拍给我三百块钱。
这是我东山再起的第一笔收入。
我拿着那三张热乎乎的十元大钞,手都在抖。
我冲回家,把林慧从睡梦中叫醒。
“慧!慧!你看!我挣钱了!”
林慧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手里的钱,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她拿过钱,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嗯,是钱的味道,还带着一股机油味。”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对着那三百块钱,笑了半天。
有了老马的这笔“开门红”,我的小作坊,总算是有了点名气。
至少在老马他们那个圈子里。
陆陆续续地,总有那么一些国营厂的老师傅,拿着些“急活”、“难活”来找我。
这些活,大厂不愿干,小厂干不了。
正是我这种“个体户”的生存空间。
我来者不拒。
不管多小的单子,多麻烦的工艺,我都接下来。
我靠着过硬的技术和绝对的诚信,一点一点地积累口碑。
林慧也把工作辞了,全心全意地帮我。
她负责管账,采购,送货,还兼着我的后勤部长。
小小的仓库,既是我们的战场,也是我们的家。
白天,车床轰鸣,铁屑纷飞。
晚上,我们就着昏暗的灯光,一起吃饭,一起算账,一起规划着明天。
那段日子很苦,很累。
我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手上全是油污和伤口。
林慧也瘦了一圈,但我们俩的精神头,却一天比一天足。
因为我们能看到希望。
账户上的钱,从几百,到一千,再到几千。
虽然不多,但每一分,都是我们用汗水换来的。
半年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外债,手里还有了三万多块的积蓄。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林慧,去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
我给她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红色羊绒大衣。
八百多块钱,我眼都没眨一下。
林慧嘴上说着“太贵了,浪费钱”,但穿在身上,在镜子面前转过来转过去,那份喜悦,藏都藏不住。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我感觉,这比我挣一百万还开心。
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不再满足于做这些零敲碎打的散活。
我想要更稳定的订单,更大的发展。
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一家叫“宏达”的自行车厂,要公开招标一批车轴的供应商。
这家厂规模很大,他们的订单,要是能拿下来,我的小作舟,就能立马鸟枪换炮。
但我知道,凭我现在的规模,想去跟那些大厂竞争,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必须另辟蹊径。
我花了一个星期,把宏达厂生产的所有型号的自行车都研究了一遍。
我发现,他们的车轴,设计很老旧,用料也一般,导致返修率一直不低。
这就是我的突破口。
我把自己关在仓库里,三天三夜,重新设计了一款车轴。
我优化了结构,改进了热处理工艺,还用了一种更耐磨的合金材料。
虽然成本高了一点,但性能和寿命,比原来的车轴,至少提升了百分之五十。
我拿着我的设计图和样品,找到了宏达厂的采购科长。
科长姓李,是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人。
他一开始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老板,爱答不理。
但当我把我的样品和一堆详实的数据摆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神变了。
他是个懂行的人。
他知道我这个设计的价值。
“小伙子,你这个东西,有点意思。”李科长扶了扶眼镜。
“李科长,东西好不好,试了才知道。”我趁热打铁,“您可以拿我的样品,和你们原来的车轴,做个破坏性对比试验。要是我的不比原来的好,我扭头就走,绝不纠缠。”
我的自信,打动了李科长。
他同意了。
一个星期后,李科长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小陈,你来一趟厂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我知道,我赌对了。
对比试验的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在同等强度的疲劳测试下,原来的车轴,循环一万次就出现了裂纹。
而我的车轴,循环了三万次,还完好无损。
结果一出来,整个技术科都轰动了。
厂长亲自接见了我。
他当场拍板,把未来一年,宏达厂百分之三十的车轴订单,都给了我。
合同签下来的那天,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这意味着,我的小作坊,要升级了。
我用手里的积蓄,加上银行的一点贷款,把隔壁的几个仓库也租了下来,面积扩大了五倍。
我又从旧货市场淘了四五台车床和铣床,招了十几个工人。
大部分都是像老马一样,从国营厂出来,有技术但没门路的老伙计。
我的“巅峰机械加工厂”,就算正式挂牌成立了。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从一个负债累累的失败者,到一个月入过万的小老板,我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
我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在车间盯生产,晚上陪客户吃饭喝酒。
我买了BP机,后来又换了“大哥大”,腰上别着,感觉走路都带风。
我给林慧买了金项链,金耳环。
我说:“慧,以后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再委屈自己了。”
林慧总是笑着说好。
但她依然很节俭,最大的乐趣,还是每天晚上,在灯下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
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多,她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灿烂。
我以为,好日子就这么来了。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我老婆过上我承诺过的生活。
但我忘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它在你最得意的时候,往往会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随着宏达厂的订单越来越多,我的产能开始跟不上了。
最大的瓶颈,在于原材料。
我需要大量的优质合金钢。
而当时,好的钢材,都控制在几个大的国营钢厂手里,需要批条,需要关系。
我一个私营小厂,根本拿不到货。
只能从一些二道贩子手里买高价料,质量还时好时坏。
这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意外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老王。
王建军。
就是当初那个把我坑得血本无归的“朋友”。
他找到我厂里来的时候,我正在车间里跟工人一起研究一个技术难题。
我看到他,第一反应就是抄起手边的扳手。
“你他妈还敢来找我!”我眼睛都红了。
工人看我要动手,赶紧把我拉住。
“峰哥,峰哥,有话好好说!”
老王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
“陈峰,你听我解释!当年的事,我也是被骗了啊!”他哭丧着脸,“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赔罪的!”
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还有一个……果篮。
“陈峰,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你的损失。但我现在也就这点能耐了。我这次来,是真心想帮你一把,就当是赎罪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
“帮我?你怎么帮我?”
“钢材!”老王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听说你现在缺钢材?我有路子!我表哥就在省钢厂的销售科!绝对是一手的,最优质的货,价格还比市面上便宜两成!”
我心里一动。
说实话,我真的被他说动了。
钢材的问题,已经快要把我逼疯了。
如果真能解决,我的厂子就能再上一个大台阶。
但我不敢信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凭什么信你?”
“陈峰,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老王拍着胸脯,“你要是不信,第一批货,你先验货,后付款!货到了,你检测合格了,再给我钱。我一分钱定金都不要!”
他这个条件,开得非常有诚意。
我犹豫了。
晚上,我把这件事跟林慧说了。
林慧沉默了很久。
“陈峰,我不懂生意上的事。”她说,“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不靠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是,慧,这是个机会。”我有些烦躁地说,“宏达那边催得紧,再搞不到稳定的料,他们的订单就要给别人了。富贵险中求,不冒点险,怎么做大?”
那时候的我,被成功冲昏了头脑。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
太想把失去的都赢回来了。
林慧见我主意已定,没再说什么。
只是叹了口气:“你自己决定吧。但不管怎么样,留条后路。”
我没听进去。
我觉得她一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我联系了老王。
他说得天花乱坠,说他表哥如何如何厉害,省钢厂的货如何如何抢手。
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真带我去省钢厂转了一圈。
虽然没见到他那个“表哥”,但他跟门卫和一些工人熟络地打着招呼,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我信了八成。
我跟老王签了合同。
第一批,五十吨优质合金钢。
总价二十多万。
这几乎是我当时全部的流动资金。
为了凑够这笔钱,我还把准备给林慧买房子的钱,都挪用了。
林慧知道后,跟我大吵了一架。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陈峰,你疯了!那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钱!”
“什么叫安身立命?守着那点钱就安身立命了?我要给你买大房子,买小汽车!这笔生意做成了,我们什么都有了!”
“我不要大房子,不要小汽车!我只要我们安安稳稳的!”
“你懂什么!”我冲她吼道。
那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林慧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她没再跟我吵,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心里又烦又乱,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觉得我是对的。
男人,就该有魄力。
一个星期后,老王说货到了。
五十吨钢材,用几辆大卡车,浩浩荡荡地拉到了我的厂里。
我按照约定,找了市里最权威的金属材料检测中心,对钢材进行抽样检测。
老王全程陪同,一脸坦然。
两天后,检测报告出来了。
所有指标,全部合格。
是优质的合金钢,甚至比我要求的标准还要高一点。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
我当场就把二十多万的货款,打给了老王。
老王拿着钱,千恩万谢,说以后保证长期供货。
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即将登上一个新的巅峰。
我立刻组织工人,开足马力,二十四小时三班倒,生产宏达厂要的那批车轴。
因为用的钢材好,生产过程异常顺利,产品的合格率也出奇地高。
半个月后,第一批一万根车轴,准时交到了宏达厂。
李科长非常满意,当场就签了验收单。
我拿着验收单去财务结款,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这笔钱到账后,要先给林慧买个什么礼物,哄哄她。
然而,就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
一个电话,把我从天堂,直接打入了地狱。
电话是李科长打来的。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冰冷。
“陈峰!你马上来厂里一趟!出大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赶到宏达厂,直接被带到了他们的质检实验室。
厂长,李科长,还有几个技术员,脸色都铁青。
地上,散落着几根断裂的车轴。
断口处,不是正常的金属韧性断裂,而是像脆萝卜一样,齐刷刷的,带着一种灰败的颜色。
“陈峰,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厂长指着地上的断轴,几乎是在咆哮,“这批车轴,装车测试,骑了不到十公里,就断了!十公里!要是流到市面上去,出了人命,这个责任谁负!”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用的明明是最好的钢材,工艺也是最成熟的!
“是不是搞错了?”我声音发抖,“我的原材料,都是在市检测中心检测过的,报告在这里!”
我从包里掏出那份检测报告。
一个老技术员拿过去看了一眼,冷笑一声。
“报告?报告能说明什么?送检的样品,和你们大批量生产用的,是一回事吗?”
他拿起一根断轴,递给我。
“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狗屁合金钢!这里面,连最基本的淬火工艺都没做透!这就是一堆劣质的废铁!”
我接过那根断轴,冰冷的触感,让我从头凉到了脚。
我明白了。
我被骗了。
老王,那个王八蛋!
他送检的样品,和后来发给我的大货,根本就不是同一批!
他用优质的样品骗取了我的信任,然后用一堆废铁,换走了我二十多万的血汗钱!
“陈峰,我们厂,跟你没话说了。”厂长下了最后通牒,“这批货,我们全部拒收。不仅如此,因为你延误了我们的生产周期,造成的损失,我们会通过法律途径,向你追讨!”
“还有,从今天起,宏达厂,永久终止和你的所有合作!”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宏达厂的大门。
天,还是那么蓝。
但我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灰色。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二十多万的货款打了水漂。
欠了银行的贷款。
欠了工人的工资。
还得罪了最大的客户,面临巨额的索赔。
我这次,不是回到了原点。
我是直接掉进了万丈深渊。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老王留下的地址。
人去楼空。
我又去省钢厂打听,人家根本就没听说过销售科有他这号“表哥”。
一切都是骗局。
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完美的骗局。
我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嘲笑我这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林慧看到我,吓了一跳。
“陈峰,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慧,我错了。”
“我对不起你。”
“我把我们的家,又一次……败光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哭,会骂我,会对我彻底失望,然后提出离婚。
我都准备好了。
这是我应得的。
但是,林慧没有。
她听完后,只是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扶到沙发上坐下。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我手里。
“手这么冰。”她搓了搓我的手,“先喝口水,暖暖。”
我看着她,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慧,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就是个蠢货,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骂你有什么用?打你有什么用?能把钱变回来吗?”林慧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她坐到我的对面,看着我的眼睛。
“陈峰,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现在,是要想办法,怎么活下去。”
“活不下去了。”我绝望地摇头,“厂子完了,客户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们死定了。”
“没死。”林慧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人还在,天就塌不下来。”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坚毅。
“那批废钢材,还在厂里吗?”她突然问。
“在。”
“那批不合格的车轴呢?”
“也都在。”
“好。”林慧停下脚步,眼神里闪着一种决绝的光,“陈峰,你听着。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路?”
“去找宏达厂的厂长。”
“找他?”我苦笑,“找他干什么?让他看我笑话吗?他已经说了,要告我,让我赔钱!”
“不是去求他。”林慧一字一句地说,“是去跟他谈判。”
“谈判?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谈判?”
“有!”林慧的目光灼灼,“我们有我们的诚意,还有……我们的命。”
第二天,林慧向厂里请了假。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是我给她买的那件红色羊绒大衣。
她没让我去。
她说:“你现在这个状态,去了只会把事情搞砸。在家里等我。”
她一个人,去了宏达厂。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见到厂长的。
我也不知道她跟厂长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度秒如年。
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
林慧才回来。
她的脸色很疲惫,嘴唇都有些发白。
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成了。”她说。
我愣住了。
“什么成了?”
“厂长,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林慧告诉我,她见到厂长后,没有哭诉,没有求饶。
她先是代表我,向宏达厂,郑重地道了歉。
然后,她提出了一个方案。
她说:“厂长,我知道我们错了,给贵厂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们认赔。但是,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要告我们,我们也只能坐牢,对你们来说,一分钱的好处都没有。”
“但是,我们不是存心骗人,我们也是受害者。我们有技术,有设备,有工人。我们唯一缺的,就是一次机会,和一批好的原材料。”
“我恳请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愿意,不计成本,不计报酬,免费为宏达厂,重新生产这批车轴。保质保量。”
“至于原材料,我们实在没钱买了。能不能请贵厂,先帮忙垫付,或者,用你们的关系,帮我们从钢厂赊一批货。这笔钱,等我们交完货,从以后的货款里,分期扣除。”
“如果这一个月,我们做不到。我林慧,和我的丈夫陈峰,这条命,就赔给你们宏达厂!”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无法想象,平时那个温言细语的林慧,能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据,又带着一种悲壮决绝的话。
“厂长……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林慧点点头,“他说,他办了一辈子厂,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他说,他愿意赌一把。不是赌你陈峰,是赌我林慧,赌我们这对夫妻的信誉。”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我紧紧地抱住林慧。
“慧,谢谢你。”
“傻瓜。”林慧拍着我的背,“我们是夫妻。”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最黑暗,也是最光明的日子。
我把厂里所有的工人,都召集了起来。
我坦白了厂里的困境,也告诉了他们林慧争取得来的这个机会。
“兄弟们,这个月,我发不出工资了。”我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我陈峰保证,只要我们能挺过这一关,以后,我绝不亏待大家!愿意留下来的,我们一起拼!不愿意的,我也不强求,等我缓过来,工资一分不少地补给大家。”
工人们沉默了。
我知道,这很难。
他们也都有家要养。
就在我心沉到谷底的时候。
老马,第一个站了出来。
“小峰,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一拍大腿,“我们这帮老家伙,都是你从废品堆里拉出来的。现在厂子有难,我们能走吗?不就是一个月没工资吗?老子家里的余粮,还够吃两个月!”
“对!马师傅说得对!我们不走!”
“峰哥,我们跟你干!”
十几个工人,没有一个离开。
那一刻,我感觉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有妻如此,有友如此,我陈峰,还有什么理由不拼命!
宏达厂那边,李科长亲自出面,帮我们从省钢厂,赊来了一批最优质的钢材。
货到的那天,我们整个厂,就像是过节一样。
我带着工人们,开始了疯狂的赶工。
二十四小时,人停机不停。
我吃住都在车间里,困了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
眼睛熬得通红,嗓子喊得嘶哑。
林慧,成了我们全厂的后勤总司令。
她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买菜,然后用一个大锅,煮好几十个人的饭菜,用三轮车拉到厂里。
晚上,等工人都下班了,她还要帮我核对图纸,清点数量,打扫卫生。
她比我还累。
但我每次看她,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笑。
那笑容,是我撑下去的,全部动力。
有一次,半夜两点,我还在调试一台机床。
林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到我身边。
“吃点吧,别把身体搞垮了。”
我看着碗里那两个金黄的荷包蛋,眼泪差点掉进面里。
“慧,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带你去旅游,去北京,看天安门。”
“好。”林慧笑着说,“我等你。”
那一个月,我们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没有人叫苦,没有人喊累。
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一股不服输,要争一口气的劲。
月底,交货的前一天。
最后一根车轴,从生产线上下来。
一万根,锃光瓦亮,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仓库里。
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挨个检查,抽样测试。
尺寸,精度,硬度,韧性……
所有指标,完美!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做到了。
第二天,宏达厂的车队,开进了我的厂区。
李科长亲自带队验收。
他一根一根地检查,一项一项地测试。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峰,好样的!”
他什么都没多说。
但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三天后,宏达厂的第二笔订单,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这一次,是百分之五十的份额。
并且,是预付了百分之三十的货款。
我拿着那笔钱,第一时间,把工人们的工资,双倍补发了。
然后,我把剩下的钱,全部交给了林慧。
“慧,你拿着。以后,家里的钱,厂里的钱,都归你管。”
林慧没拒绝。
她拿出她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笑容。
那次危机之后,我的“巅峰机械厂”,算是真正在市里站稳了脚跟。
我和宏达厂的合作,越来越紧密。
我的技术,我的信誉,在行业里传开了。
越来越多的客户,主动找上门来。
我的厂子,从十几个人,发展到五十人,一百人。
从一个破仓库,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厂房。
两年后,我买下了我们自己的地,建了我们自己的工厂。
我还清了所有的贷款。
我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
我还买了一辆桑塔纳。
提车那天,我拉着林慧,在城里兜风。
“慧,你看,我们有大房子了,有小汽车了。”我说,“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林慧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笑了。
“陈峰,你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不是住大房子,开小汽车。”
“那是什么?”
“是那天晚上,”林慧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你跪在我面前,说你错了。然后,你又站了起来。”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你,比现在开着车的你,还要高大。”
我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把车停在路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上,因为常年操劳,已经有了一些薄薄的茧。
我把它放到嘴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慧,谢谢你。”
“这辈子,我陈峰,就是为你活的。”
后来,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我的“巅峰机械”,成了省里都有名的配件供应商。
很多人都说我陈峰有本事,有魄力,是白手起家的典范。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会笑笑。
他们不知道。
我不是白手起家。
因为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还有一个女人。
她用她全部的积蓄,和毫不动摇的信任,为我托底。
她是我陈峰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是我东山再起的,全部资本。
94年的那个夏天,我的人生,跌入谷底。
但也就在那个夏天,我才真正明白。
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功,不是挣多少钱,做多大的官。
而是当他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愿意拿出所有,陪他卷土重来的女人。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