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年中秋姑姑回娘家,给大伯家送月饼,没给我家,晚上响起敲门声
一
一九八六年的中秋,雨下得又冷又黏。
湿气顺着窗户缝往里钻,我拿旧报纸把缝隙又塞了一遍,回过头,看见陈硕正坐在桌边,对着一碗没动几口的汤面发呆。
灯光昏黄,把他脸上的轮廓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不合胃口?”我问。
他像是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没有,挺好的。”
他说着,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面。喉结上下滚动,咽得很费力。
我知道这面没问题,问题出在今天下午。
下午,他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子陈敏,从婆家回来了。
这是她出嫁后第一个中秋,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一进院子就嚷开了,妈,大哥,大嫂,我回来了!
声音清脆,像是要把这阴沉的雨天给喊亮。
婆婆和大伯一家都迎了出去,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
我没出去,我正在厨房里给陈硕炖那碗汤面。他前两天出差回来,人瘦了一圈,说是外面的饭菜吃不惯。
我隔着厨房蒙着水汽的玻璃窗,看着外面。
陈敏把一个印着“沪上名点”的精致纸盒塞到大嫂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嫂子,这是特意给小侄子买的,豆沙馅的,他最爱吃。”
大嫂乐呵呵地接了,嘴里说着“太客气了”,手却抱得紧紧的。
然后,陈敏又拿出一个小一点的盒子给婆婆,说是广式的双黄莲蓉。
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我低头,继续用勺子撇去汤上的浮沫。骨头汤炖得奶白,我放了当归和黄芪,闻着都暖。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门被推开,陈敏探进半个身子。
“二嫂,忙着呢?”
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嗯,给你哥做点吃的。”我直起身,擦了擦手。
她把手里一个不成形的塑料袋递过来,里面装着几个蔫头耷脑的苹果和几串发黑的葡萄。
“这个给你和二哥,路上随便买的,尝尝鲜。”
我看着那袋水果,又看看她空着的另一只手,心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不疼,但密密麻麻地发麻。
“放着吧。”我说,声音很平。
她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那我先去妈那儿了。”
门关上,厨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锅滚着的汤。
我把面下进去,看着它们在沸水里翻滚,沉下,又浮起。
陈硕和我结婚三年,没孩子。
去医院查过,我的问题。
这事像一口看不见的锅,扣在我们夫妻之间,也扣在我头顶。在陈家,我总觉得比别人矮一截。
陈硕是市里国营机械厂的技术员,常年出差。人长得周正,脾气也好,在街坊邻居眼里,我是高攀了。
我只是个街道工厂的女工,能嫁给大学生,是福气。
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所以这三年,我尽心尽力地侍奉公婆,操持家务,想用勤快弥补自己的“缺陷”。
可有些东西,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填平的。
比如,一盒中秋的月饼。
那不是一盒点心,那是一把尺子,量出了亲疏远近,量出了我在这个家里的分量。
陈硕吃完面,把碗推到一边。
“我吃饱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雨还在下,敲在屋檐上,嗒,嗒,嗒,像谁在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下午……我妹她……”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犹豫。
“她怎么了?”我没回头,专心收拾着碗筷。
“那月饼,可能是她婆家那边送的,不好分。”他解释道,话语里透着一股他自己都不信的乏力。
我把碗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盖过了雨声,也盖过了我心里的声音。
“嗯,知道了。”
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这种时候,争辩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它只会把一块遮羞布扯下来,露出底下已经化脓的伤口,除了让彼此难堪,毫无用处。
陈硕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平静,他站在那里,一时没再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水流声。
我洗干净碗,擦干手,转过身。
“累了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愧疚,有试探,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阿芷,”他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很淡的笑。
“没有。多大点事。”
我说的是实话。
生气是种很耗费心力的情绪,我已经没力气生这种气了。
我的心,在下午看到那袋水果的时候,就已经凉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平静,像冬日结冰的湖面。
湖面下有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没再追问,默默地回了房间。
我关上厨房的灯,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些。
就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
不急不缓,很有规律。
这个时间,会是谁?
我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打开了堂屋的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的油布伞,身影被昏暗的路灯拉得很长。
是陈敏。
她收了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脸上的表情,和下午那种敷衍的客气截然不同。
是一种混杂着同情、鄙夷和某种决断的复杂神情。
“二嫂,我有点话,想单独跟你说。”
二
我把陈敏让进了屋。
婆婆和大伯一家已经睡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陈硕在里屋,大概是听到了动静,门口的布帘动了一下,但他没出来。
我给陈敏倒了杯热水,她双手捧着,指尖冻得有些发白。
“这么晚了,有事?”我问。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打量了一下我们的房间。这是我们结婚时分的职工宿舍,一间正房带个小厨房,逼仄,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
“二嫂,你把日子过得真精细。”她忽然说。
这话不像恭维,更像某种审判前的开场白。
“有话就直说吧。”我没什么耐心跟她兜圈子。
她抿了口热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二哥他……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一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水洒出来一点,烫在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原来如此。
那盒月饼,不是尺子,是警告。
是她作为一个妹妹,对“外人”的我,发出的最后通牒。她不是在衡量我的分量,她是在告诉我,我即将被替换掉。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荒谬的了然。
好像一个悬了很久的案子,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块证据,拼图完整了。
我想起陈硕这次出差回来,换下的衬衫领口上,有一丝不属于我的洗发水香味,淡淡的,像栀子花。
我想起他晚上睡觉,总是不自觉地把身体蜷起来,背对着我,像一只自我保护的刺猬。
我想起他工资袋里的钱,比往常少了一百块。他说单位效益不好,扣了奖金。
一百块,在八六年,不是个小数目。
“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
陈敏似乎对我这种反应感到意外,她愣了一下,才接着说:“上个月,我去市里给我婆婆买药,在百货大楼门口,看见二哥了。”
“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那女的很年轻,看着像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穿着一条白裙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她描述得很详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心上。
“他们……在干什么?”我听见自己问。
“二哥给她买了一支钢笔,英雄牌的,挺贵的那种。他还给她买了根冰棍,看她吃,笑得特别开心。”
陈-硕-笑-得-特-别-开-心。
这几个字,像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回放。
我和陈硕结婚三年,他对我好,体贴,但很少那样“开心”地笑。他的笑,总是带着点成年人的疲惫和责任。
“那个女的,我好像见过。”陈敏继续说,“像是……二哥他们厂新分来的实习生,叫什么……小安。”
小安。
一个很温柔,很无害的名字。
我脑子里瞬间勾勒出一个穿着白裙子,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年轻女孩。
她明亮,干净,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而我呢?
我是被生活和油烟浸泡过的,蔫了的苹果。
“二嫂,这事儿,妈还不知道。”陈敏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我是看你人好,又老实,才来跟你说一声。”
“我们陈家,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但……你也知道,你这肚子一直没动静,二哥他压力也大。”
“男人嘛,在外面逢场作戏,有时候也是没办法。”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二哥的心收回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要是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她的话,说得“合情合理”,充满了“为你着想”的善意。
但我听出了里面的潜台词。
第一,事情是真的。
第二,错的根源在我,因为我生不出孩子。
第三,最好的处理方式是隐忍,保全大家的体面。如果你不识抬举,要闹,那最后被抛弃的,只会是你。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陈敏。”我叫她的名字。
“啊?”
“你今天下午,是故意不给我家月饼的吧?”
她脸色一变,“二嫂,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说了吗……”
“你不是怕分得不匀,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提醒我,或者说,羞辱我。让我明白,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是个外人了,随时可以被取代。”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陈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辩解道,底气明显不足。
“你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站起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天晚了,你回去吧。”
这是逐客令。
陈敏也站了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
“二嫂,我可是好心……”
“你的好心我收到了。”我打断她,“至于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教。”
她大概没见过我这么强硬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很不甘心地说:“林芷,你别不识好歹。我二哥是大学生,技术员,多少小姑娘上赶着追。你呢?你除了占着个陈家二媳妇的名头,你还有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她。
“我还有我自己。”
说完,我拉开了门。
冷风灌进来,她打了个哆嗦,终于还是撑开伞,走进了雨幕里。
我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身体里的力气,好像瞬间被抽空了。
我没有哭。
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走到里屋门口,掀开布帘。
陈硕没有睡,他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双手插在头发里。
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
“都听见了?”我问。
他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
灯光下,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清晰的惊慌和恐惧。
“阿芷,我……”
“是,还是不是?”我不想听任何解释。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颓然地垂下头。
“是。”
一个字,尘埃落定。
三
我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也没有哭闹着说“你对不起我”。
我只是走过去,拉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
像两个即将开始谈判的对手。
“说说吧。”我说,“怎么回事。”
我的平静,显然比一场暴风雨更让他感到窒息。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阿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沙哑,充满了挫败感。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错误,都不是故意的。”我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情绪,我只想听事实。”
我的语气,像工厂车间里冰冷的机器。
他被我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镇住了,愣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那个叫安然的女孩,确实是他们厂新来的实习生,刚从省城的技校毕业,分到他们科室。
年轻,活泼,崇拜他这个“技术大拿”。
他去外地出差,她作为助手跟着。
一个已婚男人,一个年轻女孩,在陌生的城市,朝夕相处。白天,她是他的小跟班,满眼崇拜地看着他解决一个个技术难题。晚上,她会给他洗衣服,听他讲工作上的烦恼,讲……我们之间因为孩子而日渐沉闷的家庭生活。
“她很……单纯。”陈硕艰难地措辞,“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我静静地听着。
单纯?轻松?
这些词,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是啊,我不再单纯,也不再能让他感到轻松了。
我被生活的琐碎磨平了棱角,被生不出孩子的焦虑压弯了腰。我每天想的是柴米油盐,是他父母的身体,是下个月的开销。
我怎么可能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一样,只负责提供轻松和崇拜?
“所以,你给她买钢笔,买冰棍,陪她逛街?”我问。
他点了点头,不敢看我。
“钱呢?你不是说,奖金被扣了吗?”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我从生活费里省的。”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为了给他补身体,跑遍了半个城去买最肥的筒子骨。他却用我省吃俭用攒下的生活费,去给另一个女人买浪漫。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ro的事情吗?
“你们……到哪一步了?”我问出了最关键,也最残忍的问题。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有时候,沉默是比任何语言都更确凿的回答。
我懂了。
我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
里面有一个小木盒子,是我结婚时的陪嫁。我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一张,是我们的结婚证。
一张,是我前几天刚写的,一份离婚申请书的草稿。
我本来没想过真的要用它。写下来,只是在某个失眠的夜里,一种绝望的发泄。
我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我把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陈硕,我们谈谈吧。”
他看着那张离婚申请书,瞳孔骤然收缩。
“阿芷!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想过要离婚!”他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恐慌。
“你没想过?”我冷笑一声,“你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我错了,阿芷,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保证,我跟她断得干干净净!”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原谅?”我看着他,“陈硕,婚姻是什么?对我来说,它是一份合同。我们双方签字,就意味着承诺了彼此的权利和义务。”
“忠诚,是这份合同里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款。现在,你违约了。”
“违约,就要承担后果。”
我的话,像法庭上法官的宣判,冷静,不带一丝感情。
他被我的“合同论”说懵了。
“婚姻……怎么能是合同?”他喃喃地说,“婚姻是感情,是家啊。”
“感情会变,家会散。但合同不会。”我一字一句地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
我抽出被他抓住的手,指着桌上的两张纸。
“第一,我们去办手续。房子是单位的,我们没份。存款,我们两个的工资都在一起,总共是八百三十七块五毛。按照规定,婚内过错方,应该少分或不分财产。但我可以做主,一人一半。”
“第二,”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离。”
他眼睛里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我不想!阿芷,我不想离!”
“不想离也行。”我拿起那份离婚申请书的草-稿,在他面前缓缓撕掉。
“但是,我们之间,也回不去了。”
“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只剩下义务,没有感情。你履行你做丈夫的责任,我履行我做妻子的责任。我们是‘合作伙伴’,不再是爱人。”
“并且,我有三个条件。”
他愣愣地看着我,像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
“第一,那个女人,必须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怎么做,是你的事。我要看到结果。”
“第二,从下个月起,你所有的工资、奖金、出差补助,全部上交。家里每一笔开销,我会记账,月底给你看。”
“第三,”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艰难的一条,“我要见她。”
陈硕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见她?阿芷,你见她干什么?这件事跟她没关系,都是我的错!”他急了。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我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我的东西,被人动了。我总得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不是去吵,不是去闹。我只是去拿回我的东西,顺便,告诉她一些规矩。”
“这是我的底线。”
“你答应,我们就继续过。你不答应,我们明天就去民政科。”
我把选择权,重新抛给了他。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的,慌乱而急促。
我的,缓慢而沉重。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选择放弃。
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好。”
“我答应你。”
四
第二天,陈硕去上班了。
他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我没有理会。
我请了一天假,在家里,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大扫除。
我把所有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部拆下来,用搓衣板一遍遍地搓洗,直到指关节都磨得发红。
我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亮得能照出人影。
我把陈硕换下来的那件,带着栀子花香味的衬衫,找了出来。
我没有扔掉它。
我把它泡在浓浓的皂角水里,用力地揉,用力地搓,仿佛要洗掉的不是那丝虚无缥Miao的香气,而是附着在上面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积压的,无处安放的愤怒和屈辱。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涩涩的疼。
我才发现,我还是会疼的。
晚上,陈硕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跟领导申请了,把安然调到后勤车间去了。”他说,“以后,我们不会再有工作上的接触。”
这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他做得很快。
“嗯。”我应了一声,继续手里的活。我在织一件毛衣,给婆婆的。一针一线,规规矩矩。
他站在我旁边,手足无措。
“阿芷,你……还在生气?”
我停下手中的针,抬起头。
“陈硕,我昨天说的话,不是气话。”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完成了你的任务,我看到了。很好。”
我的语气,像是在表扬一个完成工作的下属。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阿-芷……”他艰涩地开口,“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吗?”
“从前?”我反问他,“哪一个从前?是你对我体贴照顾,但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的从前?还是我们因为孩子的问题,相对无言,各自煎熬的从前?”
“陈硕,回不去了。”
“就像打碎的镜子,就算你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那裂痕也永远都在。”
他沉默了。
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我知道我错了。”他低声说,“那天……陈敏跟你说完,我一个人在屋里,想了很多。”
“这三年,我知道你委屈。孩子的事,我嘴上说不怪你,但心里……确实是个疙瘩。我妈每次念叨,我看着你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就烦躁。”
“我去外地出差,一个人待着,觉得特别孤独。那种感觉,就像掉进一个黑洞,怎么都爬不出来。”
“安然的出现,就像……黑洞里透进来的,一束光。”
“她年轻,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新鲜。她看我的眼神,是亮的。跟她在一起,我好像忘了自己是个快三十岁,还没当上爹的失败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坦诚地剖白自己。
不是辩解,而是陈述。
我心里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束光,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在黑洞里陪着你的人?”我问。
他猛地抬头,眼睛红了。
“不是的!阿芷,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这个家,放弃你!”
“我只是……一时糊涂。我以为那只是排解寂寞,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我没想到……会伤害你这么深。”
“生活给了我们一颗酸柠檬,就是生不出孩子这件事。”我看着他,慢慢地说,“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想办法,把它做成一杯能喝的柠檬水。可你呢?你选择了转身,去摘别人树上的甜桃子。”
我的比喻,让他无地自容。
“对不起。”他除了这三个字,再说不出别的。
“道歉就不必了。”我重新拿起毛线针,“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是解决问题。”
“明天,你约她出来。时间,地点,你来定。定了告诉我。”
这是我的第三个条件。
他身体一僵,“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我没有丝毫退让,“陈硕,这不是在惩罚你,也不是在羞辱她。这是在立规矩。”
“我要让她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碰。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我也要让你知道,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有后果。你享受了那束‘光’,现在,就要承担光散去后的黑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去安排。”
五
见面的地点,陈硕定在了厂里的一个闲置会议室。
时间是周五下午,下班后。
那时候,厂里的人都走光了,安静,也足够“公正”,像一个审判庭。
我提前到了。
会议室里,一张长条桌,十椅子。窗户很高,透进来的天光,是灰白色的。
我选了长条桌正中间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像法官席。
我把自己带来的一个保温杯放在桌上,里面泡的是胖大海。我知道,今天会说很多话。
没多久,门被推开了。
陈硕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那就是安然。
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一张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眼睛很大,很亮,此刻却盛满了不安和胆怯。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而不是我想象中的白裙子。
看到我,她下意识地往陈硕身后躲了躲,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陈硕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拉了把椅子,让安然坐下,自己则站在她旁边,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没有看陈硕,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安然身上。
“坐吧。”我说,声音平静。
安然怯生生地坐下,双手绞着衣角,头埋得很低。
“安然,是吧?”
她点了点头,没敢出声。
“我叫林芷,是陈硕的妻子。”
我做了自我介绍,像在进行一场正式的商务会谈。
她又点了点头,身体绷得更紧了。
“今天请你来,不是要跟你吵架,也不是要打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我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你觉得,陈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了第一个问题。
安然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她偷偷看了陈硕一眼,陈硕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陈……陈工他,是个好人。”她小声说,“他技术好,有本事,还很会照顾人。”
“照顾人?”我笑了笑,“比如,给你买钢笔,买冰棍?”
安然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我……我……”
“别紧张。”我说,“我今天来,不是来追究这些细节的。”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的眼睛。
“陈硕,他是我的人。是我领了结婚证,拜了天地,被法律和道德同时承认的,丈夫。”
“你可以崇拜他,可以欣赏他。但是,你不能碰他。”
“因为他,是我的私有财产。”
“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句话,你在学校里,应该学过吧?”
我把“婚姻”这个复杂的情感关系,用最简单,最粗暴的“财产权”概念,做了定义。
安然被我的话,说得目瞪口呆。
她旁边的陈硕,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他想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他可能对你说了一些让-你-误-会的话。”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可能告诉你,他生活不幸福,婚姻不美满。”
“他可能让你觉得,你是解救他的英雄,是照亮他黑暗生活的光。”
“但我想告诉你,安然,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英雄救美的童话。”
“他的不幸福,是他的事,也是我的事。是我们夫妻内部需要解决的问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来‘解救’。”
“你以为你给的是光,其实,你给的是一把刀子,捅向了另一个女人,也捅向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
安-然的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着说。
“你是不是故意的,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做了。”
“今天,我坐在这里,跟你心平气和地谈。不是因为我善良,也不是因为我大度。”
“是因为,我不喜欢把事情闹得很难看。那样很脏。”
“但你记住,克制,不是我的义务。它是我选择的一种方式。我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
“比如,去你们车间,去找你们领导,去你家乡,找你父母。把所有的事情,都摊在阳光下。”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你应该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档案上,留下不光彩的一笔,对吗?”
这是赤luo裸的威胁。
安然的身体,开始发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不是坏,她只是蠢。
她被一个成熟男人编织的“不幸”和“需要”所迷惑,以为自己是在拯救爱情。
我今天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童话的泡泡,亲手戳破。
“陈工他……他说他会离婚的。”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带着哭腔,像最后的挣扎。
我笑了。
我转向陈硕。
“你说的?”
陈硕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看着我,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安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看。”我对安然说,“他不敢承认。”
“男人在外面说的话,就像风。风吹过,什么都留不下。”
“能留下的,只有我手里的这张纸。”我拍了拍桌子,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里有一张结婚证。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从今天起,和陈硕断绝一切不正当来往。然后,主动申请调离这个厂。”
“第二,我去找厂领导。后果,你自己承担。”
安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硕,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求助。
陈硕,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这个刚刚还在剖白自己痛苦的男人。
此刻,他终于动了。
他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
然后,他对着安然,一字一句地说:
“安然,对不起。”
“林芷是我的妻子。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离婚。”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骗了你,也伤害了她。”
“请你,按照她说的做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他的手,在我的掌心里,抖得厉害。
安然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眼神从绝望,变成了彻底的死心。
她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
“好。”
“我写。”
六
安然走了。
她留下了一张写着“我保证”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陈硕。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的路灯亮了,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陈硕还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他的手心,全是汗。
“阿芷。”他叫我。
我没有应声。
“我们……回家吧。”他说。
我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沉默,像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路。
回到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厨房。
我坐在桌边,看着他。
“陈硕。”
“嗯?”
“我的三个条件,你都做到了。”
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光亮。
“所以,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说。
那丝光亮,又黯淡了下去。
“阿芷,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仰头看着我。
这是一个很低的姿态。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悔恨,有恳求,有疲惫。
“陈硕,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我没有力气,再去相信你了。”
“我说过,我们以后是合作关系。你尽你的义务,我尽我的义务。就这样,挺好。”
“不好!”他激动地打断我,“那不是家!那是个冰窖!”
“家?”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在你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的时候,你想过这个家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陈硕,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现在,看到你,就会想起那个叫安然的女孩,想起你给她买的钢笔,想起你说她像一束光。”
“这些东西,像刺一样,扎在我心里。一碰就疼。”
“所以,别逼我了。也别逼你自己。”
“给我们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好吗?”
我的声音,很疲惫。
这场仗,我打赢了。
可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只觉得,满目疮痍。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站起身,默默地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笃,笃,篤。
很有节奏,像他下午在我面前,敲响的心跳。
那天晚上,是他做的饭。
两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他给我夹菜。
“多吃点,你今天……也累了。”
我没有拒绝,默默地吃掉了。
吃完饭,他抢着去洗碗。
我坐在灯下,继续织那件给婆婆的毛衣。
一针,一针。
线在指尖缠绕,像我们乱成一团的婚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洗完碗,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
“阿芷。”
“嗯。”
“工资袋,在我上衣口袋里。这个月的,还有我这次出差的补助,都在里面。”
这是我的第二个条件。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放着吧。”
“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放下毛衣针,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玉质的坠子。
不是什么好玉,质地很普通,但雕工很细,是一颗饱满的石榴。
石榴,多子多福。
“今天路过百货公司,看到的。”他低声说,“我知道,我们之间……孩子是个坎。但,我不想再让它成为我们之间的墙了。”
“阿芷,有没有孩子,你都是我的妻子。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这块玉,不值钱。就当……我给你赔罪了。”
我捏着那块微凉的玉坠,石榴的颗粒,硌在掌心,有一种清晰的触感。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跟我谈论“孩子”这个话题。
不是回避,不是烦躁,而是接纳。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玉坠,重新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看着我的动作,像是松了一口气。
“很晚了,睡吧。”他说。
那天晚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床的另一边,背对着我。
他睡在我身边,没有碰我,但也没有离得很远。
我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只知道,那块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七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陈硕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沉默,不再对我欲言又止。
他开始主动跟我说话,说厂里的趣事,说新学的技术难题,说出差地方的风土人情。
他不再把家当成一个只需要睡觉的旅馆。
下班回来,他会主动拿起扫帚扫地,会帮我择菜。
我炖汤的时候,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陪我聊天,像我们刚结婚时那样。
每个月的工资和补助,他都原封不动地交到我手里。
我真的拿了个账本,把家里的每一笔开销,都清清楚楚地记了下来。
月底,我把账本给他看。
他只是笑了笑,说:“你当家,我放心。”
有一次,他又要出差了。
走之前,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我问。
“邮票和信纸。”他说,“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每天一封。”
我愣住了。
写信。
在这个电话都还不普及的年代,信,是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沟通方式。
“不用这么麻烦。”我说。
“不麻烦。”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这是我该做的。我要把我们之间,被我弄丢的时间,一点一点,重新找回来。”
他走了。
三天后,我收到了第一封信。
信纸是单位最普通的那种稿纸,字是他一贯的,遒劲有力的字体。
信里,没有甜言蜜语。
他写他住的招待所的窗户是坏的,关不上。
他写食堂的馒头硬得能砸死人。
他写项目组的同事,为了一个数据,吵得不可开交。
流水账一样,却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我看着信,眼前仿佛出现了他在灯下写信的样子。
那是我不曾参与过的,他的另一面生活。
信的最后,他写:
“阿芷,今天降温了,你记得把秋裤穿上。汤别忘了喝。”
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湿了。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
有时候长,有时候短。
他像一个执着的储户,每天都往我们这个名叫“婚姻”的银行里,存入一点点叫做“信任”和“关心”的货币。
虽然不多,但从未间断。
而我,是那个最苛刻的银行柜员。
我清点着每一分“存款”,检查着它们的成色,却迟迟不肯盖上“接纳”的印章。
我的心,依然像那本账本一样,清清楚楚,却也冷冰冰。
我按时给他回信。
信里,我说家里的米快没了,让他回来的时候记得带一袋。
我说婆婆的毛衣织好了,她很喜欢。
我说隔壁王婶家的孙子感冒了,我送了点鸡蛋过去。
我们的通信,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交换着彼此生活的情报。
没有一句“我想你”,也没有一句“我爱你”。
但不知不觉中,冰层,在悄悄融化。
中秋节后一个月,陈硕回来了。
他比上次走的时候,更黑了,也更瘦了。
但眼神,亮了许多。
他进门,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给你带的。”
我打开,是桂花糖糕,还带着一丝温热。
“路过镇上,看老师傅刚做出来的,就买了些。你尝尝。”
我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不甜,不腻,满口桂花的清香。
“好吃吗?”他紧张地问。
我点了点头。
“好吃。”
他笑了,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
他忽然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感觉到了,手臂紧了紧,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阿芷。”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我用一辈子,慢慢还,好不好?”
他的呼吸,温热地喷在我的颈窝。
我没有回答。
但我也没有推开他。
黑暗中,我能听到自己沉寂了很久的心,重新,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起来。
八
转眼,到了冬天。
厂里开始发过冬的煤。
陈硕扛着一百斤的煤球,从厂里走回来,满头大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唱戏的大花脸。
我赶紧打来热水,让他洗脸。
他一边洗,一边龇牙咧嘴地抱怨:“这体力活,真不是人干的。”
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那件事之后,我第一次,对他笑。
发自内心的笑。
他看见我笑,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酸柠檬,只要用心,真的能调成一杯,味道还不错的柠檬水。
虽然,还是会有点涩。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在平静和修复中,慢慢过下去的时候。
一封信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我去传达室取信。
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
但那娟秀的字体,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安然。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是已经调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写信来?
我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个滚烫的山芋。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撕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只有一张。
上面,也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林姐,恭喜你,赢了。”
“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赢了,就等于得到的。”
“陈工他出差前,来找过我一次。他说,他欠我的,是一辈子的愧疚。这个‘债’,他会用另一种方式来‘还’。”
“我想知道,这个‘还’法,您同意吗?”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
只有这句,淬了毒一样的问题。
我看着那行字,手脚冰凉。
刚刚回暖的心,瞬间,又冻结成了冰。
另一种方式?
是什么方式?
他去见她了?在我以为他已经彻底了断的时候?
他所谓的“还债”,又是什么意思?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撕咬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
我冲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陈硕所有的信。
一封,一封地看。
信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反复咀嚼。
他写招待所的窗户关不上。
他写食堂的馒头硬。
他写和同事的争吵。
一切,都那么正常。
正常得,天衣无缝。
可安然的这封信,就像一根针,扎进了这天衣无缝的幕布里,挑出了一个,我一直刻意忽略的线头。
我拿起陈硕最近的一封信。
信的结尾,他说:
“这边项目提前结束了,我后天就回。给你带了礼物。”
后天。
就是明天。
我把安然的信,小心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我走到厨房,从米缸里,舀出满满一锅米。
淘米,洗菜。
我准备做一顿,最丰盛的晚餐。
来迎接我,“得胜归来”的丈夫。
这一次,我不会再问他“是,还是不是”。
我要等他自己,把那个“还”法,亲口告诉我。
窗外,又下起了雪。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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