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虾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就只是一盘虾。
蒜蓉开背虾,我下午特意去超市挑的,个头匀称,虾线都挑得干干净净。
十只,不多不少,摆在白瓷盘里,淋上我秘制的酱汁,热油一泼,“滋啦”一声,香气瞬间炸满整个屋子。
我儿子童童拍着小手,“妈妈,好香啊!”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馋猫,洗手去,马上开饭。”
我老公陈默也从书房探出头,一脸陶醉,“老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丰盛。”
我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解下围裙,心里那点小小的虚荣和幸福感,就像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
然后,我婆婆出手了。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厨房摸出个塑料袋,筷子一划拉,盘子里那十只精神抖擞的大虾,瞬间少了八只。
只剩下孤零零的两只,躺在蒜蓉和酱汁里,显得那么凄凉。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把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系好,放在自己脚边,然后才拿起筷子,脸上是那种“我什么都没干”的无辜表情。
“吃饭吃饭,都愣着干什么?”
空气凝固了。
我儿子童童的嘴巴张成了“O”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塑料袋。
我老公陈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尊蜡像。
我呢?
我感觉一股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接冲上了天灵盖。
“妈,您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有点抖,是气的。
婆婆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悠悠地说:“哦,你妹妹小静不是快下班了吗?她最喜欢吃你做的这个虾,我给她留点。”
我简直要被她这个“留点”给气笑了。
十只,您“留”了八只?
这叫留点?这是直接端锅了好吗?
我儿子童童憋不住了,带着哭腔说:“奶奶,我也想吃虾……”
婆婆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小孩子家家,吃那么多虾干什么?不好消化。这两只给你和你爸尝尝味道就行了。”
她指了指盘子里那两只幸存者。
我看着那两只虾,再看看我儿子委屈得通红的眼圈,心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结婚三年,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来我们家,永远像视察工作。
冰箱里我刚买的水果,她第二天就能打包带走一半,说是“不能放坏了”。
我囤的打折纸巾、洗衣液,她每次来都顺走一点,美其名曰“帮你腾地方”。
我给童童买的进口零食,她看见了,总要拿给小姑子陈静的孩子,说“小孩子要懂得分享”。
一次两次,我忍了,毕竟是长辈。
可是,她把我的忍让,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老公陈默,我那个永远在和稀泥的丈夫,此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干咳一声,打着圆场,“妈,您下次想给小静带,提前说一声,让琳琳多做点就是了。这刚上桌……”
“说什么说?我拿我儿子的东西,还要打报告?”婆婆把筷子一拍,声音陡然拔高。
“你媳妇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护上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吃你几个虾,就要被审问了?”
她这一嗓子,把童童吓得一哆嗦,眼泪“啪嗒”就掉下来了。
我心疼得跟针扎一样。
我站起来,走到童童身边,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的怒火,在这一刻,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我看着我婆婆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看着我老公那张为难又无奈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太没意思了。
我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围着这个家转。
早上六点起来做早餐,送孩子上幼儿园,然后去菜市场,琢磨着一家老小的口味。
打扫卫生,清洗衣物,下午接孩子,陪他做游戏,辅导他画画。
晚上,陈默加班回来,想吃口热乎的,我立刻钻进厨房。
我图什么?
我不过是图一家人和和美美,图我爱的人能开心。
可现在呢?
我精心准备的一道菜,成了婆婆“打秋风”的战利品。
我儿子想吃口虾,都要求着奶奶施舍。
我丈夫,我的枕边人,在这种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维护我和孩子,而是“算了算了,多大点事”。
我看着桌上那一盘狼藉的虾,突然就不想吃了。
我对着陈默,一字一句地说:“你陪妈和儿子吃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进了厨房。
陈默愣住了,“琳琳,你干什么去?”
“刷锅。”
我打开水龙头,热水哗哗地冲下来。
我拿起钢丝球,一下一下,用力地刷着那口刚才还蒸着虾的锅。
锅壁上残留的油渍,就像这些年我受的委屈,黏腻,顽固。
我要把它们全都刷掉。
刷得干干净净。
陈默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手足无措。
“琳琳,你别生气了。我妈就那样,她没坏心的,就是……就是节俭惯了。”
节俭?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他。
“节俭?她给自己女儿打包八只大虾叫节俭?我儿子想吃一只都叫浪费?”
“她把我们家当成免费超市,三天两头来薅羊毛,这也叫节俭?”
“陈默,你摸着良心说,这是节俭,还是自私?”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最后只吐出那句我听了三年,已经起了茧子的话。
“她是我妈,我能怎么办?”
是啊。
她是你妈。
所以我活该。
我儿子活该。
我冷笑一声,把锅重重地往灶台上一放。
“你办不了,我办。”
我脱下还沾着水珠的围裙,扔在料理台上。
然后,我走出厨房,径直走向卧室。
陈默跟在我屁股后面,“琳琳,你要干什么?你别冲动啊!”
我打开衣柜,拿出行李箱。
“砰”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个声音,似乎比刚才婆婆拍桌子的声音,还要响亮。
客厅里的争执声,瞬间停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护肤品,童童的换洗衣物,他的小画板,他的恐龙玩具。
我的动作不快,但很坚决。
每收拾一件,我的心就冷一分,也硬一分。
陈默彻底慌了。
他冲过来,按住我的行李箱。
“林琳!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了一盘虾,至于吗?你这样闹,让邻居听见像什么话!”
至于吗?
又是这句“至于吗”。
我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陈默,你到现在还觉得,这只是一盘虾的事吗?”
“这不是一盘虾的事,这不是十只虾的事。”
“这是我,是我在你心里,在你家人心里,到底算什么的事!”
“我嫁给你三年,我辞掉了我喜欢的设计工作,我给你生孩子,我为你洗手作羹汤,我把你妈当亲妈一样孝敬。”
“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的是,我儿子想吃口我做的虾,都得看他奶奶的脸色!”
“我得到的是,你妈可以肆无忌惮地从这个家拿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而你只会说‘她是我妈’!”
“我得到的是,我在这个家里,活得像个免费保姆,还要随时接受你们全家的挑剔和索取!”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些话,我憋了太久太久。
今天,借着这盘虾,我全倒了出来。
陈默被我吼得愣住了。
他眼里的慌乱,渐渐变成了一丝愧疚和无措。
客厅里,婆婆大概也听到了动静。
她没有再嚷嚷,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童童小声的抽泣,像小猫的爪子,挠着我的心。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陈默的手。
“让开。”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松开了手。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咔哒”一声,像是给我的婚姻,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我拉着箱子,走到客厅。
婆婆坐在沙发上,脸色很难看,但她没看我,假装在看电视。
那个装着八只虾的塑料袋,还放在她脚边,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童童看到我拉着箱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妈妈,你要去哪里?带上童童好不好?”
我蹲下来,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妈妈带你回外婆家,好不好?”
“好!”童童立刻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外婆家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外婆不会抢我的虾。”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人。
我听见陈默在我身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婆婆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没再看他们一眼。
我给童童穿好外套,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拉着行李箱,打开了家门。
“琳琳!”陈默追了出来。
我没有回头。
我走进电梯,按下了“1”。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他焦急的脸,也隔绝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电梯里,镜面映出我和儿子的身影。
我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童童靠在我身边,仰着小脸看我,懂事地没有再哭。
“妈妈,我们真的去找外婆吗?”
“嗯,真的。”
“那爸爸呢?”
“爸爸……爸爸需要自己想一些事情。”
我不知道陈默需要想多久,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想明白。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女人不是泥捏的。
我的温柔,我的付出,应该给懂得珍惜的人。
而不是被当作予取予求的资本,和理所当然的牺牲。
走出单元楼,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却让我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我叫了辆车。
等待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手指飞快地打下一行字。
“我带童童回娘家住几天,家里那两只虾,你们慢慢吃,别噎着。”
点击,发送。
然后,我开启了免打扰模式。
世界,清静了。
车来了。
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抱着童童坐进后排。
“师傅,去XX花园。”
车子启动,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那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小区,那个亮着灯的窗口,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再见了。
我那卑微的、试图用付出去感动所有人的前半生。
车里很安静,童童大概是累了,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蛋,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痕,心又酸又软。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陈默的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微信里上百条未读消息。
我点开。
果不其然,“相親相愛一家人”群里已经炸了。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我小姑子,陈静。
“嫂子你什么意思?不就是我妈拿了你几只虾吗?至于吗?你这是给我哥甩脸子看?还是给我们全家甩脸子看?”
“你做的饭是镶了金边还是怎么的?我妈吃你几个虾,你还委屈上了?我哥挣钱养家,你吃我哥的喝我哥的,在家当个全职太太,做顿饭怎么了?”
“连夜回娘家?你演哪出苦情戏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怎么虐待你了!”
一条条,一句句,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看着那些文字,气得手都发抖。
这就是我那个读过大学,在写字楼里上班,看起来光鲜亮麗的小姑子。
她永远都觉得,我一个家庭主妇,是依附她哥生存的。
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哥的恩赐。
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紧接着,是我婆婆的语音。
我点开,是她那熟悉的,带着哭腔的调调。
“琳琳啊,妈知道错了,妈不该拿你的虾。可妈也是一片好心啊,小静她工作辛苦,我就想让她也尝尝你的手艺……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让陈默怎么办?让童童怎么办?你这是要拆散这个家啊!”
好一个“一片好心”。
好一个“拆散这个家”。
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我冷笑。
然后,是陈默的消息。
“老婆,你别生气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快回来吧,晚上外面不安全。”
“我替我妈给你道歉,行不行?”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话啊!”
“你接电话啊!林琳!”
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恳求,到后来的急躁,再到最后的恼怒。
我一条都没回。
道歉?
如果道歉有用,那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的人了。
他的道歉,不是因为他认识到了问题的本质,而是因为我的离开,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让他觉得“麻烦”了。
他只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让一切回到原来的轨道。
回到那个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付出,对我受的委"屈"视而不见的轨道。
我不想回去了。
车子停在了我妈家楼下。
这是个老小区,没有电梯。
我付了钱,一手抱着熟睡的童童,一手拎着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往楼上走。
楼道的灯是声控的。
我每走一步,皮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就会点亮一盏灯。
灯光昏黄,照着我脚下的路。
我觉得,我这三年的婚姻,就像在这条昏暗的楼道里行走。
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往前走,总能走到光明的地方。
可现实是,我一直在原地打转,四周的黑暗,反而越来越浓。
终于,我走到了四楼。
我家门口。
我放下行李箱,腾出手,轻轻敲了敲门。
很快,门开了。
我妈穿着睡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琳琳?你怎么……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我怀里的童童,和我脚边的行李箱,脸色瞬间就变了。
我看着我妈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一直强忍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
“妈。”
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我妈什么也没说,立刻把我拉进屋,接过我怀里的童童。
“先进来,外面冷。”
我爸也被惊动了,从房间里走出来。
“大半夜的,怎么回事?”
我妈把童童抱进卧室,给他盖好被子,然后走出来,关上门。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坐在沙发上。
“说吧,是不是陈默那小子欺负你了?”我爸是个急性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捧着热水杯,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驱散了心里的寒意。
我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那盘精心制作的虾,到婆婆理所当然的打包,再到陈默和小姑子在群里的“表演”。
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可说到童童想吃虾都吃不到的时候,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爸听完,气得一拍大腿。
“不像话!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那个陈默呢?他就看着他妈这么欺负你?他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妈拉住我爸,“你先别激动,让孩子把话说完。”
她坐到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琳琳,你这次做得对。”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妈。
我以为她会劝我“家和万事兴”,劝我“忍一忍”。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
“你是我女儿,我最清楚你的性子。你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能让你半夜三更带着孩子跑回来,那肯定是忍到头了。”
“那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你爸说的对,陈默他但凡有点担当,就不会让你受这个气。”
我妈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我。
原来,有人是懂我的。
原来,我不是在无理取闹。
我爸也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你妈说的对。琳琳,你别怕,这里是你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给你撑腰!”
“明天我就给陈默那小子打电话,我倒要问问他,他们老陈家是不是没吃过虾!”
我摇摇头,“爸,你别打电话。”
“为什么?他欺负我女儿,我还不能说了?”
“不是,”我擦干眼泪,看着我爸妈,“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
如果我爸妈出面,事情可能会变成两家人的战争。
到时候,陈默更会觉得是我在小题大做,搬救兵。
那问题的本质,就永远解决不了。
“我要让他自己想明白,他到底错在哪了。”
“如果他想不明白,那这个婚……不离,也得让他知道疼。”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想过“离婚”这两个字。
可现在,它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我爸妈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但他们没有反驳我。
我妈握住我的手,说:“好,琳琳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支持你。”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踏实。
没有了半夜要起来给孩子盖被子的惊醒,没有了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鼾声。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为自己而睡。
第二天一早,我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
我睁开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暖洋洋的。
童童还在我身边睡得香甜。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出卧室。
我爸妈正坐在客厅里,压低声音说话。
看到我出来,他们立刻停住了。
我妈给我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门口。
我走过去,透过猫眼往外看。
是陈默。
他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下一片乌青,手里还提着一袋我最爱吃的那家店的生煎包。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
我没有开门。
我转身回到客厅,对我爸妈摇了摇头。
“不见。”
“让他多站一会儿,脑子能清醒点。”
我爸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妈虽然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一家三口,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始吃早饭。
我妈煮了小米粥,烙了葱油饼。
我喝着粥,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门外,陈默大概是等急了,开始敲门。
“咚咚咚。”
“琳琳,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好不好?”
“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生煎包,还热着呢。”
“琳琳,我们谈谈。”
我充耳不闻。
我爸妈也假装听不见。
只有童童被吵醒了,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
“妈妈,外面是谁呀?”
“一个叔叔,找错门了。”我面不改色地说。
童童“哦”了一声,乖乖地去洗漱了。
敲门声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
后来,大概是怕影响到邻居,陈默不敲了。
但他没走。
我从猫眼里看到,他蹲在了我家门口,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看着他那副樣子,我心里不是没有一丝动摇。
毕竟三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但一想到他昨晚那句“至于吗”,我那点柔软,瞬间又坚硬起来。
我回到餐桌,拿出手机。
“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又多了几十条新消息。
陈静还在喋喋不休。
“哥,你找到她没?这种女人就不能惯着!你越是低声下气,她越是蹬鼻子上脸!”
“不就是回娘家吗?让她住!我看她能住多久!离了你,她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婆婆则换了策略,开始发一些“心灵鸡汤”。
《一个好媳妇的三要素》、《家庭和睦是最大的福报》、《懂得感恩的女人最好命》。
看得我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我冷笑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
我没有回复陈静,也没有理会我婆婆。
我直接在群里@了陈默。
“陈默,我看到你信息了,也知道你在门外。我现在不想见你,你先回去吧。”
“另外,有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在群里说清楚,也让你妈和你妹都看看。”
我这句话一发出去,群里瞬间安静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
“第一,关于那盘虾。我生气,不是因为几只虾值多少钱,而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最基本的尊重。”
“我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辛辛苦苦做了一桌菜,还没动筷子,就被长辈打包了十之八九,连我儿子想吃一口的权利都被剥夺。请问,这合理吗?这叫‘一片好心’吗?”
“如果今天是我妈来,不问自取,拿走了你最爱吃的东西,打包给她孙子,你会怎么想?你还会觉得这是‘多大点事’吗?”
“第二,关于小姑子说的,我‘吃你哥的喝你哥的’。”
我直接@了陈静。
“陈静,我承认,我现在是全职太太,没有工资收入。但是,你搞错了一件事。家庭主妇,不是乞丐,不是寄生虫。这也是一种职业,一种劳动。”
“我每天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让你哥可以安心工作,没有后顾之忧。我付出的劳动和心血,难道就不是价值吗?”
“你每个月请保姆阿姨打扫卫生要花多少钱?你送孩子去托管班要花多少钱?我把这些都做了,难道就因为我没从你哥手里拿工资,我就成了吃白食的?”
“还有,你可能忘了。结婚前,我也是一名平面设计师,月薪不比你哥低。我为了这个家,为了更好地照顾童童,才放弃了我的事业。这不是牺牲,这是我的选择。但我的选择,不应该成为你攻击我‘吃白食’的理由。”
“第三,关于婆婆说的,我‘要拆散这个家’。”
我@了我婆婆。
“妈,这个家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
“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给你们儿子做饭洗衣、生孩子的工具人。一个可以随意索取、不用考虑感受的外人。”
“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应该是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有明确的界限感。而不是一方无止境地索取,另一方无底线地退让。”
“我今天把话说开,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让你难堪。我是想告诉你们,我也是个人,我有我的底线和尊严。”
“最后,@陈默。”
“我回娘家,不是在闹脾气,我是在给你,也是给我自己一个冷静的时间。”
“我需要你好好想一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如果你觉得,你的妻子就应该像个保姆一样,任劳任怨,对你家人的所有要求都无条件服从,那可能我真的不适合你。”
“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我们好好谈谈。如果你想不明白,那我们也没必要再谈了。”
我把这一大段话,分成了几条,依次发送出去。
发完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但心里却无比畅快。
就像堵了很久的下水道,终于被疏通了。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大概五分钟。
系统提示:“陈静 已被群主 陈默 移出群聊。”
我愣了一下。
紧接着,陈默发了一条消息,只有三个字。
“我知道了。”
然后,我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走了。
我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这番话,能不能真的点醒他。
但至少,我把我的态度,明明白白地亮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没有再来找我。
他只是每天晚上会给我发微信,问我和童童好不好。
不谈感情,不劝我回家,就像朋友一样,简单的问候。
我偶尔会回一两句。
我知道,他在思考。
我也在思考。
这天下午,我陪童童在楼下公园玩。
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语气有点古怪。
“琳琳,你……你小姑子来了。”
陈静?她来干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抱着童童往家赶。
一进门,我就看到陈静坐在我家沙发上,旁边还放着一个果篮。
她看到我,表情很不自然,站了起来。
“嫂子。”
我没理她,把我妈拉到一边。
“她来干什么?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吧?”
我妈摇摇头,“没有。来了就说……是来给你道歉的。”
道歉?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走到客厅,看着陈静tĩnh。
她今天的样子,和我印象里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姑子,判若两人。
没化妆,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着。
“有事吗?”我语气很淡。
她搅着手指,低着头,声音很小。
“嫂子,对不起。”
“之前在群里说那些话,是我不对。我哥……我哥把我骂了一顿。”
“他说……他说如果我今天不来跟你道歉,他以后就没我这个妹妹了。”
原来是陈默逼她来的。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셔味。
“他还说,让我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以后我结婚了,我婆婆也这么对我,我会怎么样。”
陈静抬起头,眼圈有点红。
“嫂子,我……我想了一下。如果我辛辛苦苦做的菜,被我婆婆打包给她小姑子,我可能……我可能会直接掀桌子。”
“我以前总觉得,你是我哥娶回家的,就应该……就应该怎么样。我没把你当成一个独立的,需要被尊重的人。”
“对不起,嫂子,我真的错了。”
她说完,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陈jing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虽然是被逼的,但她最后那句“掀桌子”,让我感觉到了一丝真诚。
我沉默了很久。
我爸妈在一旁看着,也没说话。
最后,我叹了口气。
“起来吧。”
“事情过去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在群里那么说你。”
“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也希望你明白,家人之间,更应该相互尊重。”
陈静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嫂子。谢谢你。”
她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就起身告辞了。
她走后,我妈才开口。
“这丫頭,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我爸哼了一声,“我看是被陈默逼的。不过,陈默这次,还算干了件人事。”
是啊。
陈默这次,确实让我有些意外。
他没有选择和稀泥,而是坚定地站在了我这边,甚至不惜用兄妹关系来逼迫陈静道歉。
这说明,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我的心,开始有了一丝松动。
又过了两天,陈默给我发了条微信。
“老婆,我们能见一面吗?”
“就在你家楼下的咖啡馆。我一个人来。”
我犹豫了一下,回复:“好。”
我把我妈叫来帮我看一下童童,然后换了身衣服,下了楼。
咖啡馆里,陈默已经到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美式。
几天不见,他好像瘦了点,但精神看起来比那天蹲在我家门口时好多了。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琳琳。”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点了杯拿铁,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琳琳,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的很慢,很郑重。
和电话里,微信里那种急匆匆的道歉,完全不一样。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说你喜欢设计,你的梦想是开一个自己的工作室。那时候你眼睛里有光。”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笑着对我说,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小家庭了,你要把它经营得很好。”
“我想起了童童出生的时候。你痛了十几个小时,出来后第一句话是问我,孩子健康吗?”
“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而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妈来我们家,拿这拿那,我不是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她是我妈,我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跟她翻脸。我总想着,你多担待一点,事情就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你的角度,替你想过。”
“我没有意识到,我的纵容和不作为,对你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那盘虾,不是小事。它就像一个开关,打开了我们之间所有积压的问题。”
“你那天在群里发的话,我看了很多遍。每一句,都像巴掌一样,打在我脸上。”
“是我混蛋。我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没有保护好你和孩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愧疚和痛苦。
“琳ar,我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没有用。”
“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
我静静地听着。
他的这番话,比陈静的道歉,更让我动容。
因为他终于不再说“我妈就那样”,而是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他终于明白,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婆婆的自私,而在于他的默许。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陈默,你能想明白这些,我很高兴。”
“但是,光道歉是不够的。”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了。”
他立刻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琳琳,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会改的。我保证。”
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口头保证。”
“我需要看到实际行动。”
我从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这几天想的一些东西,你看一下。”
陈默愣愣地接过那几张纸。
标题是:《家庭关系准则及责任划分协议》。
他瞪大了眼睛。
我平静地说:“我不想我们的婚姻,再靠自觉和忍让来维持。我需要白纸黑字的规则。”
他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第一部分:夫妻关系。
1. 财务独立与共享:陈默每月将工资的一半,作为家庭共同基金,转入联名账户,用于家庭日常开销、孩子教育、人情往来等。另一半由各自自由支配。我将重新开始我的设计事业,我的收入也属于我个人。
2. 家务分工:明确划分家务责任。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等,不能再是我一个人的事。谁有空谁多做,或者制定值日表。周末大扫除,必须两人共同参与。
3. 个人空间:尊重彼此的个人时间和兴趣爱好。每周至少保证双方各有半天的“单身”时间,可以用来会友、运动、或者什么都不干。
第二部分:亲子关系。
1. 教育责任:孩子的教育,是父母双方的共同责任。辅导作业、参加家长会、培养兴趣班,不能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
2. 高质量陪伴:每天晚上,必须保证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无手机”亲子时间,共同陪伴孩子游戏、阅读。
第三部分:与原生家庭的关系(重点部分)。
1. 明确界限:我们的家,是独立的核心家庭。双方父母可以来探望,但不能长期居住(除非有特殊情况,且需双方同意)。
2. 经济界限:孝敬父母是应该的,但必须量力而行,且由我们夫妻二人共同商议决定。禁止任何一方的父母,在不告知的情况下,从我们家随意拿取任何物品。
3e. 立场问题:在处理与原生家庭的矛盾时,夫妻必须统一战线,优先维护核心小家庭的利益和感受。当一方受到对方原生家庭成员的不公正对待时,另一方必须明确表态,坚决维护自己伴侣的尊严。
陈默看得额头都冒汗了。
他看完最后一条,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琳琳,你这是……”
“这是我的底线。”我打断他。
“陈默,我爱你,我也爱我们的家。但是,我不能再为了爱,失去我自己。”
“这份协议,看起来可能很冷冰冰,不近人情。但我觉得,只有把这些丑话说在前面,我们才能避免重蹈覆覆辙。”
“如果你觉得这些条件你做不到,那我们就没必要再往下谈了。我们可以好聚好散,童童我们共同抚养。”
我说出“好聚好散”的时候,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紧紧地捏着那几张纸,指节都泛白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我们之间的空气,却紧张得快要爆炸。
过了很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拔掉笔帽。
在协议的最后一页,乙方(丈夫)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默。”
字迹, थोड़ा抖。
写完,他把协议推到我面前。
“琳琳,我签。”
“这里面的每一条,我都答应你。”
“不,不是答应。这是我本就应该做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以前,是我把你当成了避风港,却忘了你也会累,也需要被保护。”
“从今天起,换我来。”
“换我来给你,给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
我拿起笔,也在甲方(妻子)的位置,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琳。
签完字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不是一份冰冷的合同。
这是一份我们婚姻的“重启说明书”。
那天晚上,我没有跟陈默回家。
我对他说:“协议签了,但我还需要看到你的行动。”
“第一步,我要你拿着这份协议,回家,跟你妈,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不是吵架,不是指责。是告诉她,我们作为一个独立家庭,未来的生活方式和原则。”
“她能不能接受,是她的事。但你的态度,必须让她明白。”
陈默的脸白了白,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陈默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我婆婆。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看那份我写的协议。
她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陈默说:“妈看完了。她没说什么,就把自己房间里,之前从我们家拿的一些东西,都打包收拾出来了。”
“她说,明天让你有空回来拿一下。”
看到这条消息,我有些意外。
我没想到,我婆婆居然是这种反应。
也许,她不是真的不明事理。
只是以前,在陈默的纵容下,她的私心被无限放大了。
当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都坚定地站出来划清界限时,她才真正意识到,时代变了。
那个她可以随意拿捏的儿媳妇,和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都已经不见了。
周末,我带着童童,回了那个“家”。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陈默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们,他笑着擦了擦手。
“回来啦?快洗手,马上开饭。”
童童欢呼一声,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爸爸!”
我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有些恍惚。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陈默在厨房里正儿八经地做饭。
餐桌上,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其中一盘,赫然是蒜蓉开背虾。
满满当当的一大盘,至少有二十只。
陈默给我和童童的碗里,一人夹了好几只。
“多吃点,老婆,儿子,今天虾管够。”
童童吃得满嘴是油,开心地说:“谢谢爸爸!”
我看着陈默,笑了。
婆婆没跟我们一起住。
陈默说,他跟婆婆谈过之后,婆婆自己提出,想回老房子住。
她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她老了,掺和不来,也不想掺和了。
她脚边那个曾经装着八只虾的塑料袋,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默放在门口的垃圾袋,里面是他刚清理出来的厨房垃圾。
吃完饭,陈默主动去刷碗。
我看着他在厨房里有些笨拙但很认真的样子,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谢谢你,老公。”
他身子一僵,转过头来,眼眶有点红。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这个家。”
我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背上,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不可能从此就一帆风順,没有任何矛盾。
但我们学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沟通,和尊重。
我们学会了划清界限,也学会了并肩作战。
一个月后,我联系了以前的导师,开始接一些设计的私活。
当我重新打开PS,用画笔在屏幕上勾勒出线条时,我感觉那个眼里有光的林琳,又回来了。
陈默很支持我。
他会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和带娃任务,给我留出整块的工作时间。
有时候我赶稿到深夜,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然后安靜地坐在旁边陪着我。
我们的家,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它变得更坚固,更健康,也更温暖。
那十只虾,像一个戏剧性的开场。
它炸开了我婚姻里所有隐藏的脓包,虽然过程痛苦,却也带来了一次彻底的新生。
它让我明白,婚姻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也不是两个人的忍气吞声。
它是一场需要两个人共同经营,不断磨合,共同成长的修行。
而我,很庆幸,我的队友,终于学会了如何与我并肩作战。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