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林玲玲的婚礼,办得像一场乡镇企业的年终表彰大会。
地点选在城郊一家新开的酒店,名字土得掉渣,叫“金碧辉煌大酒店”。
门口支着俗气的彩虹拱门,劣质气球在秋风里瑟瑟发抖。
我开着我的二手高尔夫,拐进停车场的时候,差点被迎宾的劣质礼炮声吓得一脚油门踩到底。
我妈穿着一身崭新的紫红色旗袍,烫着一头我永远欣赏不来的小卷毛,站在门口,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她看到我的车,不是先关心我开了三个小时高速累不累,而是快步走过来,拉开车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才来?玲玲都快上台了!”
我熄了火,从副驾上拎下我的包,淡淡地说:“路上堵车。”
“堵车堵车,你就不能早点出发?你妹妹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你这个当姐的,一点都不上心。”
我懒得跟她争辩。
我提前请了两天假,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才把工作交接完,早上七点就从上海出发,连口早饭都没吃。
这些,她永远不会问。
她眼里只有即将嫁出去、给她挣足了面子的小女儿。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她手里。
“这是给玲玲的。”
她捏了捏厚度,眼睛瞬间亮了,脸上那种刻薄的、紧绷的线条都舒展了不少。
“哎哟,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包这么大。”
嘴上这么说,手却把红包攥得死紧,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旗袍的口袋里。
“多少啊?”她压低声音问,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五万。”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刚才的嫌弃,变成了混合着惊喜、审视和一丝不易察actic的贪婪。
“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上班挣的。”
“你那点工资,一个月才多少?你是不是又……”
“妈,”我打断她,声音有点冷,“我没问人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我自己一笔一笔攒的。给玲玲结婚,添点东西。”
她大概是被我语气里的不耐烦噎了一下,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疼妹妹。快进去吧,你舅舅他们都到了,就等你了。”
我点点头,往里走。
酒店大堂里,人声鼎沸,烟味、酒味、饭菜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窒息的热闹。
我一眼就看到了被亲戚们围在中间的林玲玲。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笑得像一朵被浇灌得恰到好处的向日葵。
真美。
美得让我有点恍惚。
她身边站着的,是今天的新郎,陈阳。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举着酒杯,游刃有余地跟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周旋。
他看起来,也是真的高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麻木。
我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同桌的是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
他们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
“哎,这不是梦梦吗?大城市回来的,就是不一样,看着就洋气。”
“梦梦今年有三十……三了吧?在上海做什么工作啊?”
“找对象了没?你妹妹都结婚了,你这个当姐的,可得抓紧了啊!”
我扯着嘴角,一一敷衍过去。
“快了快了。”
“挺好的。”
“不着急。”
这些话,我已经说了快十年,熟练得像刻在DNA里。
婚礼仪式开始了。
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司仪用一种打了鸡血的语调,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串词。
林玲玲挽着我爸的胳膊,从红毯那头缓缓走来。
我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今天也被迫穿上了不合身的西装,走起路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把玲玲的手,交到陈阳手里。
陈阳握住那只手,深情地看着玲玲,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我低下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前的凉拌海蜇。
又咸又硬,难吃得要命。
我记得,陈阳以前是不喜欢吃海蜇的。
他说,那东西嚼起来像在嚼塑料。
原来人的口味,是真的会变的。
司仪在台上问:“新郎陈阳先生,你是否愿意娶你身边这位美丽的新娘林玲玲女士为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爱她,照顾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愿意。”
陈阳的声音,清晰、洪亮,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大厅。
我拿起桌上的那杯廉价红酒,一饮而尽。
酒液划过喉咙,又涩又苦。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是这样的天气,有点燥热。
我和陈阳挤在上海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我们分吃着一碗冰镇绿豆汤,他突然对我说:“梦梦,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结婚。”
我问他:“那要攒到什么时候?”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很快,相信我。”
我相信了。
我拼命工作,接私活,熬夜画图,想早点攒够首付,早点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而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回了老家,和我妈口中“乖巧懂事”的林玲玲,越走越近。
等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妈在电话里理直气壮地跟我说:“梦梦,你别怪妈。陈阳这孩子,我们都看在眼里,是个好孩子。但他跟玲玲在一起,更合适。”
“哪里合适?”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玲玲工作稳定,就在咱们市里当个老师,不像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野。女孩子家家的,总归要有个家的。陈阳家里也希望他找个本地的,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是我妈一声疲惫的叹息。
“梦梦,你别这么不懂事。你都快三十了,性格又这么要强,哪个男人受得了?玲玲不一样,她听话。你这个当姐姐的,就不能为你妹妹想一想吗?”
为你妹妹想一想。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问过关于他和她的任何事。
我只是,不再回家了。
“姐,你怎么不吃菜啊?”
玲玲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和陈阳已经开始敬酒,走到了我们这一桌。
她换了一身红色的敬酒服,衬得她皮肤雪白,脸颊因为喝了点酒,泛着可爱的红晕。
我挤出一个笑:“菜挺好的,我在吃呢。”
“姐,谢谢你能来。”玲玲的眼睛有点红,“也谢谢你的红包,妈都跟我说了,你给太多了。”
“一家人,说这个干什么。你喜欢就好。”
我站起来,端起酒杯。
“玲玲,陈阳,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我仰头,又干了一杯。
玲玲也干了,陈阳跟在她后面,也喝了一口。
轮到他敬我的时候,他端着杯子,目光和我对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躲闪,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隔着喧闹的人群,也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去。
他走近一步,酒桌上的亲戚们正在起哄,让下一桌的新人喝酒。
就在这片嘈杂里,他把身体微微前倾,凑到我的耳边。
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在我的耳廓上。
他说:“姐,谢谢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一句迟来的,虚伪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感谢。
但我没想到,他还有后半句。
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这笔钱,救了我的命。不然,我和玲玲的婚,今天结不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那只高脚杯,差点没拿稳。
什么意思?
什么叫救了他的命?
我那五万块钱,不是给玲玲买首饰、度蜜月的吗?
怎么就成了他的救命钱?
我猛地抬头看他。
陈阳已经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得体而疏离的微笑。
他朝我举了举杯,然后转身,搂着玲玲的腰,走向下一桌。
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可耳边那灼热的触感,和那句冰冷的话,是那么真实。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周围的喧嚣,亲戚们的谈笑,都离我远去。
我脑子里只剩下那句话,一遍一遍地回放。
“这笔钱,救了我的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突然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句感谢。
这是一句炫耀。
一句赤裸裸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炫耀。
他在告诉我,林梦,你看,即使你恨我,即使你不想祝福我,但你最终,还是帮了我。
你用你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为我的婚礼,铺平了最后一块砖。
而你,甚至都不知道这块砖,有多重要。
恶心。
无法抑制的恶心,从胃里翻涌上来。
我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同桌的亲戚吓了一跳:“梦梦,你干嘛去?”
“我……去下洗手间。”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泼在脸上。
冰冷的液体,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得意洋洋地,踩着我的尊严和牺牲,去迎接他的幸福人生。
我要一个解释。
我擦干脸,走出洗手间。
宴会厅里,敬酒还在继续。
我穿过人群,径直走到陈阳背后。
“陈阳,你出来一下。”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他背影一僵。
旁边的玲玲奇怪地看我:“姐,怎么了?”
“没事,我跟你姐夫,说两句话。”我盯着陈阳的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
陈阳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梦梦,有什么事,等婚礼结束了再说,好吗?”他试图安抚我。
“不好。”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现在就要说。”
周围的亲戚们,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妈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皱着眉头,快步走了过来。
“林梦!你又想干什么?今天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不合时宜的、麻烦的、丢人现眼的存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楚,反而笑了。
“妈,我丢什么人了?我就是想问问我的好妹夫,我给玲玲的五万块钱,他到底拿去干了什么。”
我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阳身上。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玲玲也愣住了,她拉了拉陈阳的衣袖,小声问:“陈阳,姐在说什么?什么钱?”
陈阳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林梦,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我笑得更厉害了,“你刚才在我耳边说那句话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你自己过分?”
我往前一步,逼近他。
“你说,那笔钱,救了你的命。你说,没有那笔钱,你和玲玲的婚,今天就结不成。”
“来,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当着我爸妈,当着玲玲的面,再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像在看一出精彩的戏剧。
玲玲的脸,已经全无血色。
她抓着陈阳的胳膊,声音都在颤抖:“陈阳,你快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妈也慌了,她冲过来想拉我。
“你疯了!林梦你是不是疯了!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要在这里闹!”
我甩开她的手。
“回家说?回家你们会跟我说实话吗?回家你们只会像三年前一样,告诉我,让我懂事一点,让我为我妹妹想一想!”
“今天,我谁都不想,我只想为我自己,讨个公道!”
我指着陈阳,一字一句地问:“陈阳,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钱?”
陈阳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玲玲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欠钱?你欠了什么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人群里插了进来。
“他欠了什么钱?他欠了赌债!”
我们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人,看起来跟陈阳年纪相仿。
他站起来,一脸的鄙夷。
“陈阳,你行啊,还真把婚给结了。怎么,从你大姨子那儿骗到钱了?五十万的窟窿,五万块,够堵吗?”
五十万!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妈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被我爸扶住了。
玲玲更是摇摇欲坠,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阳。
“赌……赌债?陈阳,你什么时候学会赌博了?”
陈阳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想去拉玲玲的手,被玲玲狠狠地甩开了。
那个男人还在继续说:“什么时候?早就开始了!在外面跟人合伙做什么生意,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翻本,就跑去澳门赌,结果越陷越深。前段时间,被人追债追到家里,你爸妈把老本都拿出来了,还差五十万。”
“他们家没办法了,就想了这个主意,让你赶紧跟林玲玲结婚。他们知道林玲玲家有个在上海工作的姐姐,有钱。想着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你这个大姨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男人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将陈阳身上那层“好男人”的画皮,剥得一干二净。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一场针对我的,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们算准了我对玲玲的爱,算准了我刀子嘴豆腐心,算准了我再怎么恨,也不会在玲玲的婚礼上,让她下不来台。
所以,他们敢。
他们敢让陈阳在我的婚礼请柬上写下名字。
敢让他站在玲玲身边,接受我的祝福。
甚至敢让他,在拿到钱之后,跑到我面前来炫耀。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甚至幻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的男人。
我觉得无比的陌生。
也无比的庆幸。
庆幸三年前,我妈“棒打鸳鸯”,把他从我身边,推给了玲玲。
否则,今天站在这里,被骗得团团转,被五十万赌债拖下水的,就是我。
真是讽刺。
我妈一心想为小女儿找个“安稳”的归宿,结果,却亲手把她推进了一个火坑。
而她一直嫌弃的、看不上的大女儿,却因为她的偏心,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
“陈阳,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玲玲的声音,已经嘶哑。
陈阳终于崩溃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玲玲,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爱你,我是真心想跟你结婚的!”
他哭得涕泗横流,抱着玲玲的腿,苦苦哀求。
这场面,真是难看。
我妈也反应过来了,她冲上去,对着陈阳又打又骂。
“你这个骗子!你不是人!你还我女儿!你把我女儿的幸福还给我!”
整个宴会厅,乱成了一锅粥。
宾客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场盛大的、喜庆的婚礼,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而我,作为这场闹剧的揭幕人,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走到还呆立在那里的玲玲身边。
她看着地上跪着的陈阳,看着旁边撒泼的我妈,眼泪无声地流着,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单薄的婚纱上。
“玲玲,跟我走。”
她没有动,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姐……”
“跟我走。”我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拉起她冰冷的手,带着她,穿过这片狼藉。
没有人拦我们。
陈阳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妈哭倒在我爸怀里,自顾不暇。
那些亲戚们,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看好戏的眼神,目送我们离开。
我把玲玲塞进我的车里。
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那扇俗气的彩虹拱门,和那家“金碧辉煌”的酒店,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车里很安静,只有玲玲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现在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有些路,必须她自己走。有些痛,必须她自己扛。
我能做的,只是在她走不下去的时候,拉她一把。
我把车开回了市区,找了一家安静的酒店住下。
玲玲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哭。
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就在那里默默地流眼泪。
我给她叫了客房服务,一碗热腾腾的粥。
她一口都没动。
她穿着那身洁白的婚纱,坐在床边,像一尊美丽的、破碎的雕像。
“姐,”她哑着嗓子开口,“我是不是很傻?”
我递给她一杯温水。
“不傻,只是太善良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真的爱我。他对我那么好,那么体贴。我妈也说,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真傻,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是不是就没安好心?”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陈阳一开始的目标,可能是我。只是他发现,我这块骨头太硬,啃不动。而她,更柔软,更容易掌控。
告诉她,我妈在这场骗局里,扮演了一个多么愚蠢的、推波助澜的角色。
这些真相,太残忍了。
“玲玲,”我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你现在看清了他。”
“可是,我以后该怎么办?所有人都知道我结婚了,结果……婚礼当天就跑了。我们家,还有我,以后怎么见人?”
这才是她,或者说,是我妈最在乎的东西。
面子。
“别人怎么看,重要吗?”我问她,“为了那些人的眼光,你就要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去给一个赌徒还债吗?”
玲玲不说话了,只是哭。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半夜,我感觉身边的人在动。
我睁开眼,看到玲玲拿着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
她在看她和陈阳的合照。
从相识,到相恋,再到拍婚纱照。
一张一张,全是甜蜜的过往。
她一边看,一边无声地掉眼快。
最后,她停在一张他们在海边的照片上。
照片里,陈阳把她高高举起,两个人笑得像个孩子。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按下了“删除”。
一张,又一张。
直到整个相册,都变得空空如也。
做完这一切,她放下手机,重新躺下。
黑暗中,我听到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死了。
但同时,我也知道,她正在获得新生。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铃声吵醒。
是我妈打来的。
我按了静音,没接。
手机锲而不舍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玲玲也被吵醒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神黯淡下去。
“姐,你接吧。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我叹了口气,按了接听。
电话一接通,我妈的咆哮就传了过来。
“林梦!你把玲玲带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全家!你知不知道,昨天你那么一闹,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
“脸面重要,还是玲玲一辈子的幸福重要?”我冷冷地反问。
“你……你还敢顶嘴!陈阳家已经来人了,他们说,只要玲玲肯回去,那五十万的债,他们自己想办法,保证不拖累玲玲。陈阳也写了保证书,说再也不赌了!”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妈,你觉得这种话,能信吗?狗改不了吃屎,赌徒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那怎么办?婚都结了,请柬都发出去了,亲戚朋友都知道了!现在说不认账就不认账,你让玲玲以后怎么嫁人?”
“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看着玲玲,她眼圈红红的。
“姐,妈她……她也是为了我好。”
“我知道。”我摸了摸她的头,“但她的好,太盲目,也太自私。玲玲,你听我说,这件事,你必须自己拿主意。如果你还想跟他过,觉得他能改,那你就回去。姐不拦你。如果你觉得,这个人,不值得。那我们就断得干干净净。”
“我……”玲玲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还有时间想。”
我在酒店又续住了两天。
这两天,我妈的电话、我爸的短信,还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劝说”,轮番轰炸。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让我别那么“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劝玲玲回去,把这个“小误会”揭过去。
仿佛那五十万的赌债,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我一概不理。
我带着玲玲,去逛街,去看电影,去吃她以前爱吃但怕胖不敢吃的甜品。
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我只是陪着她。
第三天,我们准备退房回上海。
在酒店大堂,我们遇到了陈阳。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看到我们,立刻冲了过来。
“玲玲!”
玲玲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
“玲玲,你跟我回去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赌了!你看,这是我写的保证书!”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想塞给玲玲。
我伸手拦住了他。
“陈阳,事到如今,你觉得一张纸,还有用吗?”
“姐,你相信我,我这次是真的悔改了!我也是一时糊涂,才走错了路。我对玲玲的感情是真的!”他急切地辩解。
“你的感情,就是把她当成你还债的工具吗?你的感情,就是算计她姐姐的钱,来填你自己的窟窿吗?”
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玲玲,”他绕过我,试图去拉玲玲的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玲玲一直躲在我身后,沉默着。
就在我以为她会心软的时候,她突然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她没有看陈阳,而是看着他手里的那张保证书。
“陈阳,”她开口了,声音虽然还有点抖,但很清晰,“我们结束了。”
陈阳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束了。”玲玲重复了一遍,“这个婚,我不结了。你欠的债,你自己去还。我们林家,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她看了一眼我给她的那五万块钱。
不,现在已经是他的了。
“还有,那五万块钱,你不用还了。”
陈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
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玲玲的下一句话。
“那不是给你的。那是我姐,给我买的一个教训。一个价值五万块的,让我看清你是个什么东西的教训。”
她说完,转身,拉住我的手。
“姐,我们走。”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那个一直活在父母的羽翼下,乖巧、听话、甚至有点懦弱的林玲玲,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们坐上了回上海的高铁。
路上,玲玲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这一次,她没有再逃避。
我不知道她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我只看到玲玲挂了电话后,靠在窗边,默默地流泪。
但她没有哭出声。
回到上海,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第一次显得有些拥挤。
玲玲没有工作,每天就待在家里,帮我打扫卫生,做做饭。
我们俩,谁也没有再提那场失败的婚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看到玲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个行李箱。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要走了?”
玲玲点点头。
“我妈说,她帮我在老家那边,找了个文员的工作。我想,我总不能一直待在你这里,给你添麻烦。”
“你不是麻烦。”我说。
“我知道。”玲玲笑了笑,那笑容,比刚来的时候,灿烂多了,“姐,这段时间,谢谢你。”
“但是,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的翅膀底下。有些事,我总要自己去面对。”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拥抱。
“姐,你也要好好的。别总是为了我们,委屈自己。”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第二天,我送她去了火车站。
临上车前,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这是什么?”
“你先别看,等我走了再看。”
她冲我挥挥手,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我回到车上,打开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信上是玲玲娟秀的字迹:
“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
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如果我当面说,你一定不会同意。
这一个月,是我这二十多年来,过得最清醒,也最踏实的一个月。
谢谢你,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收留我,保护我。
让我知道,天塌下来,也总有一个人为我顶着。
但姐,你为这个家,为我,付出得太多了。
你把最好的都给了我,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
那五万块钱,我知道,是你准备给自己换个好点房子的首付。
你却眼睛都不眨地,给了我。
姐,我以前总觉得,妈说得对,你太要强,太不近人情。
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强硬,只是你的保护色。
你的心里,比谁都柔软。
对不起,姐。
以前是我太不懂事,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这张卡里,有两万块钱。
是我工作这几年,自己存下来的一点私房钱。
我知道,跟你的付出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剩下的,我会每个月,从工资里扣,慢慢还给你。
姐,你不要拒绝。
你让我还,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
从今以后,我会学着自己长大,学着为你,为这个家,分担一些东西。
你也要答应我,对自己好一点。
不要再熬夜画图,要按时吃饭,找一个真正爱你、懂你的人。
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幸福。
爱你的妹妹:玲玲”
我看着信,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那五万块钱,我从来没想过要她还。
那是我心甘情愿,为她花的“学费”。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个妹妹。
但现在我才发现,我没有。
我只是,重新认识了她。
也重新,找回了我们之间,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发动车子,汇入上海拥挤的车流。
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这个城市很大,很冷漠。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我拿出手机,给我妈发了一条微信。
“妈,玲玲回去了。以后,对她好点。也对自己,好一点。”
过了很久,我妈回了一个字。
“好。”
我知道,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些长年累月的偏心,不会因为一场闹剧,就彻底消失。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我们家,走向和解的开始。
至于陈阳,我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我想,他大概会像所有走错路的赌徒一样,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最终被生活彻底吞噬。
而我,还有玲玲,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掏出手机,打开了租房软件。
是时候,给自己换一个大一点的,有阳光的房子了。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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