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衢州日报)
转自:衢州日报
徐裕斐
在宁波市天一阁馆藏的古籍中,《在璞堂吟稿》的纸页已泛着岁月的柔光,纸白如玉,点墨如漆,字体妍丽间藏着清代钱塘才女的诗意人生。
这本书的作者方芳佩,八十高龄仍能在百余人的唱和中拔得头筹,更在三衢大地留下了跨越时空的诗行。
一
方芳佩的诗意人生,始于清雍乾时期的西子湖畔。这位生于雍正六年(1728)的钱塘女子,字芷斋,号怀蓼,父亲方德发虽无显赫官阶,却以浓厚的家学氛围滋养了她的才情。方芳佩七岁时,父亲延请塾师为子侄开蒙,她便与堂姐们一同旁听,经师胡且安见她天资聪颖,常额外指点,众人笑叹“怕不是要出个女状元”。后来,她又得到了翁照、杭世骏等名士亲授,笔墨日渐精进,“少耽吟咏,砚匣笔床,无时离手”,完全褪去了寻常闺阁女子的局促。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方芳佩的诗文能得以流传,堪称一段佳话。二十余岁待字闺中时,她已积诗数百上千首,父亲方德发悉心搜辑誊写,精选二百余首编成《在璞堂吟稿》。为让诗集得以刊刻,方家辗转求得六十九岁的著名闺秀诗人徐德音作序,这位被袁枚誉为“闺秀诗第一”的前辈读后大为倾倒,赞其“修辞琢句,清真沉郁,不类弱女子”。正是前辈的揄扬与名士的加持,让这部诗集于乾隆十六年(1751)顺利出版,此后更有《续稿》《续集》相继问世,成为研究清代女性文学的珍贵文本。王鸣盛为其作序时推赞备至,厉鹗则以“珠光落纸,兰畹生香”盛赞其文风,足见她在当时文坛的分量。
二
乾隆三十五年(1770),早已嫁与汪新为继室的方芳佩,携子女随夫赴福建学政任上。船行浙西南水域,三衢大地的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这位习惯以诗记事的才女,挥笔写下了《三衢道中》:
初到三衢问水程,江乡风物总关情。滩声澎湃飞流急,帆影参差夕照明。
山鸟啼来偏悦耳,野花看尽不知名。挑灯坐听篷窗雨,赢得诗怀分外清。
这首诗恰似一幅流动的江行图,从“问水程”起笔,便将读者带入了江南水乡的情境中。“问水程”三字看似平淡,却藏着行旅之人的细腻心思,既是打探前路,也是对陌生景致的悄然期许。顺着诗人的目光望去,湍急的江滩涛声阵阵,夕阳下的帆影错落有致,山间鸟鸣清脆悦耳,路边野花肆意盛放却叫不上名字——这些寻常景致经她笔墨点染,便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最动人的莫过于尾联的收束。当暮色四合,诗人挑亮油灯,静听篷窗外的淅沥雨声,尘世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余下澄澈的诗心。“诗怀分外清”五个字,既是眼前景致的写照,更是心境的流露。此时的方芳佩,虽身兼妻子与母亲之责,随夫远徙他乡,却能在旅途劳顿中保持如此清雅的心境,这份从容与通透,正是她诗作“清真沉郁”的最好注脚。全诗无雕琢之痕,却于平淡中见真情,将三衢水乡的灵动与行旅的悠然完美融合。
三
不知时隔多久,当方芳佩再一次途经常山,在返程探亲的归心似箭中,却因一句不经意的提及,让诗意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愁绪。那天在常山道中,偶然听闻路人谈及先父方德发,尘封的思念瞬间汹涌,她含泪写下了《常山道中闻谈先严者感赋》:
负米常行役,西江是旧游。经书传弱女,魂魄傍先邱。
久抱终天恨,今来触目愁。忽闻人语及,回首泣松楸。
“负米”一词用得极妙,典出子路为亲负米的故事,既暗喻自己曾为生计奔波,更藏着对父亲养育之恩的感念。西江旧游之地的追忆,与眼前常山的景致交织,过往与当下在诗中重叠。“经书传弱女”五个字,更是浓缩了她与父亲的深厚情谊——正是父亲打破偏见,让她得以浸润书海,才有了后来的诗才声名。如今父亲魂归先茔,只留她一人在世间漂泊,这份“终天之恨”刻骨铭心。
前三联层层递进,将思念与悲痛积蓄到极致,末句“忽闻人语及,回首泣松楸”便有了千钧之力。那一声猝不及防的提及,如惊雷般击中人心,回头望向松楸掩映的方向(古人常以松楸代指墓地),泪水夺眶而出的瞬间,所有的克制与隐忍都化为真情流露。这首诗没有华丽辞藻,却以“语浅情深”的力量直击人心,将丧父之痛与旅途之愁熔于一炉,让常山的山水都染上了浓浓的思念。
方芳佩与常山的这份情缘,并非孤例。作为“宋诗之河”的流经之地,常山历来是文人墨客的驻足之所,曾几、陆游、杨万里等都曾在此留下诗篇。而方芳佩的这两首诗,以女性独特的视角,为这片土地的诗史增添了温婉而深刻的一笔。她的诗作不仅在当时流传甚广,更穿越百年时光,悄然影响着后世。有读者曾在祖辈的诗词手抄本中发现了她的《阅书有作》,字句间的人生感慨仍能引发共鸣,足见其笔墨的生命力。
四
这位才女的人生轨迹里,常山的诗行只是其中一抹亮色。乾隆三十九年(1774)春日,随夫在福建任上的方芳佩,携子女游览福州鼓山,在灵源洞左侧山壁留下“溪山清净”四个擘窠大字,每字长宽近一米,在众多男性题刻中格外显眼。落款“钱唐女士方芳佩随宦三山”,不提夫君汪新之名,以独立女性身份自居,这份洒脱在当时尤为难得。这四字取自李渔的对联“来者往者溪山清净且停停”,既是对眼前景致的赞叹,也是她一生追求的心境写照。
从钱塘的书斋到三衢的舟中,从福州的山崖到后世的典籍,方芳佩用一生践行着对诗歌的热爱。她的《在璞堂》系列诗集,收录了自己从闺阁少女到一品夫人的人生感悟,而常山的两首诗作,恰是这些诗作中最动人的片段——一首见山水之清,一首见亲情之重,共同构成了这位清代才女的鲜活侧影。
如今,天一阁的《在璞堂吟稿》仍在静静诉说着往事,常山的江风似乎还在吟咏着她的诗行。当我们重读“挑灯坐听篷窗雨”的悠然意境,回味“回首泣松楸”的深情意绪,便能读懂这位才女与山水、与文字的不解之缘。那些穿越三百年的笔墨,早已将一位女性的才情与深情,永远镌刻在了历史的书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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