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看见我和男闺蜜一起逛街,我笑着说:他陪我买给你的礼物。
陈默的脸,就在万象城三楼那家瑞士表店晃眼的灯光下,一寸寸冷了下来。
像一块在冰水里浸了很久的石头。
我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凝固的,但肌肉是有记忆的,嘴角还僵硬地撑着那个弧度。
我身边,林舟显然也看见了。
他搭在我胳膊上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然后又轻轻拍了拍,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就是这个动作,该死。
我敢打赌,陈默的瞳孔因为这个动作,又缩紧了一毫米。
“这么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秋风刮过的叶子。
陈默没说话。
他的目光从林舟那只刚刚离开我胳膊的手上,缓缓移到我的脸上,最后,落在我手里那个精致的表盒上。
那是一家我根本消费不起的牌子。
林舟只是带我来“开开眼界”。
“逛街呢。”陈默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我大脑飞速运转,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千分之一秒内,那个完美的、愚蠢的、唯一的借口就跳了出来。
我笑着,努力让那个僵硬的弧度看起来自然一点,甚至往前迎了两步,把手里的表盒朝他晃了晃。
“是啊,他陪我来给你挑礼物。”
我说。
“下个月不是你生日吗?想给你个惊喜。”
那一瞬间,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林舟的表情有一丝错愕,但很快被了然所取代,他甚至还配合地冲陈默笑了笑,一副“兄弟你老婆对你真好”的表情。
陈默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足足有十秒钟。
像一部高精度的扫描仪,要把我从里到外都扫个遍,看看我的骨头是不是都由谎言构成的。
然后,他扯了扯嘴角。
那不能算是一个笑。
“是吗?”他说,“辛苦了。”
回家的路,是我开的车。
陈默坐在副驾,一言不发,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
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车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音响里放着我平时最喜欢的民谣,此刻却觉得每一个鼓点都敲在我的太阳穴上,震得我头疼。
我伸手关掉了音乐。
寂静,瞬间变得更具压迫感。
“那表……”他终于开口了,眼睛依旧看着窗外。
“嗯?”我心里一咯噔。
“什么牌子的?”
“哦……就,就那个……”我卡壳了,我连那家店的名字都没记住,只记得门口那个金色的、潦草的字母。
“忘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我的心虚里。
“对,一下想不起来了,一个挺有名的牌子。”我强作镇定,“林舟对这个懂,他推荐的。”
我把林舟推了出来,像一块盾牌。
“他?”陈默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倒是挺懂的。”
这话里的刺,密密麻麻。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他就是个设计师,对这些东西比较敏感。”我解释。
“是吗。”
又是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之后,又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红灯。
我停下车,感觉额头有细密的汗渗出来。
我忍不住扭头看他。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的表情很专注,好像刚才那场压抑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可我知道,发生过的,就在我们之间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回到家,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出我们俩疲惫的脸。
“我先去洗澡。”陈默换了鞋,径直走向卧室,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沙发上坐一会儿,或者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央,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有玄关的光晕染过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为什么要撒那个谎?
因为我怕。
我怕他看到我和林舟在一起时,那种轻松、开怀、毫无顾忌的样子。
那种样子,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陈默是个很好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他是IT男,我是市场策划。
他稳重,话少,逻辑清晰,生活规律。
我是朋友眼里的“气氛组”,爱笑爱闹,天马行空。
介绍人说,我们这叫互补。
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觉得是。
他会默默记住我随口提过的想吃的东西,下班就带回来。
我加班晚了,他总会算好时间,开车到我公司楼下。
我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他会认真听完,然后给出他的逻辑分析。
我们就像两个严丝合缝的齿轮,精准、稳定地啮合在一起,推动着生活往前走。
结婚,买房,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是,齿轮是没有温度的。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对话只剩下“今天吃什么”“水电费交了吗”“我今晚加班”。
他看他的代码,我看我的报表。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好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试图改变过。
我拉他去看新上映的喜剧电影,他会在电影院里睡着。
我精心准备了烛光晚餐,他吃完后会说:“挺好,就是有点浪费时间。”
我抱着他,想跟他说说工作上的烦心事,他会拍拍我的背,说:“别想太多,睡吧。”
渐渐地,我也累了。
我把那些翻涌的情绪,那些想分享的冲动,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直到我重新联系上林舟。
林舟是我的大学同学,真正的“男闺蜜”。
毕业后他去了别的城市,我们断了几年联系,直到他被调回这座城市。
他一个电话打过来,声音还是和大学时一样,带着点痞气的笑意:“苏然,出来喝酒啊,庆祝我回笼了!”
和林舟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吐槽我的奇葩客户。
我可以拉着他去吃路边摊,辣得涕泗横流。
我可以跟他聊一部电影、一首歌,聊到深夜。
他懂我的每一个梗,接得住我的每一次情绪抛售。
他就像我生活里一个透气的窗口,让我在和陈默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不至于窒息。
我知道这很危险。
但我贪恋那种被理解、被回应的感觉。
我告诉自己,我们只是朋友,纯洁的、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
陈默也知道林舟的存在。
我带他参加过我们的家庭聚会。
陈默对他很客气,林舟对陈默也很尊重。
但两个男人之间,总有一种微妙的气场。
一个沉默如山,一个灵动如水。
他们不像情敌,更像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我以为,只要我把握好分寸,一切就能相安无事。
直到今天。
那个谎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恐怕没那么容易平息。
我走进卧室,陈默已经洗完澡出来了,穿着灰色的睡衣,正在用毛巾擦头发。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锁骨上。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干净,清爽。
“我……”我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难受的安静。
“那个礼物,”他打断我,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用买了。”
“为什么?”
“我没什么缺的。”他说,“而且,那个牌子太贵了,没必要。”
他怎么知道贵?
他去查了?
我心里那根名为“恐慌”的弦,又绷紧了一分。
“不贵啊,”我继续嘴硬,“就是……心意嘛。”
他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从镜子里看着我,镜子里的他,眼神深不见底。
“苏然,”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平静,“你今天跟林舟,逛了多久?”
“没多久,就下班后……随便逛了逛。”
“一下午?”
“没有,就……就一会儿。”我的声音开始发虚。
“是吗?”他放下毛巾,转过身,正对着我,“我下午四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五点,也没接。你给我回电话的时候,是六点半。你说你在开会。”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忘了这茬。
下午林舟约我,说有个新开的画展,我跟公司请了半天假就去了。
我把手机调了静音,彻底忘了这回事。
“我……我开会手机静音了,后来……后来才想起来回你。”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编造着漏洞百出的谎言。
“开会?”陈默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在万象城的表店里开会?”
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伪装和心虚都“呲”地一声,漏了个干净。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我没有……”
“没有?”他提高了音量,“苏然,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骗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怕看到里面的失望、愤怒,还有……鄙夷。
“我……我只是不想你多想。”我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
“我多想?”他气笑了,“我看到我老婆,跟别的男人,亲密地挽着胳膊,逛着我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店,我还不能多想了?”
“我们没有挽着胳膊!”我急着辩解,“他就是扶了我一下!”
“有什么区别吗!”他吼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苏然,你到底把他当什么?把他当朋友,还是当……备胎?”
“陈默!”我猛地抬起头,这两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你太过分了!我跟林舟只是朋友!纯粹的朋友!”
“朋友?”他冷笑,“朋友会陪你逛一下午街?朋友会让你撒谎骗自己老公?你骗鬼呢!”
“我撒谎是因为你!”我也激动起来,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压抑,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因为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疑神疑鬼!我不这么说,你是不是又要冷战一个星期?这个家是不是又要变成一个冰窖?”
“我疑神疑鬼?”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我为了这个家,拼死拼活加班写代码,我哪有时间去疑神疑鬼?是你!是你给了我疑神疑鬼的理由!”
“我给了你什么理由?我就是跟朋友逛个街!我也有我自己的社交,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你的附属品,陈默!”
“你的生活就是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吗!”
“我们怎么就不清不楚了!”
争吵,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我们之间所有粉饰的太平都撕得粉碎。
那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不敢碰的伤疤,此刻都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里。
“那你告诉我,”陈默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我,“那个礼物,你到底买没买?”
我被问住了。
“我……”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给我买礼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确认。
“我……”我说不出话来。
谎言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看着我,眼神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我明白了。”
他转身,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车钥匙。
“你去哪?”我慌了。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在玄关处换鞋。
“陈默,你别走!”我冲过去,想拉住他。
他躲开了我的手。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那种平静,比任何愤怒都更让我感到寒冷。
“砰”的一声。
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一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终于决了堤。
那一晚,陈默没有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关机。
发微信,没有回。
我一夜没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到泛起鱼肚白,再到被晨光照亮。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是他的质问,是我的狡辩,是我们声嘶力竭的争吵。
还有,我和林舟在一起时,那些开心的片段。
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部荒诞的黑白电影,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了公司。
整个人都魂不守舍。
手机被我握在手里,每隔几分钟就看一眼,生怕错过他的消息。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中午,林舟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苏然?你没事吧?”他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我没事。”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声音怎么了?哭了?昨天……他是不是误会了?”
“嗯。”
“哎,都怪我,”林舟在那头叹了口气,“我不该拉你去看那个表的。要不,我跟他解释一下?”
“别!”我立刻阻止他,“你别掺和了,越解释越乱。”
“那怎么办?你们……吵架了?”
“嗯。”我不想多说。
“那你现在在哪?吃饭了吗?”
“在公司,没胃口。”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我给你点个外卖,你最爱吃的那家酸菜鱼,记得吃。”
挂了电话,没多久,外卖就送到了。
热气腾腾的酸菜鱼,还是熟悉的味道。
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泪又掉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关心我的,是林舟,而不是我的丈夫陈默?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得我心口生疼。
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把那个“礼物”买回来。
我要证明,我说的不是谎话。
虽然这很可笑,很自欺欺人。
但我当时觉得,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几乎是跑着去了万象城。
还是那家店。
还是那个热情得过分的导购。
“小姐,又来啦?这次想好要哪一款了吗?”
我指着昨天林舟给我介绍的那款,对她说:“就这个,帮我包起来。”
那是一款设计简洁的男士腕表,蓝色的表盘,钢制的表带。
很衬陈默的气质。
价格,是我两个月的工资。
刷卡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POS机吐出长长的小票,我签下自己的名字,感觉自己像签了一份卖身契。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出商场。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给陈默发了条微信。
【礼物买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次,他回了。
很快。
只有一个字。
【好。】
晚上八点,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
陈默回来了。
他换了鞋,走进客厅,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他看到了茶几上那个巨大的、印着金色LOGO的购物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局促。
“你……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没有去看那个购物袋,而是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疲惫。
“你喝酒了?”我问。
“喝了一点。”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购物袋推到他面前。
“给你的。”我说,“生日快乐。”
虽然,离他生日还有一个多月。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那个袋子,然后又看看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他伸手,慢慢地,打开了那个袋子,拿出了里面的表盒。
他打开表盒。
那块蓝色的腕表,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喜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那块表,翻过来,看着表盘的背面。
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了一个APP,对着手表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直到他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了这块表的所有信息。
品牌,型号,功能,以及……官方指导价。
一串长长的数字。
“三万八。”他轻声念了出来。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他问我,眼睛还看着手机屏幕。
“一……一万出头。”
“你花两个多月的工资,给我买一块表?”他抬起头,看着我,“苏然,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他笑了,笑得有些悲凉,“你昨天撒了个谎,今天就花血本去圆这个谎。你演得这么辛苦,我是不是还得配合你,装出一副惊喜感动的样子?”
我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以为我买回了这块表,就能买回他的信任。
我错了。
我买回来的,只是一个更大的笑话。
一个对他,也对我的,绝妙的讽刺。
“陈默,”我带着哭腔,“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开心。”
“让我开心?”他把手表“啪”地一声,扔回了盒子里,“你让我开心的方式,就是跟别的男人暧昧不清,然后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来敷衍我?”
“我没有!”
“你没有?”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你告诉我,你手机里跟林舟的聊天记录,为什么删得那么干净?你心虚什么?”
我愣住了。
他……看了我手机?
不对,我手机有密码。
“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冷冷地说,“昨天晚上,你睡着之后,我回来了。我用你的指纹,解开了你的手机。”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竟然,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回来,翻了我的手机。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凭什么看我手机?那是我的隐私!”
“隐私?”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夫妻之间,还有什么隐私?当你不把我当丈夫,去跟别的男人寻找‘精神共鸣’的时候,你就没资格跟我谈隐私!”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那些我和林舟的插科打诨。
那些我对他的抱怨和吐槽。
那些被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另一个世界。
他全都看到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狼狈地站在舞台中央,接受着他审判的目光。
“我跟他没什么!”我还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没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在茶几上。
是一张小票。
万象城那家表店的,消费小票。
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今天的日期,和那个刺眼的金额。
“你买这块表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零三分。”他一字一句地说,“而我昨天看到你们的时间,是下午六点。苏然,你还要怎么编?”
我看着那张小票,像是看着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所有的狡辩,都变得苍白无力。
是啊,我还要怎么编?
我编不下去了。
“是。”我终于放弃了,“我是撒谎了。”
“我昨天根本没想过要给你买礼物。”
“我跟他逛了一下午,我们去看了画展,去喝了咖啡,我们聊得很开心。”
“我跟你在一起很累,陈默。我觉得我们之间没话说了,我觉得很压抑,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
我破罐子破摔地,把所有心里话都吼了出来。
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更痛一分。
也更轻松一分。
像一个脓包,被我自己,亲手挤破了。
虽然很疼,但至少,不用再伪装着它不存在了。
陈默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只是一片空洞的,死寂的白。
等我说完,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书房。
“咔哒”一声,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
茶几上,那块价值三万八的手表,在盒子里,闪着冰冷的光。
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嘲讽。
那一夜,书房的灯,亮了通宵。
我也在沙发上,坐了通宵。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扇门。
却好像隔着一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沙发上被冻醒的。
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是陈默的。
书房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我走到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另一边枕头有睡过的痕ą迹。
他昨晚,还是回卧室睡了。
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两片烤好的吐司。
还温着。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是陈默的字,刚劲有力。
【我去上班了。表你退了吧,或者自己留着。】
没有一句责备,也没有一句质问。
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正是这种平静,让我更加心慌。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宁静。
我没有吃早餐,也没有去退那块表。
我请了假,在家里,像个游魂一样,飘来荡去。
我打扫卫生,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洗了所有的衣服,在阳台上晾得整整齐齐。
我想做点什么,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和恐惧。
但没用。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他的拖鞋,他的水杯,他放在书架上的书。
它们都在提醒我,我搞砸了。
我把我和他之间,那根叫做“信任”的弦,亲手绷断了。
晚上,陈默准时回来了。
他看到焕然一新的家,愣了一下。
“你……没去上班?”
“我请假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哦。”
他换了鞋,走到餐桌前。
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他平时爱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鲈鱼。
“吃饭吧。”我说。
他坐了下来,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
我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他没有拒绝,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好吃吗?”我问。
“嗯。”
“我今天……炖了很久。”
“辛苦了。”
又是这种客气得让人心头发冷的对话。
我们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拼桌吃饭的陌生人。
一顿饭,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吃完了。
他吃得不多,每样菜都尝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苏然,”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我们谈谈吧。”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茶几上那块表,已经被我收起来了。
但我总觉得,它还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想了很久。”陈默先开口了,声音很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我知道,我们之间出了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工作很忙,压力很大。我承认,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以为,我努力赚钱,给你一个稳定的生活,就是对你最好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需要的是陪伴,是沟通。”
“我看到你和林舟在一起的样子,你笑得很开心。那种笑,我很久没在你脸上见过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没有看我。
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他打断我,“这件事,我也有错。”
“但是,”他话锋一转,终于扭头看向我,“撒谎,和欺骗,是两回事。”
“我可以接受你对我抱怨,对我不满。但我不能接受,你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
“苏然,我们之间,最基础的信任,已经没有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幻想。
“那……你想怎么样?”我颤抖着问。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然后,他说: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分开。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在我头顶炸开。
“什么意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离婚?”
“不是离婚。”他摇了摇头,“就是……先分开住。我们都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想清楚,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搬出去住。”他说,“房子留给你。”
“不……”我拼命摇头,“我不要!陈默,你别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见林舟了,我把他拉黑,我再也不跟他联系了!你别走好不好?”
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疲惫和哀伤。
“苏然,”他说,“这不是林舟的问题。”
“就算没有林舟,也会有王舟,李舟。”
“问题,出在我们之间。”
“你把他拉黑,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只是把那个透气的窗口,又堵上了而已。”
他竟然,连我把林舟比喻成“窗口”都知道。
他把我的心,看得太透了。
“给我一点时间,”他轻轻地,把我的手从他胳á膊上拿开,“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们都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天晚上,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他的笔记本电脑。
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
“照顾好自己。”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又一次在我面前关上。
但这一次,我知道,有些东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陈默搬走后的日子,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房子很大,很空。
我一个人,守着这片巨大的寂静。
我遵守了我的诺言。
我把林舟拉黑了。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告别。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向陈默表明决心的方式。
林舟大概会很错愕,很受伤吧。
可我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感受了。
我的世界,正在崩塌。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同事们都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能笑笑说,在减肥。
那块被我寄予厚望,又给了我致命一击的手表,被我放在了床头柜的最深处。
我不敢看它。
一看,就会想起那天晚上,陈默脸上那绝望的、死灰般的表情。
我开始反思。
反思我和陈默的这段婚姻。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话不多,但很真诚。
第一次约会,他带我去看了一场画展。
不是因为他懂艺术,而是因为我的朋友圈里,提过一句喜欢那个画家。
他站在一幅画前,很认真地研究了半天,然后回头问我:“这个蓝色,是不是叫克莱因蓝?”
我当时就笑了。
这个木讷的理工男,为了我,竟然会去记这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
司仪让他说几句。
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会对苏然好,一辈子。”
他的誓言,没有花哨的辞藻,却比任何情话都让我感到安心。
我想起了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我生理期肚子疼,他会默默给我煮好红糖姜茶。
我爱吃辣,他其实不能吃,但每次出去吃饭,他都会先点我爱吃的菜。
我丢三落四,他总会跟在我屁股后面,帮我收拾烂摊子。
他的好,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润物细无声的。
是我,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理所当然。
是我,在他构建的安稳世界里,感到厌倦,想要去寻找所谓的“激情”和“共鸣”。
我享受着他的付出,却又嫌弃他的沉闷。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最残忍的人。
一个星期后,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我们能见一面吗?】
他回得很快。
【好。】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
他比我先到,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瘦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你……还好吗?”我问。
“还行。”他点了点头,“你呢?”
“我也……还行。”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尴尬的沉默。
服务员过来点单。
“一杯美式,谢谢。”他说。
“一杯拿铁。”我说。
我们连口味,都如此不同。
一个喜欢纯粹的苦,一个喜欢加了奶的甜。
咖啡端上来,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像是喝酒一样。
“我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陈默,我们离婚吧。”
他端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放下杯子,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配不上你。”我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了驴肝肺。我伤害了你,也毁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资格,再拥有你。”
“我以为,你说要见面,是想……”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个“和好”的期待,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
“对不起。”我摇着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了。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分开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不见林舟就能解决的。我的心,已经野了。就算我把他拉黑了,我还是会觉得压抑,还是会渴望外面的世界。”
“这对你不公平。”
“所以,分开,才是对我们两个都好的选择。”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也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陈默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震惊,到悲伤,再到一种……释然。
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为我们的婚姻,画上了一个句号。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甚至,连一句挽留都没有。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回头,看到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低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走进了刺眼的阳光里。
办手续那天,我们很平静。
像是在完成一项工作任务。
拿到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时,我的手,抖得厉害。
陈默把它接过去,放进了他的公文包里。
“房子,车子,都留给你。”他说,“存款,我们一人一半。”
“我不要。”我摇了摇头,“房子是你婚前买的,车子也是你出的钱。我只要我自己的那部分存款就够了。”
他没有跟我争。
我们走出民政局,站在门口,一时相对无言。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可能会换个城市吧。”我说。
“也好。”
“你呢?”
“我……再说吧。”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我的头发。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帮我理一下。
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了回去。
那个动作,让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那我……走了。”我说。
“嗯。”他点了点头,“保重。”
“你也是。”
我转身,准备离开。
“苏然。”他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
“那块表,”他说,“我看到了,你把它放在床头柜里。”
“嗯。”
“很好看。”他说,“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评价那块表。
也是最后一次。
我冲他笑了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再见,陈默。”
“再见。”
我没有换城市。
我只是换了个工作,搬离了那个充满了我和他回忆的家。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身公寓,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把那块表,从床头柜里拿了出来,放进了首饰盒的最底层。
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偶尔会从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陈默的消息。
听说他升职了,当上了项目主管。
听说他还是很忙,还是不爱说话。
听说,他还是单身。
我也会在深夜里,忍不住点开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很干净,除了偶尔转发一些行业新闻,什么都没有。
那张我们结婚时用的情侣头像,他一直没有换。
而我,早就在离婚那天,换成了一片空白。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舟。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新号码。
“苏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确定。
“是我。”
“你……还好吗?”
“挺好的。”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对不起,”他先开口了,“之前……不该一声不吭就把你拉黑。”
“没关系,我能理解。”他说,“我听说了,你和陈默……”
“嗯,分开了。”
“因为我吗?”
“不全是。”我说,“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那就好。”他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我一直很自责。”
“你不用。”
我们又聊了几句,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近况。
快挂电话的时候,他突然问:“这个周末,有空吗?之前那个画家的巡展,又来我们这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又是画展。
我和陈默的开始,是因为一场画展。
我和他的破裂,也和一场画展有关。
“不了。”我拒绝了,“我周末有事。”
“哦,那……好吧。”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我撒谎了。
我周末,什么事都没有。
我只是,不想再去了。
我不想再给自己任何一点,重蹈覆辙的机会。
有些错误,犯一次,就够了。
又过了一年。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新的工作,新的朋友,新的环境。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
直到那天,我在街上,再次遇到了陈默。
他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女孩子很年轻,很漂亮,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挽着他的胳膊,正仰着头,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什么。
而他,竟然在笑。
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的,宠溺的笑。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看到我。
我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他不是不爱笑。
他只是,不对我笑。
原来,他不是不懂浪漫。
他只是,不想对我浪漫。
原来,不是我们不合适。
只是,我不是那个对的人。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彻底地,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我回到家,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首饰盒。
拿出了那块蓝色的腕表。
我把它包好,装在一个袋子里。
然后,我叫了一个同城闪送。
地址,是我从朋友那里问来的,陈默公司的地址。
收件人,是他的名字。
没有留寄件人信息。
做完这一切,我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退出了所有我们共同在的群。
我把那张见证了我们开始和结束的合照,从手机相册里,永久地删除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陈默。
祝你幸福。
也祝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几天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熟悉得让我心痛的声音,响了起来。
“表,我收到了。”
是陈默。
“谢谢。”
“不客气。”我的声音,很平静,“它本来就是你的。”
“苏然,”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你呢?看你……好像也挺好的。”
“嗯。”他应了一声,“她……是个很好的女孩。”
“看得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
“那天,”他突然说,“我看到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街上。”
“……哦。”
“你瘦了。”
“是吗?可能吧。”
“对不起。”他突然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不解。
“我不知道。”他说,“就是觉得……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我说,“谁也不欠谁。”
“苏然,”他叫我的名字,“如果……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打断他。
“陈默,往前看吧。”
“你值得更好的。”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灯火阑珊。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但这一次,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眼泪滑落。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为他,为我们逝去的爱情,流的最后一次眼泪。
从明天起,苏然,你就要开始,真正属于你自己的,新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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