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用勺子挖着半个冰镇西瓜。
屏幕上跳动着“姑妈”两个字,像一道刺眼的警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点,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们之间的默契,是除非天塌下来,否则绝不主动联系。
我划开接听,把手机放到耳边,勺子还悬在半空,一滴红色的瓜汁顺着勺沿滴落,在我的家居裤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梅花似的印记。
“喂,姑妈?”
“然然,你听我说,别出声,听我说完。”
姑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吹过的风,带着一股子急切和沙哑。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西瓜被我随手放在茶几上,冰凉的勺子被手心攥出了汗。
“你爸妈,还有你弟,他们去找你了。”
“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又被我死死按了回去,压成一丝气音,“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你那个爹,今天早上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我的电话,打过来旁敲侧击,问我你是不是换工作了,问我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一听那话音就不对,支吾了半天给挂了。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无利不起早。我越想越不对劲,托人去你老家那边的车站问了一下,买了今天去你那儿的三张票!”
我的心脏开始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我胸口发麻。
“去我这儿……他们怎么知道我具体地址?”我抱着最后一丝侥aj侥幸。
“我哪知道!他们肯定有办法!你弟为了他那套婚房,什么事做不出来?你爸妈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姑妈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我最恐惧的地方。
“然然,你听我的,现在,立刻,马上!”她的声音不容置疑,“你住的那个地方不能再待了!你赶紧找个酒店或者朋友家躲一躲!速度要快!”
“还有,把你手机里所有亲戚,我是说所有,包括我在内,全部拉黑!微信、电话,所有能联系上的方式,一个不留!他们找不到你,肯定会挨个给我们打电话,跟疯狗一样乱咬!”
“你千万别心软,也别觉得姑妈狠心。这事儿,只有这样才能断干净。他们找不到你,闹几天,没钱了,自然就回去了。你要是被他们逮住了,你这辈子就完了,你听懂了没有!”
电话那头,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恨铁不成钢,也是真心实意的担忧。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窗外是这座南方城市繁华的夜景,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温暖的故事。
而我的故事,正被一只从千里之外伸过来的手,毫不留情地撕扯着。
“知道了,姑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你自己保重。”
电话挂断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冰箱还在勤勤恳懇地嗡嗡作响。
我看着那半个西瓜,刚才还觉得清甜可口,现在只觉得那红色刺眼得像血。
逃。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我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卧室,拉开衣柜。
衣服、裤子、内衣……我应该带什么?
我脑子一团乱麻,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不行,不能慌。
我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空气吸进肺里,却依然带着那股令人窒息的焦灼。
冷静,江然,冷静。
你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只知道哭着妥协的女孩了。
我闭上眼,姑妈的话在耳边回响。
“换住址。”
“屏蔽亲属。”
对,先做这个。
我解锁手机,点开通讯录。
一长串的名字滑过屏幕。
大伯、大伯母、二叔、三姨……这些称谓曾经代表着血缘和亲情,代表着过年时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
现在,它们像一个个冰冷的墓碑。
我从第一个开始。
“大伯”。
我想起小时候,他会把我举过头顶。我想起他前年做生意缺钱,我妈逼着我转了五万块钱给他,至今没还。
指尖悬停,然后决绝地按下。
拉入黑名单。
下一个,“大伯母”。
她总夸我能干,会赚钱。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说我弟多么不容易,在小地方找个对象有多难,彩礼有多贵。
拉入黑名单。
一个又一个。
每点一次,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些模糊的、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们夸我的时候,眼里闪烁的是对我的钱的算计。
他们关心我的时候,话里话外打探的是我的收入。
他们所谓的“亲情”,早就明码标价,而我,就是那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轮到“爸爸”和“妈妈”了。
我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妈妈的头像是她和我弟的合影,笑得一脸灿烂,我弟站在她旁边,表情有些不耐烦。
我从他们的任何一张合影里,都找不到我的影子。
一年前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仿佛就在昨天。
“江然!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你弟弟要结婚!买房子!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出钱,谁出钱!”我爸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每个月给家里打一万,还不够吗?我自己的房租,我自己的生活费,我不要活了吗?”我哭着喊。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要那么好的生活干什么?早晚要嫁人的!你弟弟不一样,他要传宗接代的!你帮他,是你的义务!”我妈理直气壮地站在我爸身边。
我弟弟,江明,就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头都没抬一下,仿佛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只是在我反抗最激烈的时候,他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说了一句:“姐,你就别犟了,爸妈也是为我好。”
为他好。
所以就可以牺牲我的一切。
我的存款,我的未来,我的人生。
那天晚上,我收拾了行李,买了最早一班离开的火车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我换了手机号,换了工作,来到了这座陌生的沿海城市。
我以为,我终于逃出来了。
原来,只是我以为。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爸爸”,拉入黑名单。
“妈妈”,拉入黑名单。
“弟弟”,拉入黑名单。
最后,是“姑妈”。
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还把我当“人”看的人。
小时候,爸妈偏心弟弟,把唯一的鸡腿给他,是姑妈会偷偷再给我夹一块。
我考上大学,他们嫌学费贵,想让我去读师范,早点出来工作赚钱,是姑妈跑来家里大吵一架,说女孩子读书才有出路,又偷偷塞给我两千块钱。
我逃出来这一年,只有逢年过节,她会用一个陌生的号码,给我发一条简短的祝福。
“然然,照顾好自己。”
现在,我也要亲手斩断这最后一丝联系。
为了她,也为了我。
我闭上眼,按了下去。
整个世界,清净了。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手机被我扔在一边,屏幕还亮着,通讯录黑名单的列表,长得像一份死亡名单。
我埋头在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没有哭出声。
眼泪这东西,在那个家里早就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冷和疲惫。
不行,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
我猛地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从地上爬起来。
逃。
衣柜里的衣服,我只拿了几件换洗的。
化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我一样没动。这些是我省吃俭用,一件一件买回来的,是我取悦自己的铠甲。
但现在,它们太重了。
我拉开抽屉,拿出所有的银行卡,身份证,还有藏在最里面的一个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是三万块现金。
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救命钱,以防任何突发的意外。
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把所有东西塞进一个双肩包,背在身上。
环顾这个我住了不到一年的小小的出租屋。
墙上贴着我喜欢的电影海报,阳台上种的多肉长势正好,沙发上还放着我没看完的书和那半个西瓜。
这里有我新生活的全部痕迹。
温暖,平静,属于我自己。
而现在,我要亲手抛弃它。
就像壁虎断尾求生。
疼,但是不得不做。
我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避风港。
然后,我拧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
我站在路边,晚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去哪里?
酒店。
我拿出手机,打开订房软件。
不能用我的身份证。
他们如果真的有心,查我的身份信息,就能查到我的开房记录。
我划着屏幕,目光落在了一个叫“小陈”的联系人上。
小陈是我的同事,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热情,单纯,我们关系还不错。
我能求她帮忙吗?
把她卷进来,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不能把任何人拉进我这趟浑水里。
这是我自己的战争。
我又想到了一个人。
房东,方姐。
一个四十多岁的本地女人,离异,自己带着个上高中的女儿。
她人很好,当初我租房的时候,押一付三,我钱不够,她让我先付两个月,说看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容易。
平时偶尔会给我送点她自己煲的汤。
也许,我可以……
不行。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如果能找到我的住址,肯定会去找房东。
我不能给方姐添麻烦。
我站在路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灯,茫然四顾。
这座城市这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突然,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去城西的‘蓝海豚’网吧,开个包间,等我。”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姑妈。
这是我们之间早就约定好的暗号。
她用公共电话或者别人的手机联系我,告诉我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立刻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城西,蓝海豚网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去网吧有点奇怪。
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那些璀璨的灯光,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我拼尽全力,才从一个噩梦里挣扎出来,如今又要坠入另一个。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蓝海豚”网吧在一个老旧的商业楼二楼,灯牌的“豚”字坏了一半,在夜色里一闪一闪,显得有些诡异。
我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走了进去。
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夹杂着游戏里打打杀杀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前台的小哥染着一头绿毛,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眼皮都没抬一下。
“开个包间。”我把身份证和一百块钱递过去。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操作了几下,扔给我一张卡。
“B07。”
我拿着卡,找到了B07包间。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泡面味扑面而来。
我皱了皱眉,把门关上,反锁。
包间很小,只有一台电脑,一张沙发。
我把背包放下,瘫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一根被抽掉筋骨的面条。
安全了。
暂时。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姑妈让我等她,她会来吗?
她怎么来?
我掏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
我这才发现,为了省电,我早就把它调成了飞行模式。
我关掉飞行模式,信号满格。
没有任何未接来电,也没有任何消息。
也是,我已经把所有人都拉黑了。
这个世界,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能联系上我了。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孤独感包裹了我。
我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网吧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门外。
这个小小的、肮脏的包间,成了我唯一的孤岛。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突然,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谁?”我紧张地问。
“我。”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是姑妈。
她怎么会是这个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年轻男人。
我犹豫着,不敢开门。
“然然,是我。”门外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带了一丝无奈,“我让你姑妈找我来帮你的。她不方便出面。”
我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外面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我不认识他。
“你是谁?”我隔着门问。
“我叫李哲,你姑妈是我妈的牌友。”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你开门吧,这里不安全。”
姑妈的牌友?
我半信半疑。
“我姑妈让你带什么话给我?”我决定试探一下。
门外的李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然后,他说:“她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是她做的糖醋排骨,每次都要把汁都舔干净。”
我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瓦解了。
这是只有我和姑妈才知道的秘密。
我拉开门锁,打开了门。
李哲站在门口,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苍白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acts察的怜悯。
“走吧,这里人多眼杂。”他说着,自然地接过我肩上的背包,“我车在楼下。”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走出网吧,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冰冰凉凉。
李哲打开一辆黑色的大众,把我的包扔在后座,然后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上车吧。”
我坐进车里,一股淡淡的柠檬味萦绕在鼻尖,和网吧里的味道形成了天壤之别。
车子平稳地驶上马路。
“我们去哪?”我问。
“我家附近有个酒店式公寓,我给你租了一个月。”李哲目不斜视地开着车,“用我的身份证登记的,你放心住。”
我愣住了,“这……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语气平淡,“你姑妈帮过我妈不少忙,这点事不算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你姑妈说,你爸妈他们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大概晚上十点多到。”李哲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快一点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你原来的住处了。”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他们三个人,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门口,疯狂地敲门,叫着我的名字。
然后,发现人去楼空。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暴怒?咒骂?
还是会立刻去找房东方姐?
“我……我房东……”我紧张地开口。
“放心吧,”李哲似乎猜到了我的担忧,“你姑gū妈已经想到了。她找人给你房东打过电话了,就说你公司有紧急项目,派你去外地出差了,要去一两个月,房子暂时不住,但房租会照付。”
我松了一口气,对姑妈的心思缜密感到既感激又心酸。
她为了我,真是操碎了心。
“那……他们会相信吗?”
“信不信不重要。”李哲的语气很冷静,“重要的是,给你争取时间。他们找不到你的人,又没有你的新联系方式,在这座城市待着,每天都是开销。他们能撑多久?”
是啊,他们能撑多久?
我爸妈都是退休工人,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不到五千。
我弟,三十岁的人了,工作换了无数个,没一个超过三个月,基本处于无业状态。
他们这次来找我,路费、住宿、吃饭,每一项都是开销。
他们的钱,是用来给我弟买婚房的,每一分都掰成两半花。
他们舍不得在这里耗太久。
“谢谢你。”我再次道谢,这一次,是真心的。
李哲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不用客气。先好好睡一觉,天塌不下来。”
车子开进一个高档小区,在地下停车场停下。
李哲带我坐电梯上楼,来到18层的一间公寓。
刷卡开门,房间里的灯自动亮了。
是一个标准的一室一厅,装修很新,家具家电一应俱全,甚至比我之前租的房子还要好。
“这里你先住着,24小时安保,很安全。”李哲把门禁卡和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冰箱里有水和一些吃的,你将就一下。我住在隔壁栋,有事打我电话。”
他把他的手机号码报了一遍。
我拿出手机,记了下来。
“太感谢你了。”我的词汇贫乏到只剩下这句。
“早点休息吧。”他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我叫住他,“这个……房租多少钱?还有你帮我垫付的,我转给你。”
我说着就要去翻包里的现金。
“不用。”李哲摆摆手,打断了我,“你姑妈都安排好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自己,别想别的。”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这一次,没有了那种走投无路的恐慌。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夜。
这座城市,终于给了我一个临时的庇护所。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姑妈的电话,拉黑所有亲人,网吧的等待,李哲的出现……
像一场荒诞的电影。
我不知道我爸妈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方姐,正在那里撒泼打滚?
是不是已经发现我的手机打不通,微信也联系不上,正在气急败坏地咒骂我这个“不孝女”?
我不敢想。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一幕幕过去的画面。
从小到大,只要我手里有一块糖,我妈就会让我分一半给我弟。
如果我弟哭了,那一定是我这个姐姐的错。
我用自己打工赚的钱,买了一条新裙子,我妈会说:“买这么好的干嘛,给你弟买双鞋多好。”
我拿了奖学金,我爸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弟:“你姐又拿钱了,让她给你换个新手机。”
他们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点一点地,把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东西,搬运到他们儿子的巢穴里。
而我,就是那个被他们掏空的粮仓。
我以为我逃离了,就能摆脱这一切。
现在我才明白,只要血缘还在,我就永远是他们予取予求的猎物。
除非,我能变得比他们更狠。
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这一夜,我注定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被手机震动吵醒。
是李哲发来的信息。
“醒了吗?你姑妈的消息。”
我立刻坐起来,回了一个“醒了”。
很快,李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姑妈说,他们昨天晚上果然去找你房东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房东人不错,就按照我们说的,说你出差了。你爸妈不信,在楼道里又哭又闹,说女儿失踪了要报警。你房东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差点就真报警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
“后来呢?”
“后来你姑妈找的人出面了,是你房东的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个厉害角色。过去把他们训了一顿,说再闹事就以骚扰罪报警抓他们。他们看讨不到便宜,就先走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那他们现在人呢?”
“不知道。不过你姑妈猜,他们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估计会去你原来的公司打听。”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上一家公司,是一家小型的设计公司。我走的时候,是正常离职的,但因为走得急,没有和同事有太多联系。
他们会怎么闹?
“你不用担心。”李哲的声音很沉稳,“你姑妈已经给你那个公司的老板打过招呼了。就说你家情况特殊,如果有人去找,一问三不知就行。”
我又一次被姑妈的深谋远虑所折服。
她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替我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她。”
“你对自己好一点,就是对她最好的感谢。”李哲说,“你今天别出门,好好待着。有什么情况我再通知你。”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好像一个提线木偶,所有行动都依赖着别人的指令。
这种感觉糟透了。
我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
他们是来找我要钱的。
只要我没钱,或者让他们觉得我没钱,他们自然就会走。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慢慢成形。
我打开手机,登录了我的微信。
我已经很久没有发过朋友圈了。
上一条,还是半年前转发的公司推文。
我点开输入框,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连续加班一个月,累到想死。这个月的房贷、车贷,还有还不完的信用卡,压得人喘不过气。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下面,我配了一张在网上找的、办公桌上堆满文件、旁边放着一杯冷掉的咖啡的图片。
然后,我设置了分组。
这个分组里,只有一个人——小陈。
就是我那个单纯热情的同事。
我知道,公司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只要小陈看到了,不出半天,全公司的人都会知道我“混得很惨”。
做完这一切,我还不放心。
我又打开了另一个社交软件,一个我以前经常用,但来了新城市后就废弃了的账号。
这个账号里,加了很多老家的同学和朋友。
我敢肯定,我爸妈找不到我,一定会去联系这些人。
我同样发了一条动态。
“失业第三个月。投了上百份简历,石沉大海。谁能给我介绍个工作?要求不高,管吃管住就行。”
配图是一碗清汤寡水的泡面。
发完这两条动态,我心里有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你们不是觉得我在大城市赚大钱吗?
那我就让你们看看,我过得到底有多“惨”。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水很冰,喝下去,心里的燥热却丝毫未减。
我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他们不会因为几条朋友圈就善罢甘休。
一场硬仗,还在后面。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李哲没有联系我,说明我爸妈那边,暂时没有什么新动向。
我每天就待在这间公寓里,不敢出门。
饿了就吃冰箱里的速冻水饺,或者点最普通的外卖,让外卖小哥放在门口。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发呆,或者在网上疯狂地看电影、看剧,试图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但一到晚上,安静下来,那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就会卷土重来。
我总是会做噩梦。
梦见他们找到了我,把我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梦见我弟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白眼狼。
梦见我爸妈跪在地上,求我救救他们的儿子。
每一次,我都是在满身冷汗中惊醒。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讽刺的是,这副样子,倒是很符合我朋友圈里塑造的“惨状”。
到了第三天下午,李哲的电话终于来了。
“他们开始行动了。”他的声音有些严肃。
“怎么了?”我的心立刻揪紧。
“他们去你公司闹了。”
“啊?”
“今天上午,你爸妈和你弟三个人,冲到你原来公司的前台,说你卷款私逃,欠了家里几十万。你老板让保安把他们赶出去了。结果他们就在公司楼下赖着不走,一个哭,一个骂,一个拉着横幅。”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横幅?
他们竟然还准备了横幅?
上面会写什么?
“不孝女江然,还我血汗钱”?
我气得浑身发抖,血直往上涌。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你别激动。”李哲安抚道,“你老板处理得很好。他直接报警了,警察来了以后,说他们这是寻衅滋事,警告了他们。他们看占不到便宜,就灰溜溜地走了。”
“然后呢?他们就这么走了?”
“没。你姑妈说,他们下午又去了你老家几个同学家里闹。估计是想从他们那里打听你的下落。”
“那……我的同学……”
“你放心,你姑妈都提前打过招呼了。没人会告诉他们。”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们就像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我以为我发的那些朋友圈,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现在看来,我太天真了。
在他们眼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卖惨”,是在“演戏”。
他们根本不信。
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
“李哲,”我声音沙哑地开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我知道。”李哲说,“所以,你姑妈有个计划。”
“什么计划?”
“让你‘死’一次。”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让我‘死’一次?”
“字面意思。”李哲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给你办一场‘社会性死亡’的葬礼。”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社会性死亡?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李哲开始详细解释,“你爸妈他们现在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他们的女儿,你再怎么跑,也摆脱不了这层关系。他们可以用‘孝道’来绑架你,用舆论来攻击你。”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彻底闹大。让他们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知道,他们是怎么逼死自己女儿的。”
我听得心惊肉跳。
“怎么……怎么闹大?”
“网络。”李哲吐出两个字,“现在是网络时代,没有什么比网络传播得更快。你把你从小到大,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给你家里转了多少钱,所有的证据,都整理出来。”
“转账记录、聊天记录,所有能证明的东西。然后,写一篇长文,声情并茂地控诉他们。我们会找人,把这篇文章,连同他们去你公司拉横幅的照片,一起发到你们老家所有本地的论坛、贴吧、业主群里。”
“我们要让你,以一个‘被吸血至死’的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在所有你认识的人面前。”
“当所有人都指责他们的时候,当他们出门买菜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时候,他们就再也没有脸来找你了。”
李哲的计划,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脑子里炸开。
太疯狂了。
也太狠了。
这是要把我们家最后一点脸面,都撕下来,扔在地上,让所有人踩。
这是要让我和我父母,彻底决裂,永不往来。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害怕。
我怕我爸妈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我怕我以后在老家,再也抬不起头。
“江然,”李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我知道这很难。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你不断尾,他们就会一直啃噬你,直到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你姑妈说,她支持你这么做。她说,她早就受够了这个家。如果可以,她也想跟着你‘死’一次。”
姑妈……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是啊,我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那个家,除了姑妈,还有谁给过我一丝温暖?
那些亲戚,除了算计,还有谁给过我一点真心?
我已经逃了一次。
这一次,我要让他们,永远都不敢再追过来。
“好。”我擦干眼泪,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做。”
接下来的两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整理“遗物”。
我翻遍了手机里所有的聊天记录,找到了每一次我妈让我打钱的对话。
“然然,你弟弟看中一件外套,两千多,你给他转一下。”
“然然,家里要换个新电视,你这个月多打点回来。”
“然然,你舅舅家儿子结婚,我们要随份子,你看着办。”
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像一把把刀,再次割开我的伤口。
我又登录了我的网银,把近五年来所有的转账记录,都截图保存了下来。
一笔,又一笔。
给“爸爸”的,给“妈妈”的,给“江明”的。
我从来没有仔细算过,这五年,我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钱。
现在,我用计算器,把这些数字一个个加起来。
最后得出的那个总数,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六十三万七千。
整整六十三万七千!
我一个月工资,税后也就一万五。
我在这座物价高昂的城市里,省吃俭用,不敢买贵的衣服,不敢轻易下馆子,不敢有任何娱乐活动。
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印钞机,源源不断地把我的血汗钱,输送回那个无底洞。
而他们,心安理得地拿着我的钱,去填补他们儿子的欲望。
我甚至记得,有一次我过生日,给自己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
我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我妈立刻打来电话,把我骂了一顿。
“你一个人在外面过什么生日,浪费那个钱干嘛!有那钱给你弟买条烟不好吗!”
那天,我把那个蛋糕,整个扔进了垃圾桶。
我对着电脑,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砸在键盘上。
我把所有的截图,所有的故事,都写进了一篇长长的文档里。
我没有用太多煽情的词语。
我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
从我上大学开始,他们是怎么让我把生活费省下来,寄回去给我弟买游戏机的。
到我工作以后,他们是怎么理直气壮地,一次又一次向我索取的。
再到这一次,他们为了三十万的婚房首付,是如何千里迢迢追过来,逼得我走投无路的。
文章的最后,我写道:
“爸,妈,江明。如果你们看到这篇文章,那么,从今天起,江然已经‘死’了。死在了你们无休止的索取和绑架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姐姐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想要为自己活一次的陌生人。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我们,永不相见。”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我把文档发给了李哲。
他很快回复:“收到了。写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
我知道,审判的号角,即将吹响。
我不知道李哲和他背后所谓的“团队”是怎么操作的。
我只知道,第三天早上,我的世界,爆炸了。
我的手机,从早上七点开始,就响个不停。
是各种陌生的号码。
我一个都不敢接。
微信也一样,不断有“新的朋友”申请添加。
我点开一个,头像是老家一个远房表姐。
验证信息是:“然然,你还好吗?网上说的是真的吗?”
我心一沉,立刻打开了电脑。
我登录了老家最大的本地论坛。
首页最顶上,一个被标红加粗的帖子,标题触目惊心。
《泣血控诉!一个被原生家庭逼上绝路的海漂女孩的最后遗言!》
我点了进去。
帖子内容,就是我写的那篇长文。
下面配上了我整理的所有截图,还有我爸妈在公司楼下拉横幅的照片。
照片拍得很清晰,我爸涨红了脸在叫骂,我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弟一脸不耐烦地在旁边玩手机。
那个横幅,红底白字,写着:“不孝女江然,还我血汗钱!”
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讽刺。
帖子的点击量,已经超过了十万。
下面的回复,盖了上千楼。
“,这是真的吗?这家人是吸血鬼吧!”
“这女儿也太惨了,赚的钱全给家里了,还要被这么逼。”
“这弟弟是巨婴吗?三十岁的人了,还要姐姐养?”
“拉横幅这张照片真是绝了,把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我认识这家人,就住我们小区。他家儿子确实不务正业,没想到对女儿这么狠。”
“心疼这个女孩,希望她能真的逃出来。”
舆论,像洪水一样,朝着我的家人,铺天盖地地涌去。
我看着那些评论,手指冰凉。
我又打开了几个我们市的业主群、老乡群。
无一例外,这个帖子都被转得到处都是。
甚至有人,把我家的具体住址、我爸妈的工作单位(虽然已经退休了),都扒了出来。
一场针对我原生家庭的,盛大的网络狂欢,开始了。
我关掉电脑,蜷缩在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下午,李哲给我打了个电话。
“效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现在整个市里,都在讨论你们家的事。你爸妈今天连门都没敢出。”
“是吗。”我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你弟好像气不过,在论坛上注册了个小号,跟人对骂,结果被网友扒出来,骂得更惨了。”
“哦。”
“江然,”李哲察觉到了我的低落,“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说,“我只是觉得……好像一场闹剧。”
“这不是闹剧。”李哲的语气严肃起来,“这是你为了活下去,必须进行的手术。手术会疼,会流血,但它能切掉你身上的肿瘤。”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等风头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正好,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世界依然在正常运转。
只有我,亲手引爆了一颗炸弹,把自己和过去,都炸得粉身碎骨。
这场风波,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爸妈他们,成了我们那个小城市的“名人”。
据说,他们出门买菜,都会被邻居指指点点。
我爸的老同事,打电话来骂他“枉为人父”。
我妈的广场舞舞伴,都开始疏远她。
我弟更惨,他那个还没过门的未婚妻,看到了网上的帖子,闹着要退婚。
他们一家,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第八天的时候,李哲告诉我,他们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
“走了?”我有些不敢相信。
“走了。”李哲说,“灰溜溜地走了。你姑妈说,你爸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你妈天天在家哭。你弟,被女方家里退了彩礼,现在天天在家砸东西。”
我沉默了。
没有想象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感。
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们……还会再来吗?”我问。
“应该不会了。”李哲说,“他们现在在我们市,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而且,你这一招,也彻底把他们打怕了。他们知道,你不再是那个任他们拿捏的软柿子了。”
“江然,你自由了。”
自由了。
是啊,我自由了。
可是,为了这份自由,我付出的代价,是与生我养我的人,彻底决裂。
是背负着“不孝”的骂名,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社会性死亡”。
这代价,太沉重了。
“谢谢你,李哲。”我说。
“不用谢我,谢你姑妈吧。”他说,“还有,谢你自己。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
我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姑妈家的院子里,吃着她给我做的糖醋排骨。
姑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然然,多吃点,长高高。”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风波过去后,我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在那间公寓又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没有去找新的工作。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来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下午,我会去楼下的公园散步,或者去图书馆看书。
晚上,就安安静静地看一部电影。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我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不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过去。
我像一个新生儿一样,重新学习如何生活,如何爱自己。
一个月后,我决定搬家。
虽然这里很安全,但它也承载了那段最黑暗的记忆。
我想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联系了李哲,告诉他我的想法。
他很支持。
“想好去哪了吗?”
“想好了。我想租一个离海近一点的房子。”我说。
我喜欢大海。
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觉得自己的那点烦恼,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李哲帮我找了房子,在一个很安静的小区,推开窗就能看到海。
搬家那天,他来帮我。
我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
他看着我那点可怜的家当,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我搬上了车。
到了新家,安顿好一切。
我对他说:“李哲,这段时间,真的太谢谢你了。我想请你吃顿饭。”
他看着我,笑了笑,“好啊。”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海鲜餐厅。
我点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
我才知道,他是一家IT公司的项目经理,平时很忙。
他之所以会帮我,除了姑妈的拜托,还有一个原因。
他的前女友,也曾深受原生家庭的困扰。
最后,他们因为这个分手了。
“我没能帮得了她。”他喝了一口啤酒,眼神有些落寞,“所以,看到你,我就想,也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也端起酒杯,“不管怎么样,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他和我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饭后,他送我回家。
到楼下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
“江然。”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着远处的海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先找份工作,然后,好好生活。”我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有些犹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笑了。
“好啊。”
我的新生活,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
工作很忙,但很充实。
同事们都很好,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从外地来这座城市打拼的女孩。
周末的时候,我会约上李哲,一起去海边骑行,或者去看一场电影。
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默契,又舒服。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老家的任何人。
也没有人再来打扰我。
他们,好像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然然……是……是你吗?”
是姑妈。
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那个爽朗干脆的样子,判若两人。
“姑妈?”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你怎么了?你的声音……”
“我没事……”她咳嗽了两声,“就是……有点想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也想你,姑妈。”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地说,“你……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姑妈,你放心。”
“那就好……”
我们沉默了很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姑妈,”我终于忍不住问,“家里……他们……还好吗?”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
然后,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无尽的沧桑和疲惫。
“不好。”她说,“一点都不好。”
“你爸,自从那件事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在家喝酒,谁也不理。”
“你妈,受了刺激,精神有点恍惚,前段时间下楼梯,摔了一跤,腿摔断了,现在还躺在床上。”
“你弟……他那个婚事黄了以后,就彻底废了。天天在家打游戏,前几天,听说又跟人出去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人也找不到了。”
我听着姑妈的叙述,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痛快,也没有同情。
只觉得,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悲惨的故事。
“姑妈,你别跟我说这些了。”我打断了她。
“唉……”她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说。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一家子,算是散了。”
“然然,”她突然说,“你别回来了。永远都别回来了。”
“你就在外面,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
“姑妈……”
“听我的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忘了我们。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大海,很久很久。
海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个叫“家”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而我,是那场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
又过了一年。
我和李哲在一起了。
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
他带我回家见了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很和善的退休教师,他们没有问我太多关于家庭的事,只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多吃点菜。
在他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纯粹的温暖。
我们开始计划未来。
看房子,讨论装修风格,甚至聊到了以后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生活,终于向我露出了它温柔的一面。
有一天,我们去逛商场。
我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看到了一条很漂亮的项链。
不是很贵,但设计得很别致。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李哲从后面抱住我,“喜欢吗?喜欢就买。”
我摇摇头,“太贵了。”
我已经习惯了节俭。
那种深入骨骨髓里的不安全感,让我不敢轻易为自己花钱。
李哲转过我的身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江然,”他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你想买什么,就买。你想做什么,就做。”
“你不用再为任何人省钱,你只需要为你自己开心。”
“有我呢。”
我看着他,眼眶一热。
是啊。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我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断尾求生的女孩了。
我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那天,我买下了那条项链。
我亲手给自己戴上。
镜子里,我的笑容,灿烂而明亮。
我知道,那个曾经被原生家庭的阴影笼罩的江然,已经彻底“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全新的,值得被爱,也懂得如何去爱的,江然。
至于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就让它,像那场网络风波一样,尘归尘,土归土吧。
我的未来,在有光的地方。
那里,有海,有爱,有李哲。
还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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