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市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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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终于过去,邯郸城外的漳河水开始解冻,带着残冰汩汩流淌。河岸边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风里虽然还带着料峭的余威,但已不再是那种能冻裂骨头的刀子风。
然而,春天并未给这间偏僻院落里的母子带来多少暖意。生活的拮据如同附骨之疽,随着存粮的耗尽而愈发凸显。赵姬的首饰早已变卖殆尽,昔日那位老仆能接济的也有限,终究是杯水车薪。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赵姬便将赢政仔细穿戴好——衣服依旧是旧的,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她自己的脸上也薄薄施了一层脂粉,掩盖住连日来的憔悴与菜色。
“政儿,今日随娘出去一趟。”她蹲下身,整理着赢政的衣领,声音轻柔,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赢政没问去哪里,只是点了点头。他习惯了母亲的安排,也习惯了这院墙外陌生而充满敌意的世界。
母子二人走出低矮的院门,融入邯郸清晨略显嘈杂的街巷。阳光斜照,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张,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以及食肆里飘出的蒸饼热气与粟米粥的香气,交织成一幅鲜活而又遥远的市井画卷。
赢政被母亲牵着手,默默地走着。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热气腾腾的食摊,掠过摊子上金黄的饴糖和油亮的炙肉,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但很快便移开视线,看向更远处——那些穿着丝帛、骑着马或者安坐于车辇之上的贵人,以及路边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乞儿。
他们在一处相对热闹的街角停了下来。这里聚集着一些等待雇工的人,有扛着麻袋的力夫,有提着木匠工具箱的匠人,也有几个如同赵姬一般,看似落魄却仍努力维持着体面的妇人。
赵姬松开赢政的手,低声道:“政儿,你就在这儿站着,别乱跑,娘一会儿就回来。”
赢政看着母亲走向那几个妇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她们便散开,各自寻了位置,有的拿出些绣品,有的则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逡巡着过往的行人,带着一种混合了期盼与卑微的神情。他明白了,母亲是来找些缝补浆洗的零活,或者,是期望能遇到某位心善的贵人,赏些钱帛。
他依言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尽量不引人注意。阳光照不到这里,初春的风吹过,依旧带着寒意。他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无助,看着她对偶尔驻足询问的人露出勉强的、带着讨好的笑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赵姬似乎并未找到活计,脸上的脂粉也掩盖不住逐渐升起的焦虑和失望。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传来。几个半大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虽不华贵但也整洁的麻布衣服,正追逐打闹着跑过街角。他们看到了独自站在墙角的赢政。
其中一个领头的,个子稍高些的男孩停了下来,打量着赢政。赢政的衣物虽然干净,但过于陈旧,与这些市井孩童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喂,你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你?”高个男孩带着一种本地人的优越感发问。
赢政抿着唇,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沉默似乎激怒了另一个胖些的男孩。“哑巴吗?还是个小穷酸!”他嗤笑着,伸手想来推赢政。
赢政侧身避开,动作很轻微,但眼神骤然冷了下去。
“嘿,还敢躲?”胖男孩觉得失了面子,又上前一步。
这时,那高个男孩似乎注意到了赢政过于沉静的眼神,以及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不同于寻常孩童的气质,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但又不想在同伴面前露怯,便壮着胆子骂道:“看什么看?鬼崽子!听说你们秦人都是虎狼,专吃小孩!”
“秦人”二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其他孩子记忆的闸门。长平之战留下的仇恨,早已通过父辈的言传身教,深深植根于这些邯郸孩童的心中。
“对!他是秦人!是那个秦国质子的野种!”不知谁喊了一声。
气氛瞬间变了。孩童们脸上的嬉笑变成了纯粹的厌恶和敌意。他们围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秦狗”、“小zazhong”,有人开始朝他吐口水,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他。
赢政依旧站着没动,石子擦过他的额角,留下一点红痕,口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没有哭,也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惊慌失措地逃跑或求饶。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在身侧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是两口结了冰的深潭,逐一扫过那些充满恶意的小脸,将每一张脸,每一句辱骂,都清晰地刻印在心底。
他的沉默和这种近乎诡异的冷静,反而让那些孩童有些不知所措,攻势缓了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清叱传来。赵姬像一只护崽的母兽,猛地冲了过来,将赢政紧紧护在身后。她脸色煞白,胸膛因急促的奔跑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瞪着那些孩童:“滚开!都滚开!”
孩童们被赵姬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又见有大人来了,顿时一哄而散,跑远后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骂骂咧咧。
赵姬顾不上他们,急忙蹲下身,用袖子慌乱地擦拭着赢政脸上和衣服上的污渍,声音带着哭腔:“政儿,你没事吧?疼不疼?告诉娘,伤着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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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政摇了摇头,抬手自己抹去额角那点微不足道的血丝。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膀,看向那些孩童消失的方向,然后又收回,落在母亲焦急而苍白的脸上。
“娘,我不疼。”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赵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哽咽道:“是娘没用,是娘没保护好你…”
赢政任由母亲抱着,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幽深得可怕。
回去的路上,母子二人沉默无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显得有些孤寂。
快到家门口时,赢政忽然停下脚步,拉了拉母亲的衣袖。
赵姬低头看他。
“娘,”赢政仰起脸,夕阳的金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却照不进深处,“为什么他们恨我们?”
赵姬一怔,心头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家国仇恨,想说长平之战,但看着儿子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她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因为…我们是秦人。”
“秦人…就该被恨吗?”赢政又问,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困惑,而非委屈。
赵姬无法回答。她只能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那手心冰凉。
当晚,赢政发起了高烧。或许是在街角吹了太久冷风,或许是白日里受了惊吓与屈辱,病势来得很急。他小小的身子滚烫,脸颊烧得通红,嘴里不时发出模糊的呓语。
赵姬慌了神,守在他身边,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敷在他的额头,整夜未眠。她听着儿子粗重的呼吸,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炸。
黑暗中,赢政的梦境再次变得混乱而炽热。那条巨大的黑龙又一次出现,这一次,它不再盘踞,而是在血与火的天空中咆哮、翻腾,金色的竖瞳燃烧着烈焰,俯视着苍茫大地,也俯视着渺小的他…
第二天清晨,赢政的高烧奇迹般地退去了。他醒过来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静。
赵姬熬了稀薄的米粥,小心地喂他。
喝了几口,赢政推开勺子,看着母亲,忽然清晰地说道:“娘,我长大了,要让他们都不敢再恨。”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孩童的稚嫩,但语气里的那种笃定和冷意,让赵姬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颤。
她看着儿子,仿佛透过这瘦小的身躯,看到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未来。
窗外,邯郸的春天似乎真正到来了,阳光明媚,鸟鸣啁啾。但这间破旧的院落里,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颗种子,在冰雪与屈辱的浇灌下,正悄然破土,带着冰冷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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